宗府。
一個婢女端著茶水走過,把茶水放在某間屋子中,過了會兒她拿著托盤出來,百無聊賴地在庭院里逛著。
偶爾,她抬起頭,顯出一張頗為漂亮但清冷的臉龐。
正是裴念。
裴念大概有許多年沒有穿過女裝,尤其是這般嬌俏的打扮。
頭發梳成了雙環髻,上面用紅繩系成了蝴蝶結,臉上略施了些粉,穿的則是一件彩間裙,腰間系著一根綠帶,盈盈一握,亭亭玉立。
旁人都不知她是如何想的,為了捉鬼面人,以堂堂緝事的身份,竟親自偽裝埋伏。
可裴念其實并沒有改變相貌。
萬一那鬼面人認得她,過來之時見到了她,便會意識到宗家有陷阱。
不過,為何那鬼面人能夠一眼就認出裝束與往日不同的她呢?
比如,他可能是顧經年。
裴念走到了小徑邊站定,有仆役走來,小聲道:“緝事,涇原驛的消息傳回來了。”
“說。”
“涇原驛并沒有叫趙明的驛吏,只在不久前,有一個叫王明的開平司巡檢向他們索要了馬匹與通關文牒……”
“王明?”
裴念知道王明,那是王清河的屬下,也是被分派隨顧經年去枯木崖的好手之一,身形與那趙明完全不同。
如此,那驛吏趙明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回想當時情形,她分明察覺到他身上有股熟悉感,幾次看向他的眼睛,都被他低眸避開了。
她并非沒有懷疑,只是克制著那份懷疑。
可現在,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是他,是他,是他!
再一想,在大理寺獄相見時,顧經年分明是易了容的。
想到這里,裴念吩咐道:“去問問易妍,近來是否……我親自問吧,她還在宗府嗎?”
“易典引已經走了。”
昨夜,王清河悄然帶走了宗寰、顧繼業之后,讓易妍把他的兩個屬下易容成他們,等待鬼面人前來。
因此,易妍昨夜是來過宗府的。
裴念想到此處,忽然一愣,心道王清河犯了疏忽,怎就沒想過,萬一易妍見到了顧經年……不,王清河根本就不知道鬼面人就是顧經年。
那么,若是易妍在宗家易容出一個假的宗寰、顧繼業,離開時恰遇到鬼面人,會與顧經年相認,并告訴他此間有陷阱嗎?
他們之間,有那么深的交情嗎?
若往最極端的情況考慮……
忽然,一個人影浮上了裴念腦海。
今日見到的尤圭,雖一直躬著腰,可身形似乎比平時高一些。
裴念倏然轉身,快步趕到宗家馬廄,拉過一匹駿馬翻身而上,撥過韁繩就走。
那些王清河麾下捕尉守在暗處,見她如此作派,不由惱火,心中大罵她這是故意要打草驚蛇。
裴念卻已顧不得這些,連裝扮都沒改,直奔開平司。
她越回想越確定,今日見到的尤圭就是顧經年。
“你到底是誰?!”
緝事堂中,宗寰已嚇得聲音都失了真。
她反應卻很快,張嘴又喊道:“救……”
一個“命”字還沒出口,那“尤圭”已抬起一腳踹在她嘴上。
“嗒”的一聲響,宗寰的牙齒撞在一起,掉了一地。
顧繼業嚇呆了,沒想到眼前這人會對他娘親、一個老婦人下手這么狠毒。
沒等他亂叫,一聲命令已落入他的耳中。
“別喊,否則我殺了你們,哦,喊也沒用的。”
“我我我,不喊。”
顧繼業相信對方所說,畢竟他喊也喊過了,外面那些鉤子并沒有沖進來救他。
“知道為何沒人來救你們嗎?”
“為,為何?”
那“尤圭”一腳踩著宗寰,把臉湊近了顧繼業。
離得近了,他臉上易容改扮的瑕疵終于顯現了出來。
“我們不是第一次在開平司對話了,上次,我就告訴過你,這里我說的算。”
“上次?”顧繼業依舊不解,疑惑道:“我們上次就見過?你是……”
他話到這里,忽然頓住,莫名打了個冷顫。
因為,眼前的人露出了一個兇惡的眼神。
顧繼業曾多次見過這個眼神,從小到大,每次他欺負了顧經年,顧經年都會這樣看他。
最早,是他一腳踩死了顧經年撿回家的小臟狗。
那時候,他差點以為顧經年真會殺了他,但沒有,雜種就是雜種,怎么可能動他這個嫡子?
于是一次次地,他變本加厲地欺負他,就是想看他兇狠卻無可奈何的憤怒。
現在,顧經年的兇狠還在,無可奈何卻不見了。
顧繼業一下子就嚇得腿軟了。
“是你?”
先是害怕,之后他竟是驚喜起來,道:“你是來救我的嗎?我們是親兄弟啊!”
說罷,顧繼業看向宗寰,道:“娘,是十一,他來救我們……”
話到后來,見到了宗寰散落一地的牙,以及那張被顧經年踩到變形的臉,他停住了。
見他如此無藥可救,連顧經年都忍不住微微譏誚。
“說,你怎么敢陷害姐夫?”
“我不敢啊!”
提到這個話題,顧繼業適時地哭了出來。
畢竟他從小就擅長撒嬌。
“我怎敢陷害姐夫?我是被逼的啊。”
“只需說誰。”
“吏部郎中秦珺,這樁案子是由他牽頭辦的。他與我說大哥事發了,已經死了,我只有出賣姐夫才能保住顧家……”
顧經年問道:“姐夫沒有叛國?”
“沒有。”顧繼業哭道:“我的證詞都是假的,我檢舉姐夫時,他還什么都沒做。”
“既然如此,他們為何要對付姐夫?”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顧繼業一愣,道:“我們聽說你的死訊,想替你討個公道的。”
“誰想替我討個公道?”
“四……四姐,姐夫說他會去問個清楚。”
“向誰問個清楚?”
“我不知道。”顧繼業道:“我昏了頭,聽了秦珺的。結果沒幾天,爹也叛國了,我想救全家人,就拿了錢打點,我盡力求家里人了啊!”
看來,除此之外,他確實沒什么知曉的了。
顧經年盯著他的臉,目光陰晴不定。
他以前想殺這對母子,近來卻因他們的愚蠢,因感受不到他們的威脅,殺意降了很多,有種懶得對廢物動手的感覺。
于是,眼中那狠戾之色稍退。
“十一,救我走吧。”顧繼業哀求道:“看在四姐的面子上,她不是一直說嗎,我們兄弟之間……呃!”
顧經年突然一把掐住顧繼業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一瞬間,殺氣迸發。
顧繼業竟還敢提顧采薇。
他向朝廷檢舉誣告陸晏寧的時候卻沒想過他阿姐臨盆待產,想的只有他那一個小小的九品起家官。
眼下顧采薇剛剛生產完,與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都不知去向。
顧經年每時每刻都在克制著擔心,極力冷靜。此刻,顧繼業卻是主動激怒了他。
自尋死路。
扼住顧繼業脖子的那只手猛地用力。
“放開他!”
宗寰見狀,撲向顧經年,以猛虎護子的姿態撕扯他,用指甲不停地掐著他的肉。
這個小動作,卻是持續了十多年的惡意。
顧經年依舊記得他還很小的時候,一場新年家宴上,宗寰帶著和藹的笑容,摸了摸他的臉,嘴里說著“既然是顧家的骨肉,就是我的孩子”,然而,指甲卻是悄然在他胳膊下一掐。
彼時,他疼得哇哇大哭,宗寰笑著哄著,顧北溟終究是不耐煩,揮手讓人把他帶下去。
“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這句話,是他回顧家后得到的第一個評價。也是他與宗寰相處多年的基調。
十數年過去,已談不上恨,他甚至習慣了宗寰對他的惡意。
但現今一次一次看著這母子拖累他在乎之人,使顧采薇陷入絕境,他不打算再容忍下去,那便做個了斷。
顧經年遂一腳踹下,踹在宗寰腦袋上。
“嘭”的一聲響,這婦人竟就此斃命。
仿佛多年前,顧繼業一腳踩死他的小狗,小狗發出一聲嗚咽。
“娘!”
顧繼業眼看著這一幕,心中吶喊,卻發不出聲來,漲紅了臉,目眥盡裂。
激憤之下,他掙裂了身上捆縛著的繩索,一掌一掌重重拍在顧經年身上。
“嘭!嘭!嘭!嘭!”
顧繼業雖不刻苦,畢竟得了顧家真傳,武師諄諄教導,一身武力也算不錯,激憤之下出手,直拍得顧經年腳下的地磚碎裂。
然而,還沒能打死顧經年,他卻是被掐斷了脖子,頭一歪,斷了氣。
彼此終究是走到了兄弟相殘、你死我活的地步。
顧經年松開手,顧繼業的尸體落在地上,雙目圓瞪,至死都透著一股自私的蠢勁。
他轉身往外走去,這一刻仿佛與他那并不算幸運的童年告了別,心里稍輕松了一些,可這早已沒那么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到顧采薇。
出了門,顧經年的腳步蹣跚了起來,身形也佝僂了些,又恢復成了尤圭的樣子。
“王緝事還在審訊,你們別進去。”
云淡風輕地對院子里的巡檢們說了一句,他離開緝事院,走過熟悉的長廊,準備脫身。
開平司內高墻聳立,氣氛肅然。
可越是看似守備森嚴,越有空子可鉆。
顧經年剛有這種感受,忽然聽到身后有人說了一句。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