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暮。
大理寺司直袁伯禎終于下衙還家,坐在轎中,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換作往常,他不會忙到這般晚,但近來他在辦一樁叛國大案,十分辛苦。
回了家,才進門,管家就迎上前,把今日登門求見者的拜帖遞上來,又道:“另外還有一人沒有名帖,自稱名叫應時綸,稱有重要之事呈報于老爺,一直等在門外。”
“不見。”
袁伯禎神態冷淡地一擺手。
連名帖都沒有,可見其人并無身份地位,自然是不配見他的。
近來他參與查辦大案,托關系、找門路想要打點他的人不在少數,便是三殿下因害怕被牽連進陸晏寧一案,也是派門客來對他示好。
皇親國戚尚且見不過來,豈能見一介無名之輩?
門房自去把那不速之客驅退,袁伯禎卻不可能想到,此時他若換一個選擇,也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迅速地吃了一頓便飯,早早就回到書房,拿出賬簿與算盤,計算著近日以來的不菲收入。
因查辦大案,給他塞錢的不在少數,那賬簿最上方記的就是一筆三百萬錢,下面還有不少的金銀珠寶,而在這筆賬目最后,他寫下一個“宗”字。
天色漸暗,夜深人靜時,袁伯禎揉了揉眼,擱下筆,開門吩咐下人把他的兒子袁善和喚過來。
袁善和已經睡下了,披衣而起,匆忙趕到書房。
他也知道最近袁伯禎等到了在官場上突飛猛進的機會,因此全無困意,眼中甚至帶著一絲喜色。
“父親有事吩咐孩兒?”
“不錯。”袁伯禎一臉正肅之色,緩緩道:“我昨夜夢到你祖父了。”
“哦?”
“憶少年時,你祖父諄諄教誨,方使我今得報效家國,可我埋首公案,卻忘了到他墳前盡孝,他昨夜與我說,在青云山家墓里住得不安生。你明日便回家鄉一趟,為他把墳墓重修一番,代為父好好守孝。”
“爹,我……”
袁善和一聽,要離開花花京城,當即就不樂意了,正要開口央求。
袁伯禎抬手止住他的廢話,招他上前,低語了幾句 “有些物件,你暫時砌入祖墳里……”
這么說,袁善和就聽懂了,連連點頭。
袁伯禎于是告訴他,明日會安排護衛搬幾口箱子上馬車,箱子上層鋪的是書籍,讓他務必仔細看管。
父子二人交談的聲音漸小,書房外靜謐無聲。
忽然。
遠處隱有慘叫聲響過。
袁伯禎抬了一下頭,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道:“如無意外,為父很快要升遷……”
“什么人?!”
書房外忽傳來了護院的叱喝聲。
袁伯禎打開門往外看去,只見三個護院手持單刀,緩緩退步,而在他們前面,是個戴著鬼面具的男子。
那面具倒不如何精細,像是從街市上隨便買的,畫的是個青面獠牙的惡鬼,只露出一雙目光冷冽的眼睛。
男子身形高挑,手里握的也是一柄單刀,不緊不慢地逼向護院,看氣勢,武藝很高強的樣子。
下一刻,這鬼面人就被護院砍了一刀。
他毫不在意,反手劈死了那護院,過程中,他的心口也被搠了一刀,旁人以為他要死了,結果他切菜般又把剩下兩名護院砍死了。
“娘的,妖怪。”
院子里徒留這一句不甘怒吼,已經滿地的血。
袁伯禎嚇壞了,大喊道:“來人啊!”
鬼面人于是向他走來,一邊走,一邊拔下嵌在他身上的刀,“咣啷”一聲丟在地上,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
“嘭!”
袁伯禎關上書房的門。
可惜,鬼面人已伸出手,門框重重砸在那只滿是燒傷疤痕的手上,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門沒關上,被鬼面人一腳踹開,他甩了甩被夾斷的左手,右手揮刀,砍在袁伯禎還捉著門框的手上。
四截手指就落在地上。
“啊!”
袁伯禎慘叫不已,捉著斷手摔在地上,驚恐地蹬著腿,往后退了好幾步。
袁善和想跑,鬼面人一刀砍在他大腿上,又搠了兩刀,讓他起都起不來。
“再叫。”
鬼面人冷叱了一聲,嗓音嘶啞低沉。
父子兩人的慘叫聲戛然而止。
“我問,你答。”鬼面人道:“答慢了、錯了,我砍他一刀,砍死他,砍你,好不好?”
袁伯禎還沒反應過來。
鬼面人一刀砍在袁善和的手上,把手掌整個砍下。
“好,好!”
袁伯禎連忙答應,同時向正在鬼哭狼嚎的兒子罵道:“別哭了!閉嘴!”
袁善和痛得涕淚交加,臉色通紅,不敢哭出聲,只好無聲地大哭,死死用腹抵著那斷腕。
鬼面人問道:“陸晏寧的案子你參與辦案了?”
“是,是。”
“他的妻子在哪?”
“不知道……別!”
來不及了,鬼面人一聽,二話不說就把袁善和的一只腳掌砍斷。
袁伯禎連忙跪倒,泣淚道:“我是真不知道啊,這案子到我手上時,顧四娘就已經不在移交大理寺的人犯名錄里,具體緣由上官讓我別管,這些都是真話啊!”
“陸晏寧關在哪?”
“不知道,可能是御前軍大牢,可能是天牢,大理寺到現在都還沒審過他。”
“家眷呢?”
“家眷都在大理寺獄。”
“這案子怎么回事?”
鬼面人一個個問題問得太快,聲音又沙啞難聽,袁伯禎生怕因為沒聽清被砍一刀,專注凝神地聽著,額頭上豆大的冷汗直冒。
一旦聽清問題,他不敢停頓,想到哪就答到哪。
“一開始,一開始是顧家來告密,那時顧北溟還沒叛變,是顧繼業親自到大理寺,狀告陸晏寧意圖謀逆。事關重大,朝廷遂讓御前右軍與羽林左右軍調查陸晏寧,結果,他就率眾叛變,意圖進攻宮城,正要動手,就被拿下了……就是這么回事。”
“朝廷沒想過,他是冤枉的?”
鬼面人本不欲多言,可這案子里有太明顯的問題,他遂問道:“顧北溟既叛,顧繼業亦是叛賊,證詞不能作數,為何不給陸晏寧翻案。”
“顧繼業大義滅親,也檢舉了顧北溟的罪證。經他指證,顧北溟與陸晏寧是同黨。”袁伯禎此時已明白鬼面人的立場,忙補充道:“但我不這么看,我覺得陸晏寧是冤枉的!”
“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為陸晏寧洗冤?”
袁伯禎眼珠迅速一轉,道:“從顧繼業入手,證明他是誣告,對!我有證據能證明此事,顧繼業曾向我行賄,有三百萬錢及金銀珠寶無數,我將此事記在賬簿上,打算找機會公諸于眾,還陸晏寧一個清白!”
鬼面人那被夾斷的左手一伸,拿起案上的賬簿看了一眼,問道:“錢呢?”
“在夾墻后面的箱子里。”
袁伯禎答得很痛快。
他很愿意破財消災,并認為這一番話能夠哄住眼前的鬼面人。
然而,鬼面人把賬簿往懷里一塞之后,卻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相信他,而是問道:“是誰在對付陸晏寧?”
“什么?”
袁伯禎只是愣了一下神,鬼面人又是一刀,直接把袁善和另一只腳掌也斬下。
“啊!”
“我說,我說。”
袁伯禎沒料到鬼面人如此敏銳,一眼就看出問題不只在于顧繼業的誣告,朝廷能辦出這么大的案子,怎么可能是憑一面之詞。
事實也確是如此,若非有人指示,顧繼業絕不敢告,告了也沒用。
同樣的,解決問題也絕不能只憑捉著顧繼業證詞的漏洞,方才袁伯禎不過是在詐這鬼面人罷了。
“下官也覺得,有人要對付陸晏寧……只是,下官官卑級淺,真不知這幕后的陰謀。”
“你猜呢?”鬼面人問道。
袁伯禎很為難,緩緩道:“下官猜,也許是宰相?也許是其他幾位皇子想除掉三殿下?這事,下官真是猜不準。”
鬼面人問道:“你猜不準?誰猜得準?”
袁伯禎迅速思忖了一下,決定禍水東引,把問題推到自己的上司頭上,遂應道:“大理寺丞常進賢是此案主審之一,又是宰相心腹,想必對幕后情由知之甚深,下官可以替閣下探探他的口風。”
“好。”鬼面人道:“你能作主把大理寺獄里的人放出來否?”
“下官不能。”袁伯禎道:“這亦是寺丞以上才有的權限,下官明日可……”
“噗。”
鬼面人不等他那些虛與委蛇之詞說完,以一刀搠進了他的心口,為防他不死,還連著補了兩刀。
“爹!”
袁善和驚呆了,急道:“你怎能說話不算數……”
“噗。”
鬼面人根本沒說過他們回答了問題就會放了他們,幾刀結果了袁善和。
他收了刀,擦了手,翻找了一下桌案,拿走了袁伯禎的所有令信牌符,打開夾墻,把那一口口箱子里輕便值錢的物件打包成一個包袱,背上,走了幾步,消失在衣色之中。
沒過太久,就有仆婢尖叫著跑出去報案,引著一隊隊官差過來,查看書房里慘不忍睹的景象。
一直到次日天明,周圍的百姓也聽說了袁家夜里遭了盜賊,圍在街巷外面指指點點。
“快過年了,大盜橫行,還是得小心些。”
“這可是殺官啊。”
圍觀者中,一個邋遢丑陋的老者拄著拐杖擠了進來,正是昨日還想求見袁伯禎的應時綸。
他豎著耳朵聽著人們的議論,嘆了口氣,轉身去找別人給主家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