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睜眼已是大雪天。
顧經年做了一場很久的夢。
夢里,他乘著一只巨鳥翱翔在天空之中,飛過一片布滿鮮花的廣袤平原,前方是兩座高山。
這一次,他清晰地體會到,是他的家鄉。
感覺很怪,他分明沒去過那片天地,卻對它有著濃烈的眷戀。
“回家。”
自清醒過來,腦海中就一直浮現著這個念頭。
可眼下更關鍵的是他非常虛弱。
他很餓,但沒有力氣取食,只能捉起地上快腐爛的葉子吞食著,口感很差,只能說咽下去之后胃里終于有了一點東西。
又吃了兩口雪,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所有的皮膚都還是焦的,被剖開的肚子才剛剛閉合,還能看到兩片皮膚之間的縫隙。
他依舊是一根焦炭,一根毫無力氣的焦炭。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失去了自愈的能力,很快便意識到并非如此。若真失去了,他早就死了,也許是燒傷特別難以恢復吧。
可為何經歷了那樣的大火還沒死,顧經年自己也不知道。
他隱隱覺得,身體與以前有一點點不一樣了。
其實是有巨大的區別。只是,他感覺到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微妙不同。
既然沒死,他決定向西走,去到與鳳娘約定好見面的舊集市鎮,以后一起尋找沃野。
雖然他并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又躺了許久,他勉強站起身來,尋找著落在地上的果子為食,稍有了些力氣之后,有時可以啃食一些樹根,如野人般過了兩天,他運氣好,撿到了一小具野獸吃剩的鹿的尸體,艱難地把那有些腐爛的生肉咬食下去,他反而生了一場大病,腹部劇痛,腦袋昏昏沉沉。
他搖搖晃晃地走著,忽然,腳下一痛,還沒來得及低頭,整個人已被兜在一張大網當中。
夾著他腳的是一個獸夾,他屈著身子想要掰開,可虛弱之下根本無力自救。
“大哥,那邊有動靜了。”
不遠處有人嚷了一句,很快,兩人提著弓箭走了過來。
“咦,那是什么?”
“是只黑猿。不,是個怪物!”
來的是獵戶家的一對兄弟,哥哥叫張大石,十八歲,弟弟叫張小刀,只有十三歲,兩人都裹著厚厚的獸皮襖子,用破布條子綁著手腕腳腕。
張小刀身子往前探著,瞪大了眼,盯著網兜里黑黢黢又光溜溜的身影看了好一會兒,撓了撓頭,道:“哥,好像是個人。”
“人?”張大石用樹枝叉了叉網兜里的東西,問道:“你是個人嗎?”
那東西竟真開口了,卻只發出了拉鋸般沙啞難聽的聲音。像是把喉嚨完全燒干了再說話,嘶嘶冒煙的感覺。
可當他意識到自己說不了話,卻是用力點了點頭。
“聽不懂哇。”張大石道,“你不是個妖怪?”
黑黢黢的人形搖了搖頭。
“哥。”張小刀此時也看清了,道:“他看起來快要死了,救他吧?”
“那他要是妖怪怎么辦?”
“妖怪哪能踩到夾子。”
張大石撓了撓頭,糾結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
兄弟倆背上獵物,半拉半扶地帶著網兜里的燒焦之人,離開老林。
翻過兩座山坳,前方,一條小溪緩緩流淌,沿溪而走,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村子。
這是瀾水村。
張家兄弟住在村子最邊上,房舍有些簡陋,孤立于所有人家之外。
院門是栓上的,張大石拍了拍,過一會兒,門打開來,張小芳探頭往外看了一眼。
她是張大石的妹妹,今年十六歲,長得有些黑,臉頰干得褪了皮,凍得泛紅,手里還拿著獸皮與針線,想必開門前正在縫制。
“今天回來得可晚了。”
張小芳雖是妹妹,說話卻有當家的氣場,道:“說了多少次了,天黑前就得從老林子里出來……”
“是是是。”張大石敷衍道:“這不是拖了個人回來,走得慢些嗎。”
張小芳這才落在他們身后那奄奄一息的燒焦之人身上,嚇了一跳。
待把人拉進院子,張小刀就去搗了草藥,還往里啐了兩口唾沫,搗出一團糊狀的藥膏,正要往那燒焦之人腳上抹,卻是愣了愣。
“左腳?右腳?咦,大哥,夾子夾得好像不深。”
“那草藥就別浪費了。”張小芳道:“留著下次用。”
“好哩。”張小刀道:“我看他餓慘了,給他點吃的吧?”
廚房里正熬著粥,還切了些咸肉放在里面,這是張小芳煮好的三個人的伙食,她猶豫了好一會才不情不愿地道:“行,接濟他一頓,明早就讓他走。”
倒不是她小氣,而是張家就他們兄妹三人相依為命,日子并不算好過,且她一直記得娘親走前的叮囑,一定要攢錢給大哥娶上媳婦。
總之是分了半碗粥給那燒焦之人喝了,又讓他在柴房借宿了一夜,次日一早,張小芳便喊醒了那兄弟倆,讓他們把人送走。
“姐,他還病著呢。”張小刀道:“我看了他眼睛,善的。”
“你們把人兜了,還了一頓飯,那就兩清了。”張小芳道:“你還打算養著他不成?”
“我就覺得他可憐啊,阿爹以前救了多少人……”
“所以阿爹怎么沒的。”張小芳甚是潑辣,道:“現在是誰當家?”
張大石害怕妹妹,一句話沒敢說,送了那燒焦之人出門,嘆道:“走吧。”
對方勉力一拱手,發出幾聲嘶啞的聲音。
“聽不清你說的什么,慢走吧。”
張大石眼看著那人一瘸一拐地去了,轉身回了家,只見院子里姐弟二人正在看著地上。
“這是什么?”
“是字吧?”張小刀很是驚奇,道:“他還會寫字哩。”
“寫的什么字?”
“我只看得懂這個‘大’字。”
張小芳則指了指后面那個字,道:“這應該是個‘恩’字,那人倒知道感恩。”
“打獵去吧。”
張家兄弟二人又背上弓箭進了山,待到傍晚才歸家,拍了門,張小芳打開門來,臉上、脖子上卻是多了幾道抓痕。
“怎么回事?!”張大石吃了一驚,怒道:“哪個鱉孫敢欺負你?”
“進來說。”
張小芳放兄弟倆進了院子,栓上門。
堂上,那個燒焦之人正躺在那兒,已經昏迷了。
“村里有人說他是妖怪,要把他燒了。”張小芳道,“我和那些人干了一架。”
她說得輕巧,張大石卻看到自己掛在墻下的一張舊弓變了位置,忙問道:“你沒傷人嗎?”
“沒,射了兩箭就把他們嚇跑了。”
張小芳說罷,又道:“就是張翠花那死女人,從后面偷襲我,給我破了相。”
“我去找她!”
“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村里那幫人就那樣,理他們做甚。”張小芳指了指那燒焦之人,道:“等你去鎮上趕集時,再送他走吧。”
“好。”
張小刀俯身去看那燒焦之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那燒得光禿禿的頭,又迅速縮回手,抱歉地一笑。
不想,那燒焦之人竟是睜開了眼,回應了他一個難看的笑。
張小刀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燒焦之人又用嘶啞的聲音說了什么,抬手在空中劃了幾筆。
“算了,聽不懂,也看不懂。”張小刀道:“你長得這么丑,我們就叫你‘阿丑’吧?”
等了等,對方竟點了點頭。
“好哩,阿丑。”
張小刀在村里沒有朋友,不由有些歡喜,轉頭道:“阿姐,也給阿丑一身衣服吧?”
顧經年終于穿上了一身破舊的衣服,又帶了個帽子,只露出一張燒焦了的臉在外面,倒沒那么嚇人。
他體力還未恢復,暫時就留在了張家。
次日,張家兄弟見他不可能欺負張小芳,便又出門打獵。
顧經年自覺受了他們的恩惠,也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來回報,因此,待張小芳去做別的家務,他便拾起針錢與獸皮縫制起來。
說是將門公子,他自小獨立,這些事倒也都做得來,只是手指燒焦了,還不太靈活。
“縫得倒不錯。”
待張小芳過來,夸了他一句,拿起一根獸骨打磨著。
兩人沉默地干了一上午的活,大概是有些無聊了,她開口道:“阿丑,我問你些事唄,你點頭或搖頭就成。”
顧經年遂點了點頭。
張小芳無非就是問他的來歷,偏偏她想象力有限,只問了些淺顯的問題,之后則說起村子里的事。
“昨日要燒了你的村正張富貴,他兒子張季全前些日子在老林里死了,官府說是被野獸吃了,所以他魔怔了,總之你避著他點。”
顧經年心想,前些日子死的,那很可能是撞見了什么。
但不知鳳娘與纓搖后來如何了。
可惜他這情況,還得養一陣子才能自主行動了。
傍晚,顧經年縫制了一件獸衣,張小芳展開看了,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個丑人手藝不錯,制衣的款式也是新潮,待送到集市,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但仔細算來,接濟他幾日,其實還是虧的。只是,張小芳偶爾也會心軟。
當晚,張小刀多給顧經年夾了兩塊臘肉,張小芳看到了,微微蹙眉,可居然什么都沒說……
顧經年就這樣在這小村子里暫時住了下來。
一開始還是很平靜的,甚至偶然有某個瞬間,他還想過自己一直想要的尋常生活也許就是這樣,雖然很快他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論如何,他挺喜歡“阿丑”這個名字。
他以前從沒想過,當他失去一切,連相貌都盡毀的時候,竟還有陌生人能對他不錯。
他離開了家,睡在這個簡陋破舊的屋子里,竟比在顧家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