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暑熱減退,但秋老虎仍會時不時的竄出來,展露一下獠牙。
仵工鋪里,徐青躺在棺材里,歇晌歇的正舒服時,卻忽然被刺耳的蟬鳴聲吵醒。
他坐起身子,抬頭看去,就瞧見一只黑貓嘴里銜著一只不停振翅的蟬,溜進了鋪子。
不等徐青開口說話,黑貓便已經跳到了一掌寬的棺材沿上。
黑貓見棺材里的人看向自己,便吐出那蟬,用爪子按著,問道:“徐仙家要吃嗎?”
瞧著那悲鳴的蟬,徐青心里覺得怪不落忍的,于是便開口道:“快別讓它叫了,聽著多糟心.”
“哦。”
玄玉吞下那蟬,胡亂咀嚼幾下,整個仵工鋪瞬間就清凈下來。
這下心里舒服多了,徐青伸了個懶腰,將棺材里已經失去作用的鎮物推到了一邊。
那些鎮物不乏有針扎小人、千年棺材釘、白毛龜、上吊繩、邪神塑像等。
這些都是至陰至邪的東西,徐青左手繪以符文,將所有鎮物的詛咒承接下來。
陰極生陽,死極向生。
不化骨蘊含再生之能,需要養出那一縷生氣,徐青借用陰濁之物,徹底將左手化為不詳之物,只為求來那一絲生氣。
此時他的左手灰白一片,哪怕在秋老虎面前,也結出了一層陰寒徹骨的白霜。
戴上繡娘用上好桑蠶絲縫制的手套,徐青試圖抬動手臂,卻發現整只左手都處于僵直狀態。
當抬到與肩膀齊平的位置時,徐青徹底無言。
得虧不是兩只手一起養煉,不然是個人都得懷疑他是個僵尸了。
將死氣凝聚不散的左手垂在寬大的衣袖中,如非必要,徐青不會讓左臂暴露出來,以免讓他人察覺異樣。
除此之外,他的左臂也不能隨意和活人接觸,否則活人被死氣侵蝕,不死也得丟掉半條命。
“這怎么還修煉成獨臂大俠了?”徐青無可奈何,改天他要是去哪座古墓溜達一圈,興許還能創立一個古墓派出來。
從棺材里爬出來,徐青繼續過著不當人的日子。
外頭日頭正毒,徐青不覺得這時候會有人過來照顧他生意,但偏偏還是有人來了。
而且來的還是個自來熟的熟客。
商少陽抬著一把太師椅,進了仵工鋪,哐的一聲就把那死沉死沉的紅木椅子放在了鋪里。
“干嘛呢!這誰家椅子,別什么東西都往我鋪子里整.”徐青挑眉瞪眼,若不是商少陽有他鋪子里的會員鐵券,還買了他的墓地,他這會兒指定連椅子帶人給攆出去。
商少陽靠坐在太師椅上,瞇著眼哼哼道:“還是你這鋪子里涼快,你是不知道衙門里有多熱”
一手扇著折扇,商少陽坐在太師椅上,兩條腿還伸直了,搭在徐青的棺材上,不知道的還以為鋪子是他家開的!
“我這鋪子只收死人,不收活人,你趕緊麻溜的回家去!”
商少陽不以為意,反而取下腰間系著的會員鐵券,理直氣壯道:“早收晚收都一樣,你忙你的,甭管我,我就想好好涼快涼快。”
徐青看得眼皮直跳,這二世祖腦袋指定有包,正經人誰會來白事鋪子避暑?
再看商少陽腰間的會員鐵券,誰家公子哥會把掛飾換成喪葬牌子的,你那假玉佩跑哪去了?
商少陽死乞白賴的躺在太師椅上,嘴里還不忘感慨道:“這臨江縣就有兩樣東西我忘不了,一樣是衙門縣爺坐著的太師椅,一樣就是你這鋪子。”
“要是能在伏暑天氣里頭,靠在太師椅上,在你這鋪子里避暑,卻是比當神仙都自在。”
徐青咂摸出不對味兒來:“你別跟我說,這太師椅是你從衙門偷來的!”
商少陽聞言直起身子,輕笑道:“我光明正大從衙門正門搬出來的,怎么能說是偷的?”
“你那是明搶,還不如去偷!”
徐青乜斜著眼,看向商少陽,心里對這個權貴子弟的認識又清晰了幾分。
他收回之前的評價,這人還真就是個二世祖!
“趕緊把椅子搬走,省得等會兒衙門過來,拿我問罪。”
“嗐,沒事!徐兄不必如此小心。”
商少陽不以為意道:“縣太爺的夫人也姓商,如今我不過借他一把椅子,又有什么打緊?”
徐青詫異道:“有這回事?可我怎么記得縣尊車架剛到臨江縣的時候,你不是說和縣尊只是路上偶遇,他和你一見如故,所以才將車馬借乘與你”
當初臨江縣一眾官員在城門口迎候新任縣尊,徐青也在現場,結果從官轎車馬里走出來的卻是一名腰間仗劍的白衣秀士。
而那秀士就是眼前的商少陽。
商少陽眨了眨眼,笑道:“我那是信口之言,我總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說縣爺是我家親戚.”
“徐兄也不要拿這些說我,比起徐兄,我這又算得了什么。”
“這話怎地說?”
商少陽合起折扇,笑言道:“我可是清楚記得當初徐兄在城門口敲鑼打鼓招攬生意的樣子,敢在縣尊到任之日公然叫賣,而且賣的還是喪葬用品,我就算想不記得都難。”
徐青一聽這話,心里可就來了勁兒,既然商公子對仵工鋪印象這么深刻,那改明兒能不能幫我向您的朋友們,那些富二代、官二代推薦一下,我這剛好有現成的名帖 商少陽笑容收斂,起初他還以為徐青在跟他開玩笑,可當對方真的掏出‘名帖、名紙’時,他才反應過來徐青是認真的。
“我本來就沒幾個要好的朋友,你給我這名帖是嫌我朋友不夠少?”看著那樣式好像陰司冥錢的名帖,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商少陽,也不敢把這東西送給相熟之人。
“不妨事,興許哪天遇到機會,就恰好用上了,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見話說到這份上,商少陽還不生氣,徐青挑眉道:“商公子,你不對勁。”
“這樣,我們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來我鋪子里,到底有什么事?”
商少陽不動聲色道:“我能有什么事?天氣熱,我來你這避避暑氣,僅此而已。”
徐青不以為然道:“衙門仵房不比我這陰涼?怎么不見商公子去仵房避暑。”
“那不一樣,仵房味兒沖,我受不住,還是徐兄這里香。”
徐青見商少陽鼻翼翕動,臉色頓時一黑。
“商公子,你要是想找又香又涼快的地方,不妨去翠云樓,里面的姑娘個個都穿的清涼,身上也香的很!”
商少陽見瞞不過徐青,索性直言道:“徐兄弟,我實話跟你講,我之所以來臨江縣,其實是為了逃避婚約”
“可誰曾想那女人敢一個人離家出走,還把自個當成鏢物,讓鏢局押送人鏢,一路追了過來。”
“現在她就在衙門里,我若躲到別處,用不了多久,就得被那些衙差找到,思來想去也只有徐兄這里最安全。”
“我就不信他們找人還能找到喪葬鋪子里來!”
商少陽話音剛落,仵工鋪門口就傳來粗獷的聲音:“徐兄弟在家否?”
趙中河剛走進鋪子,就瞧見了坐在太師椅上納涼的商少陽。
“商公子,原來你在這兒!”
商少陽一口氣噎在喉嚨里,好半晌沒緩過勁。
他屁股都沒坐熱乎,怎么追兵就找到了這里?
趙中河不管商少陽如何作想,他繼續道:“縣尊有言,若是遇到商公子,就請商公子回去。”
“我若是不回,你待如何?”
趙中河挑眉道:“不回便不回,關我甚事,縣尊只讓某帶話,可沒讓某花費心思在這些兒女情長的小事上。不過某還是奉勸一句,商公子既然身為男兒,就該有擔當一些,人女兒家尚且能千里迢迢找過來,反觀商公子卻扭扭捏捏,連個面也不敢見,實在不是丈夫所為。”
“你!”商少陽臉色霎時通紅。
看到商少陽也在趙中河這里吃了癟,徐青是打心里樂呵。
“某還有要事,商公子既然愿意做縮頭王八,那就繼續做。”
說罷,趙中河目光轉向徐青,沉聲道:“衙里兄弟折了一位,還請徐兄弟費心,幫忙安排一下后事。”
眼看有正經事做,兩人便都不再搭理商少陽。
后者冷哼一聲,轉身便離開了仵工鋪。
徐青見狀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商兄且慢!”
商少陽臉色稍霽,還當是對方給他遞臺階來了,然而緊接著他就聽到徐青說:
“衙門的太師椅別忘了帶走!”
商少陽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趙捕頭,你看這”
“縣尊的家事,我看什么?”趙中河瞥了眼太師椅,甕聲道:“且放在徐兄弟這里,等哪日縣尊發話,我再來取。”
徐青無奈搖頭,只得暫時按下太師椅的事,轉而跟著趙中河一塊去了衙門。
仵房里,趙中河眼睛微瞇,語氣頗為不善道:“我這兄弟追擊袁虎的時候,不慎被殺,那袁虎中了我一刀,跳進了河里,至今下落不明。”
徐青給衙差殮容縫合,待處理好遺容時,他也看完了衙差的走馬燈。
對方的死因和趙中河說的分毫不差,只不過令徐青詫異的是,經過一年多時間,那袁虎的武道進境倒是又增進了不少。
若是一年前的袁虎,哪怕拼盡全力,也未必能從趙中河手里逃脫。
“這袁虎也是通脈武師?”
趙中河點頭道:“勉強算是,看模樣應該是突破不久,那日若不是在河邊,我必然不會讓他逃去。”
袁虎在白沙河當了多年水匪,水性遠比趙中河要好,徐青聞言點了點頭,說道:“趙捕頭放心,這位兄弟的后事我一定會好生安排。”
等趙中河離去,徐青轉而將目光放在其他尸體身上。
他數日不曾來到衙門看望王陵遠,仵房里的尸體卻是又多出不少。
“看來以后還是要經常來看望一下王師兄”
王陵遠年紀已經不小,此時他身邊還帶著兩名學徒。
徐青見到兩個學徒,立馬樂呵呵上前打招呼,這可都是仵房未來的接班人,是他喪葬鋪子的長期合作伙伴,他可不得提前打好交情!
“徐師弟和我師出同門,驗尸斷案的能力比我還要出色,你們兩個可要好好聽”
兩個小學徒一壯一瘦,一高一矮,聽了王陵遠的話,就對著徐青一口一個徐師叔,甭提有多親切了。
徐青一邊驗尸,一邊教那倆便宜師侄學習驗尸技巧。
當來到一具女尸跟前時,徐青指著那女尸問道:“你們且說說看,這女尸是何時身死,死因又是為何?”
矮而壯實的宋圖開口道:“回稟徐師叔,此女年約三十,尸身僵直未散,尸斑現于脊背,乃仰臥而歿,按時間推算應該在兩日內。”
體型瘦削的竇云補充道:“女尸額頭有血傷淤痕,別處并無傷痕,應該是被人持兇器當面擊殺,兇手一擊得手,或是懼怕逃離,或是此間慣犯,自信一擊斃命,不過這些需要看過現場痕跡才能辨別。”
徐青點點頭,說道:“你們說的這些雖然對,但還遠遠不夠。”
“驗尸不光要有推論,還要有方法。”
論對尸體的了解,沒人比徐青更專業。
畢竟他本身就是一具僵尸。
徐青從雜物架上取來糟醋,說道:“宋圖,你拿此物洗清她的顱頂。”
等到女尸額頭處能看到紫紅色的血暈時,徐青又讓竇云取來蔥白搗成碎泥,抹在女尸的額頭處,隨后覆蓋上醋紙。
約莫半炷香后,徐青親手除去那些雜物,此時女尸的額頭上赫然可見三寸的皮肉塌陷,形狀一如棍棒夯擊之態。
做完這些,徐青又道:“除卻這種驗傷辦法,仵房里還有紅油傘,只要等日頭正烈時,撐開紅油傘,移步戶外,以傘骨隔光細察,說不定還有發現。”
兩學徒躍躍欲試,徐青看向王陵遠,后者頷首點頭。
徐青心里一樂,直接大手一揮,讓倆學徒放開了學!
宋圖和竇云一人撐著紅油傘,一人扛著尸體來到門口,那興沖沖的模樣倒是有些徐青的影子。
“師叔!果然有不同!這女尸額骨自印堂處,有碎骨痕跡,想來是重物擊打所致。”
徐青來到跟前,僅瞧了一眼,便看出了更多細節:“不止如此,你們看她骨裂處,明顯有碎碴內翹,但尸體的外皮卻無潰口,這說明兇器是木棍鐵棒之類,且沒有棱角。”
一旁,王陵遠笑道:“你們兩個要學的還多著呢。”
說著,王陵遠轉身取出證物架上存放的兇器。
那兇器不是別物,正是一根洗衣用的搗衣杵。
徐青看著那搗衣杵,神情莫名。
女尸的走馬燈他已經看過,女尸乃是紫云山附近,曲平鄉布行陳掌柜的妻子。
那陳掌柜娶了一妻,又納了一妾,陳氏妻不曾生子,反倒是那妾室生下一子。
陳氏妻心中嫉恨,于是便尋了個由頭支開妾室,將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拋入河中。
曲平鄉在河的上游,陳氏妻拋子入河后,仍不放心,就沿著河流一路追尋,直到追到下游,她才算徹底放下心來。
在下游河灘處,陳氏妻還發現了一根被遺落在河邊的搗衣杵。
那搗衣杵形狀頗好,正合陳氏妻的心意,當時她便滿心歡喜的拿著搗衣杵,回了家中。
然,事有湊巧,物有偶然。
陳氏妻拿著搗衣杵剛回到家中,就發現屋子里多了個渾身是血的惡漢。
那惡漢不是別人,正是被趙中河一刀砍傷,跳入河中逃離的水匪袁虎!
眾人都以為袁虎跳入水中會順著水勢一路向下,哪能想到這兇徒會逆流而上,跑到河水上游去。
陳氏妻心腸如此歹毒,但當她面對殺人如麻的袁虎時,卻連平日里一分氣焰也拿不出來。
袁虎見陳氏妻驚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拾起陳氏妻掉落在地上的搗衣杵,便追至院中。
陳氏妻驚慌失措,跌倒在地,彼時她以手杵地,回頭后望,就看見一根毫不留情的搗衣杵,迎面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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