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徐青看了眼身后村落,搖了搖頭。
人心難測,他要是想替落水嬰兒尋到父母并不是什么難事,但這樣做對那孩子卻不見得是好事。
徐青和玄玉離開后不久,先前的河岸旁,有一個神情焦急不安的女子從上游一直尋覓到河岸下游。
女子尋覓不到預想中的事物,反倒在河灘旁瞥見了一根洗衣用的搗衣杵。
“吾家中洗衣正少此物,真乃意外之喜。”
女子拾起村婦遺落在河灘旁的搗衣杵,焦急的神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暢快至極的笑容。
臨江縣,喪葬一條街。
徐青回到熟悉的地界,內心百感交集。
想他一個做死人生意的僵尸,如今卻又成了救苦救難,送子送福的活菩薩。
這一死一生,一生一死倒還循環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多了一座廟系修行的緣故,徐青走在街上,總覺得自個和往常不太一樣。
如果此時有精通玄門風水,且能夠窺破天機遮掩的絕世高人在空中觀摩井下街的風水氣場,就會發現原本死氣沉沉的井下街上,正有一道微弱的生機悄然萌芽,而那一線生機就出現在死氣最重,也最不可能是活人的徐青身上。
沿著街道沒走幾步,察覺不對的徐青忽然停下腳步。
今日的井下街活人氣息似乎有些多。
這很不符合常理。
徐青街溜子似的往自家鋪子走,身旁黑貓探頭探腦,也不知是不是和徐青待久了,這貓走起路來也有股徐青味兒。
“好多大馬!”玄玉驚嘆。
徐青側目看去,只見四輛馬車停靠在紙扎鋪門口,那些馬車廂體周圍皆用絲綢包裹,即便是窗牖也有縐紗遮擋。
這種形制的馬車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人才能乘坐。
“可惜了,我還以為是有大客戶。”
徐青感受著馬車上殘留的氣息,已經知道來的是什么人。
玄玉不在乎人類,它的注意力始終都停留在那些馬兒身上。
其中有一匹馬格外亢奮,見到徐青就甩頭擺尾,不安分的踩踏著四蹄,并且發出嘶嘶叫聲。
徐青不以為意,直到聽見那馬兒叫聲時,他才回過味兒來。
在突破伏尸之前,徐青曾學習過鳥獸之語,在成為伏尸后,他開啟通耳識,不僅鳥語獸語能力得到增強,也能聽得懂鬼話神音。
聽著馬兒一口一個主人,仿佛闊別了許久的激動模樣,徐青恍然回憶起來這馬的來歷。
當初他前往京城皇陵時,曾相過一匹千里寶駒,用來趕路。
路上,他辟谷丹、大力丸給那馬喂了不少,得虧那馬沒吃壞肚子,一路給他送到了皇陵。
到了皇陵,徐青就讓那馬自行離去,在那之后他便忘記了這回事,如今相隔快一年,卻沒想到會在家門口遇見這匹千里馬。
許久不見,這馬倒是比以前更神駿了些,最起碼看起來像是一匹良駒了。
徐青走上前,樂呵呵捋了捋馬鬃毛。
聽到外面馬兒嘶鳴打響鼻的動靜,紙扎鋪里便有人出來查探情況。
當看到徐青的那一刻起,身穿錦衣公服的男子立馬呼出聲來:
“徐兄!”
徐青聞言停下安撫馬兒的動作,看向鋪門口喜不自勝的青年。
闊別一年有余,此時的吳志遠倒是和以往的模樣大不相同,就連頷下也蓄了寸許長的短須。
“志遠兄,別來無恙。”
紙扎鋪里,聽到動靜的吳文才,還有幾個面生之人,也都迎了出來。
徐青瞧著吳家似乎比以前更熱鬧的景象,不禁露出釋然的笑容。
棺材鋪的胡老頭、壽衣店的姚掌柜,如今去到京城又拖家帶口回來的吳家兄弟。
這些人走走停停,來來去去,幾乎每天都有變化,唯獨他這個仵工鋪的喪葬先生一直都在這里,哪怕吳家兄弟穿上了官服,成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也依舊沒有變化。
“些許日子不見,文才看起來卻是比以前更成熟了些。”
吳文才苦笑搖頭:“哪是些許日子,我這一年多,卻是比以往十年過的還要漫長。”
一旁,吳文才的干爹,尹山尹主事拱手示意道:“我時常聽文才提起賢侄,今日一見果然儀表不凡.”
徐青詫異道:“這位是?”
吳文才清咳一聲,說道:“尹父乃是我的再生父母,也是我之義父。”
不等徐青多想,旁邊的吳志遠來到門口一對老夫妻跟前,同樣介紹道:“這是我的干爹干娘,若沒他們,我斷然活不到今日,也不會和徐兄在今日重逢。”
徐青哪怕是一具沒活氣兒的僵尸,此時都忍不住倒吸涼氣。
這兩兄弟可真有能耐,考秀才一起考也就罷了,這怎么連認干親也一起認?
這事老吳他知道嗎,你們經過他同意了嗎?
此時吳耀興的婆娘倒是一臉的合不攏嘴。
徐青瞧著這一大家子,心里的吃瓜欲望徹底被點燃。
吳家兄弟對視一眼,雖說臉上都有笑意,卻又都夾雜著肉眼可見的無奈。
兩人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沒少跟人訴說,從義父義母,再到吳家老夫人,還有一直苦等吳志遠的張婉。
如今兩人講了不知有多少遍,見徐青有探尋的意思,兩人沒奈何,只得將對方迎進鋪子里,從頭開始說起。
當聽到兩人登船被同行官差,還有艄公和袁虎設計暗算時,徐青并不覺得詫異。
這些事他在超度艄公的時候已然知曉,而且他所知的內情比吳家兄弟還要詳盡。
“那官差我和文才不知底細,不過同行的另外兩名兇徒,我已經得知了他們的身份。”
“這事兒還要得力于縣里衙門,若不是他們張貼海捕文書,畫了賊人畫像,我和文才恐怕到現在也不知道謀害我二人的兇徒是誰。”
徐青挑了挑眉。
說起來袁虎和艄公張大還是他透露給王陵遠,讓衙門進行緝捕的,不過當時徐青為的卻不是吳家兄弟,而是因為這兩個水匪時常在水上謀害他人,他又想給王師兄帶來一些業績,所以才把兩人的事捅到了衙門。
吳家兄弟顯然不知道里面的內情,哪怕到了現在,兩人也還沒找到能直接指認幕后真兇的證據。
不過事到如今,找到證據只是早晚的事。
吳家兄弟除了不如徐青看的透徹外,該做的事卻也一件沒有落下。
“艄公張大已死,但那袁虎和那官差可還活著,我前幾日尋人畫了官差畫像,又懸賞江湖人士去追查他們的蹤跡,前日里有人回報,說是已然尋到袁虎蹤跡,不過那人身手頗好,被他僥幸逃了去。”
吳文才沉吟道:“袁虎受傷而逃,逃不了多遠,眼下除了他之外,還有一些證人十分關鍵,一是與袁虎勾結的官差,至于剩下的.”
“當初栽贓陷害叔父和天心教勾結的那些人,有三人被斬,還有兩名從犯被發配徒刑,我和父親已暗中知會黔州當地,想來過不了幾日,就能將他們提審至本縣。”
徐青聽得津津有味,跟在他身旁的黑貓同樣聚精會神的聽著。
眼前的大戲好比是窮小子考上狀元郎,衣錦還鄉斗惡霸的現實演繹,完全滿足了徐青的吃瓜心理。
為了讓這出戲更精彩一些,徐青提點道:“我聽文才說,你二人是在津門府地界被人丟入江中,說不得那自稱差人的官皮,就是津門府衙的衙差。”
聽到徐青說這話,吳文才瞇眼道:“當初我叔父被陷害,就是因為津門知府糊涂斷案所致,若是此事果真牽連府衙”
一旁,尹山開口道:“為父雖然官職不高,但也有不少私交甚好的同僚,若我兒所受冤屈屬實,莫說知府,就是道員巡按來了,為父也定要舍下臉皮,去請往日同僚一起彈劾上奏。”
吳文才沉默片刻,幽幽道:“當年巡按御史來到津門代天子巡狩,我哪怕漂泊到渝州,也依舊盼望著御史清查案宗時,能夠察覺叔父所受冤屈.”
“可后來我才打聽到,巡按御史到了津門府,說是視察民情,實則與知府游玩了數日,這期間怕是連半卷案宗都沒有翻閱。”
尹山清咳一聲,打斷道:“巡按御史雖說是代天巡狩,但難免會有疏漏,我兒不必放在心上,咱們還是說說津門知府的問題吧。”
徐青瞧著這一對父子,不免覺得好笑。
這吳文才坑起爹來,卻是眉頭都不皺一下。
巡按御史可是連一品大員都禮讓三分的存在,放在村里和村口的惡霸大鵝沒什么兩樣,就算借給尹山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去觸對方的霉頭。
“看志遠和文才的模樣,莫不是有了官身?”
“談不上官身,我和兄長進京赴試中了二甲后,在翰林院做了一段時間庶吉士,如今我依舊是庶吉士,反倒是兄長頗受器重,如今被外放為平邱縣知縣。”
吳志遠打斷道:“你別聽文才胡扯,能留在翰林院潛修的進士,前景才最遠大,我若不是不知變通,惹惱了上官,也不會提前被外放到一個小縣任職。”
吳文才哈哈一笑道:“這難道不怪你?侍講相中了你的文采,想要與兄長結個翁婿情分,可兄長呢?卻以家中已有正妻,不愿做那負心之人為由,拒絕了侍講好意,如若不然,兄長此時怕不是已然成為了翰林院正品編修!”
一旁,張婉聞聽此言后,看向吳志遠的眼神,就好像是剛取出的蜜塊,甜膩膩都快要抽出絲來。
吳志遠老臉一紅,訥訥不語。
徐青沒曾想吃個瓜還會吃到狗食兒!
“行了,你二人安好,老人家也能安心。”徐青看了眼合不攏嘴的吳家夫人,說道:“我就先回鋪子去了,若是哪日老吳解審過來,開堂之時,莫忘了與我知會一聲,我好去衙門外觀審。”
本著吃瓜吃全乎的心理,徐青特意交代了一聲,他已經打算好了,等到開堂翻案重審時,他就帶著玄玉去趕個場,把這出大戲給看全了!
徐青走出紙扎鋪,一直跟著張婉生活的王家小妹也跑了出來。
“先生!”
徐青看到小姑娘,頓時反應過來。
是了,如今吳志遠已經回來,人家兩口子肯定要在一起過日子,說不定等此間事了,張婉就會跟著吳志遠去往京城生活。
這小姑娘一心等他兄長回來,肯定不愿離開津門去往京城。
“這么的,月娥,你先回去壽衣鋪,莫要多想,若是吃穿用度不夠,就支取鋪子里的銀錢取用,不要虧待了自己。”
王月娥搓著衣角,一步三回頭,生怕唯一信任的徐先生也像她兄長一樣,下一瞬就消失個沒影兒!
徐青擺擺手,目送小姑娘進了壽衣鋪,這才開始琢磨給小姑娘找養娘的事。
“花銀子請個養娘倒是小事,關鍵這人選.”
徐青心里正想著事呢,就瞧見斜對門一直磕著瓜子看人家紙扎鋪熱鬧的程老板,用力的朝他勾手示意。
徐青見狀心里一樂,什么叫瞌睡來了送枕頭?
眼巴前,這程老板可不就是那大枕頭嗎!
單看這身材,一看就是好生養,適合養孩子的主!
來到香燭鋪跟前,程彩云還沒來得及打聽吳家的事,就聽見徐青開門見山道:
“程老板,我給你一個孩子,你要不要?”
一句話,把程彩云問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徐秀才,你可別胡來!姨可是快三十的人,你要是看我一個人好欺負,也跑來戲弄,你信不信我明個兒就吊死在你門口.”
徐青看著又羞又惱的程彩云,沒好氣道:“你想什么美事?從前你問我要不要老婆,怎么不見我在你門口上吊?如今我問你要不要孩子,你反倒要吊死在我家門口.”
程老板連拉帶拽將徐青‘請進鋪子’,幾乎咬著牙道:“你嚷什么,你一個秀才,我一個寡婦,我說你一句不打緊,你說我一句,那是要我命!”
“程老板這就冤枉人了,我是看你一個人挺孤單,我是真想給你一個孩子。”
見程彩云臉憋成豬肝色,四處找掃帚的模樣,徐青樂呵呵道:“你覺得壽衣鋪那丫頭怎么樣?你要是有意當她的養娘,往后就不愁沒人給你養老送終了。”
“欸?”程彩云愣了愣,待反應過來后,她蹙眉道:“丫頭早晚要出嫁,我如何能指望上,怕不是到頭來,白白養大送到了別家。”
徐青笑道:“這程老板倒是不用擔心,那丫頭還有個在外謀取生計的哥哥,那孩子是個深明大義的主。再者說,這不還有我擔保,大不了到時候我來給你操辦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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