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說過送子菩薩,就沒聽說過有送子僵尸的!
徐青橫眉豎目,看向那慈眉善目,端莊肅穆的保生娘娘像。
當目光落在那略微隆起的前襟時,徐青氣極反笑。
哪怕是僵尸,在無語至極的時候,也會笑出聲來。
一旁的玄玉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它興致勃勃的跳上香案,一會兒仰起頭和低眉垂目的女神像對視,一會兒又繞著神像轉圈,這里瞧瞧,那里看看。
還時不時拿小爪子去碰‘徐仙家’的仙姑鞋,也就是云頭履。
徐青感受著神像和自己產生的微妙聯系,心中怪異的感覺愈發強烈。
閉眼觀瞧,徐青視線恍惚,竟隱隱能通過香火法界看到整個香殿內的景象。
紅色的香火糾纏,信眾發愿后形成的點點白光如齏塵上下起伏,還有一股熟悉的貓味兒從香案上傳來。
視線下移,是微微隆起的前襟。
徐青猛然睜眼,隨后大踏步走向香殿一角。
方才通過神像觀瞧香殿景象時,他看見東墻擺放的神聞鼓下,有一座石架。
石架上又有一面書錄碑文的石刻。
徐青對廟宇的了解不算少,他打眼一看,便知道那上面寫的是這座神廟的‘造像題記’。
造像題記一般都會記下造像的時間,以及造像者的身份籍貫,還有供奉題刻,即所供奉神明尊號,告訴世人為誰造像。
徐青很想知道是哪個自作主張的聰明鬼,給他立的女神像。
這和照騙有什么區別?
徐青剛進廟里的時候做過許多推斷,他想過當初在黃平鄉推倒的那座救嬰老母廟,也想過輔助劉穩婆為李木根家接生過的龍鳳胎。
但這兩個都不足以達到讓人花費重金為他立廟的程度。
前者,他是推倒送子廟的人,談不上送子,頂多算是用雷霆手段除去一惡,就算大家真有心供奉,也該供奉主殺伐的鎮宅蕩魔神位,而不是送子神位。
后者李木根不過是一農戶,他就算再感恩戴德,也沒那能力為徐青立像建廟。
“讓我看看到底是哪個大聰明!”
來到神聞鼓下,徐青看向碑文,但見那造像題記第一列就明文寫著:
‘縣主陳光睿及善民卅二人等,共發誠愿,為神靈潛降,萬民子嗣綿延造福者敬造救生安產元君像一尊。’
徐青皺起眉頭,心中納罕至極,他和臨江縣令可沒什么來往,唯一有點聯系的,興許就是從趙中河口中聽到陳縣令夸他店鋪有人味的事了。
“這縣令發的哪門子瘋?”
徐青倒是聽聞前不久陳光睿的夫人添了一子,但他可沒去接生。
這怎么會突發奇想為他建了這么一座廟?
徐青繼續往下看,造像題記上還寫著他的職司,以及民眾的愿景。
‘主司安胎定魂、化解難產之厄、保生保育、庇佑子嗣綿延.執掌生育平安之神職。’
徐青看得眼皮直跳,心說你們無緣無故給我立像倒還罷了,給我安排這么多職務是什么意思?
除了莫名安排的一堆職務,下面還有縣尊替民眾寫下的愿景。
‘愿子女者托生安處,保佑平安順產;母者不受產厄,促使家門興旺。’
‘七世父母,天下善信,普同斯愿。’
‘景興二年,七月十三日訖。’
徐青看完題刻,半晌無言。
玄玉無法感同身受,反而感覺徐仙家出名后,它也沾上了光。
“徐仙家是保生娘娘,這下貓仙堂里就有兩個娘娘了。”
徐青看向口不擇言的玄玉,正要開口言語,卻忽然察覺到香火法界里又有異象出現。
神思進入法界,只見貓仙堂的香火和保生廟里的香火分割開來。
貓仙堂的香火呈現金黃色,保生廟里的香火則呈現出赤紅色澤。
徐青心有明悟,他步入這座廟宇的那一刻起,新的香火法界便已經開始構建。
方才他看向造像題記的行為,就像是當初在貓仙堂念誦堂單堂帖,做實名認證一樣。
徐青神思沒入嶄新的香火法界,保生廟的法界和貓仙堂不同,里面有一汪血色池水,如果細看就會發現那血水是由香火構建而成。
“血湖度厄,這是一片血湖?”
徐青沒來由產生一股明悟,他看到法界里的小水坑,自然而然的就把那水坑看做成了一汪湖泊,不過那湖泊目前還很幼小。
初次開辟的法界并不大,只有等同外界香殿大小,徐青粗淺逛了一圈后,這才發現法界中的自己和外界中的他大不相同。
法界中,徐青男身女相,頭戴五鳳冠,身著圓領大袖衫,披如玉云肩,衣緣處鏨刻纏枝花卉及壽山福海圖案,裙面上刻有“保”字文。
除此之外,徐青手中還多了兩樣東西,一個血色小瓶,一柄玉色如意。
兩件東西都不是實質,而是經由血池中的香火愿力顯化而成。
這兩樣東西的功用也很另類。
母瓶安胎、如意順產。
徐青左手托瓶,右手持握玉如意,站在法界里如同產房戰神。
“陳光睿”
徐青徹底記住了臨江縣新任縣尊的名字。
救生安產元君,又名保生娘娘,元君護持產房,化解難產之厄,保母子氣血調和,當心中因生產懼怕,導致肌體無力時,可念誦血湖度厄四字,增強信念感,助力生產。
這就是陳光睿借用官身,登記造冊,給徐青立下的廟宇職司。
徐青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的廟會合規合法,更想不到最先合規合法的不是貓仙堂,而是這么一座保佑生產的娘娘廟。
離開法界,徐青神歸本位,香殿里玄玉趁著他出神的功夫,正對著自個的神像作揖禮拜,宛如虔誠的信徒。
“玄玉,你在干什么?”
玄玉道:“我在祭拜徐仙家,這樣徐仙家法界里的香火興許就能多出一些。”
“你拜祂做甚!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神,難道你還想生一窩小貓不成?”
玄玉好半天沒搭理徐青,興許是徐青說錯了什么話,惹它不高興了。
不過等到天色微明的時候,這貓便又活潑起來。
徐青坐在蒲團上,看著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神像,枯坐了一晚。
等到陽氣初生,左手黑氣消散時,他才回過神來。
到了不化骨階段后,養尸經對徐青的意義已經不大,里面記載的不化骨修煉方法,也僅限于精氣神貫注骨頭,經年累月的蘊養。
但這種方法似乎又有點笨拙,徐青沒有老師指點,除了尸說中曾記載過一則僵尸得道的傳說外,現實中卻沒有第二個比他道行更高的僵尸前輩,供他學習。
假如世間真沒有僵尸得道,他又能否真的開辟出一條道路,抵達傳說中的境界?
徐青正兀自郁悶之時,聽到身側有窸窸窣窣的細微動靜傳來。
他側目看去,就瞧見玄玉不知從哪尋來一朵白花,正在那兒拿爪子逗弄。
徐青剛想說話,就聽聞廟外有人聲傳來。
“聽說這保生娘娘十分靈驗,縣爺家的夫人難產就是這位神仙顯靈,給幫忙助的生。”
“既然如此,便快些進去祭拜,一定要搶到頭炷香.”
徐青閃身出了香殿,躲在殿角處。
玄玉銜著白花,緊隨其后,一僵一貓鬼鬼祟祟的窺視著前來上香的人類。
來人一男一女,看起來像是平人打扮,并無什么出奇之處。
來到香殿前,男子止步不前,反復叮嚀道:“白花郎,紅花女,記得先放白花,再放紅花,若是娘娘不能保佑兒女雙全,那就先緊著白花放。”
女子點頭道:“省得了,你一路上都說多少回了,我又不是聾人,要不然干脆你進去拜.”
“莫要胡言!”男子趕緊打斷道:“保生娘娘可是女仙,我一個大男人進去,萬一觸怒神顏,卻是不好。”
徐青目光幽幽,單憑這句話,你就已經走遠了。
低頭看向玄玉,徐青伸手把它嘴里的白花摘下,放到了袖子里。
他起初不明白玄玉從哪里弄來的白花,現在聽到兩人交談,他倒是徹底明白了過來。
合著這白花是過往香客求子時留下的信物。
見女子走進香殿,徐青琢磨片刻,附在玄玉耳邊叮囑了幾句話。
下一刻,玄玉便堂而皇之的溜進了香殿。
守在殿外的男人看到有貓溜進殿里,也沒在意,仍自顧自的站在殿外等待。
徐青見玄玉進去后,稍稍整理了一番衣襟,然后面帶笑意,朝那男子行去。
“兄臺也是來上香的?”
男子看見徐青,多少有些詫異,這人莫不是來的比他還早,還是說對方的‘內當家’已經進去香殿,搶了頭一炷香 男人點了點頭,隨后反問道:“你是哪里人士,何時過來的?”
徐青笑道:“我是縣內人士,這才進廟,兄臺比我先到一步。”
男人聞言松了口氣,笑道:“我剛來不久,拙荊也才進去祭拜。”
說完這話,男人看向徐青身旁,好奇道:“兄臺難道是一個人過來?”
“哦,內子身體不便,只能由我過來焚香請愿。”
兩人互相客套寒暄一番,徐青忽然打聽道:“這廟我剛聽聞不久,說是縣爺主持修建,不知可有此事?”
男人答道:“確有此事,縣爺夫人難產,眼看回天無力之時,有一個穩婆自稱會請神之法,還說她有一部事關生產的仙書就是仙家所授,后來穩婆請神靈下降,附身其上,果然讓縣爺家母子俱安。”
“那穩婆走的時候把那仙書交給了縣爺,說那仙書是神靈贈予,只希望能幫助世間生產事。”
“縣爺得了書就讓人輪番抄錄,打算傳播開來,為世人做些實事。”
見徐青聽的認真,男人笑道:“實不相瞞,在下就是縣爺請去謄錄那仙書的傭書之一。”
“若是別人,恐還不知里面的內情。”
男人頗為自得道:“那仙書當真不凡,上面有關生育事書盡其詳,便是我一個男子看了都覺得不是出自于凡人之手。”
“古今生育事,能闡述的如此分明的著作,從未有之,不是神明所著,又能是什么?”
徐青總算明白了事情的來由經過,對方口中的穩婆,十有八九就是白仙堂的劉穩婆。
當初徐青在李木根家協助劉穩婆為李家娘子接生的時候,心有觸動,便把得來的孕婦護理、接生助產相關的生育術,盡數謄錄在一冊上。
為了讓冊子利于流傳,他還給取了幾個易于理解的名字讓劉穩婆選擇。
如接生手冊、保生術、生育助產經等.
離開李木根家的時候,徐青還隨口交代了一句話,那便是讓劉穩婆把那些保生保育的法子流傳下去,用來挽救那些本不該破碎的家庭。
這事徐青是隨手而為,事后也不曾留意,卻不曾想劉穩婆會一直記掛著他的囑托。
只是這新立下的廟宇他又該怎么經營,總不能單憑一個冊子就坐享其成 徐青想得直皺眉,說到底他只是一個想安靜躺尸的僵尸罷了,怎么事到如今,攤子反而越支越大了?
此時香殿里,前來請愿的女子跪在蒲團上,正朝著神像虔誠祈求。
“救苦度厄保生娘娘在上,弟子今日虔心拜見。我與夫君結發數載,未有結果。弟子自知福薄業重,若有前罪,愿洗心改過,只求娘娘慈悲為懷,賜我一對好兒女。
若不能雙全,惟愿得個健全聰慧的麒麟兒,若蒙娘娘應允,弟子他日必還以香果供奉,為娘娘立下護法牌位。”
女子話音甫一落下,殿內忽然沒來由的掀起一陣怪風,香案上新點燃的燭光瞬間熄滅。
正在女子不知所措,以為觸怒神顏時,殿內的元君神像竟啟了尊口。
“抬起頭來!汝等凡人何敢指定男女生養?汝命里有女,若是執意生男,那女兒便只能在輪回井畔再候千年,汝可忍心?”
“不管他日生男生女,都是你的緣法,汝若因男女棄養,神顏未必震怒,可你自己的福氣卻要折損。”
“生男生女,自有定數,非吾能改,汝莫要自誤,當速速離去!”
焚香請愿的女子驚疑不定,她抬頭看去,卻并未發現任何人影。
稍頃,殿內的燭火又忽然亮起,女子見狀遂以為真神顯圣,篤信不移。
殿外徐青看黑貓來到跟前,便伸了個響指。
陪同上香的男子不明所以,徐青則道:“這是我家貓兒,不曾想我今日前來此地,它竟跟了過來。”
說罷,徐青便領著黑貓,離開了小廟。
男子等徐青離開后,方才想起對方似乎還沒有進去祭拜。
不過不等他多想,殿內女子便神情莫名的走了出來。
兩人站在殿外,女子將方才發生之事一一俱述。
說罷,女子又存疑道:“那神靈聲音像是個女童,你說她會不會就是我們未來的女兒,只是因為我們非要男孩,她才被娘娘帶來,與我問答.”
男子聞言心中愈發驚疑。
不管兩人如何作想,反正經歷此事后,保生娘娘的名聲倒是又大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