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畫都可能是假的,唯獨爺們的這幾幅,絕無可能!”
馮二爺信誓旦旦,天上的烏鴉這回又換了臺詞,也不說打假了,而是直接開始人身攻擊。
“傻子!馮大傻子,被人騙了還給人數錢!真是大傻子!”
馮二爺氣的頭發辮都快要翹起來。
“取狗剩兒的鳥弓來,爺們今天要打鳥!”
“不至于,二爺真不至于!”見馮二爺擼起袖子,狗剩他爹,蔡管家急忙上前勸解。
其余客人也跟著規勸。
這邊,二爺正在氣頭上,打門外邊就走進來一個吹著鳥哨,穿著一身黑色錦衣的青年。
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此時徐青穿著一身和玄玉同款皮膚的錦衣,端得是神采奕奕,音容宛在。
馮二爺瞧見徐青算是看到了親人。
“徐老弟,你可是老頑主了,你給掌掌眼,我這畫是不是真跡?”
徐青心里一樂,晃悠到跟前,目光在攤開的畫作上逡巡。
“好好好!真是妙筆天成,瞧這花鳥,翎毛細膩如生,設色淡雅天成,觀之令人忘俗,就是孟川、沈從舟在世,也不過如此。”
“再看這幅松竹圖,圖中松竹風姿清雅,似有風聲竹響之韻,想來竹怪鄭三絕看了也要拍手叫絕!”
“還有這魚戲蓮花、寒江獨釣.”
精通丹青技藝的徐青如數家珍,把那些畫的精妙處盡數點了出來。
馮二爺聽得臉色潮紅,面兒上倍有光彩!
瞧瞧,什么是行家,這就是行家!
然而,等評價完最后一幅畫,就在大伙都點頭稱道時,徐青話鋒陡然一轉:
“可惜,這些畫哪都好,就有一點不好。”
“哪里不好?”有人好奇問道。
“可惜都是臨摹的贗品,就這點不太好,不過瑕不掩瑜,單論這丹青技藝,此人的綜合能力,卻是比這些真跡的任何一位大家,都要出色。”
馮二爺完全聽不到徐青后面的話,他只聽見了贗品二字。
“徐老弟,你可看清楚了,千萬別打了眼。”
徐青走到一幅畫跟前,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若真把真跡和贗品放到一塊,世人又有幾個能分辨清楚?”
“說實話,這畫我也辨別不清,不過我聽人說那些個造假的大師,都喜歡在贗品里留下自己的痕跡”
徐青伸手捏起畫作一角,抬到明亮處觀瞧。
“二爺請看,這畫角有什么不對?”
馮二爺湊到跟前,幾乎貼到了畫上,可也沒看出半點問題。
其余客人看完,則多有臆測揣度者,說到底不過是因為聽了徐青說的贗品二字,心里種下了懷疑的種子,自然看哪都覺得不對。
“依我看,是這畫角紙張露了破綻,數百年前的舊紙必有包漿如蜜蠟色,而這紙角卻光亮如新,色彩也與別處迥異,定是舊物。”
有愛畫喜畫的頑主雅士上前點評,徐青聽完對方的話,默默把露到陽光底下的一角紙張推到陰影里,下一刻那所謂的光亮便消失不見,單看紙張質地,卻是與別處并無不同。
上前點評的頑主老臉一紅,哼哧哼哧半晌說不出話來。
其余幾個也跟著瞎猜,有的人說筆鋒露怯,定是臨摹時內心有虛;有的人則說是墨質不同,古墨和今墨味道和顏色都有區別。
徐青聽完搖了搖頭,接著便在眾人目光下,取來了一支未曾蘸墨的筆,點在了畫角的一片荷葉上。
眾人不明所以,徐青便引導著荷葉邊緣紋理,和那水紋連接到了一處。
而那些原本各不相干的紋理,卻組成了一個梗臥的‘江’字。
徐青繼續拿筆在畫上點圈。
最后組成了一個人名:江大千。
先前點評紙張問題的頑主不信邪道:“你這是牽強附會,這名兒筆畫簡略,許是湊巧而已,若不刻意去圈點,誰能看出不同?”
徐青聞言心里一樂,轉而來到其他幾幅畫跟前圈點。
那些畫無一例外,都能找到江大千三個字。
等送眾人離開后,馮二爺又好氣又好笑道:
“這畫既然是假的,徐兄弟直言便是,卻偏要將它夸到天上,反教我白歡喜了一場。”
“因為我知道二爺把玩古器玩物是假,圖個人氣熱鬧卻是真。”
徐青樂呵呵道:“二爺總是一個人,難免會覺得孤單,不然也不會時常舉辦‘鑒賞會’邀請各路好友過來相聚了。”
馮二爺沉默片刻,幽幽道:“你不說,我還想不到這一茬,如今你一說,還真叫你說準了。”
“這東西是真是假,我還真就不在乎,我沒有一兒半女,收再多好物,最后也留不住,如今除了贈送給相熟的朋友外,就是舉辦這‘鑒賞會’了。”
“徐兄弟,你年紀也不小了,聽哥哥一句勸,趕早找個婆娘,生一堆娃娃,只有這樣年老的時候,才不至于像老哥這般苦悶。”
“到時候你家里要生的多,我再收個干兒,往后說不準我這家業還能改成徐姓!”
馮二爺笑呵呵的看著徐青,像是在說笑。
徐青啞然。
這世間卻是沒聽說過僵尸有年老的時候,即便破天荒的真有一個,馮二爺怕是也堅持不到那時。
再者,誰家僵尸會生小孩的?
尸仙或許有可能,但在這個絕地天通的五濁惡世下,得天獨厚的修行中人尚且不能得道,他一個人厭神煩,連老天爺都不待見的卑微僵尸,又得花多久才能打破天地桎梏,得道升仙?
莫說千年,萬年,就是百年,馮二爺也該化成一抔黃土,歸于幽冥了。
“二爺,我看你還老當益壯,不如加把勁,多生幾個孩子,到時候我認個干兒,給他養老。”
馮二爺沒聽出來徐青話里藏著的玄機。
“你別拿我逗悶,我多大年紀了?刮風天都不敢去外頭放水,哪有那能耐,還生好幾個,一個我都整不來!”
徐青琢磨片刻,從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瓶,說道:“這是我云游的時候,從一火門道人那兒得來的回春散,二爺試試效果,說不定來年就能抱個大胖娃娃。”
馮二爺身為頑主,對火門并不陌生,江湖內八門有驚、疲、飄、冊、風、火、爵、要,里面火門主要講究的就是養生之術。
像什么煉金術、房中術都屬于火門派系,街頭賣大力丸,賣春藥,賣哈哈散的也是火門弟子。
馮二爺沒太當回事,畢竟這年頭賣假藥的多,想要求到真藥,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運道。
徐青隨手把藥瓶丟給馮二爺,讓他吃著玩。
至于有沒有效果.除了尸體,其余事他徐某人向來管殺不管埋。
“二爺,這畫挺好,除了是贗品沒什么不好的地方,您可別給拿去燒火了。”
“嗐!就這贗品兩個字,它再好也成不好的了,徐老弟要是喜歡就拿去,改天我再收一些,你本事大,有空幫我掌掌眼就行,省得哪天舉辦鑒賞會,再讓大伙看了笑話。”
就這么,離開花鳥街的時候,徐青手上、胳肢窩里,長槍短棍夾了不少畫卷。
回到仵工鋪,按文武風水定位,怎么兇煞怎么擺,總之把畫掛好后,鋪子里就又涼爽了不少,若是一般人進來準得打幾個冷顫。
五月,正是仲夏時節。
徐青待在鋪子里,入定許久方才睜開眼睛。
在他左手上,繚繞不散的黑色尸氣隨之隱退。
取而代之的則是類似石榴花的淡淡花香。
天香丸帶來的氣味可隨季節時辰變換,晴雨霜雪,清晨黃昏,濃薄有序。
但當徐青釋放出伏尸氣息時,那些花香便又源根溯洄,了無痕跡。
想來是人有君臣,氣味也有地位高低之分。
君出,則臣隱,君隱,則臣出。
萬類眾物,原也是有跡可循。
等手上黑氣散去,徐青微微搖頭。
人死后身體某些部位會因為精神灌注而使這部分的尸骨較其他地方更不容易腐壞。
比如常挑擔者死后肩骨最后才會腐朽,轎夫死后則是腿骨最后腐朽。
這種骨頭便是僵尸修行不化骨的關鍵所在。
不化骨是精氣貫注之處,必須長年累月以精神、尸氣蘊養,等年深歲久之后,才能煉至不朽。
這是一個水磨功夫,只有精神與尸骨徹底相融,所煉骨頭才會具有容納靈性精神的玄奇效果。
“不化骨煉成之日,其色黑如墨玉,熠熠有光,如今我這骨頭還是不夠黑。”
徐青搖搖頭,心里也不著急。
不化骨煉化速度不止和道行進境有關,更重要的是長久的精神蘊養,按徐青的理解,大概就是大腦寄存處。
等何時不化骨有了靈性,也就算煉成了。
把左手藏在袖里,徐青有空沒空都在蘊養,除此之外他還打算收集一些陰煞物品,比如那些個用來做魘鎮的鎮物,正好可以配合無定黑水拿來泡手。
晚些時候,仵工鋪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在外云游的玄玉瘋了一樣往鋪子里趕。
到了鋪里,抖落身上水珠,接著便伸出小粉舌,開始舔舐身上的濕毛。
徐青詫異道:“玄玉,我給的避水珠你怎么不用?”
黑貓停下舔舐動作,言道:“避水珠在鋪子里,我沒有儲物法寶,總不能平時出門時候,總銜著避水珠子,而且那珠子實在太大了!”
“銜在嘴里,會流口水。”
徐青琢磨片刻,說道:“等回頭我讓繡娘給你縫個裝東西的小包,至于儲物法器,改日碰到逸真師姐,我去問問她,或許有煉制的法門,或是購買的途徑。”
外面淅淅瀝瀝,鋪子里一僵一貓聊著閑天,本以為今日不會有客人登門,卻不曾想雨幕里忽然躲進來一個小女孩。
那女孩面黃肌瘦,頭發打著結,約莫十歲左右,跟個小乞丐似的。
對方來到鋪子門前,也不敢邁過門檻,就站在房檐下,打了好幾個小噴嚏。
五月的天氣并不算冷,但耐不住仵工鋪里沒有活人生氣,且風水奇特,如今陰風一吹,可不就受了涼。
徐青繞到柜臺外,正想上前問話,卻不料眼前的小女孩先他一步開了口。
“先生?是你嗎先生?”
徐青一臉納罕,這小孩誰,怎么好像一副認識他的樣子?
玄玉舔毛的動作停止,目不轉睛的看著兩人。
“你是?”徐青滿臉疑惑。
面色蠟黃的小姑娘見徐青不認得自己,聲音便又怯懦起來。
“王梁是我哥哥,先生難道不記得我了?”
王梁徐青猛然回想起來,當初他在萬壽縣曾給一對伉儷情深的夫妻下葬,那對夫妻有一對兒女,其中一個便叫王梁。
那孩子挺機靈,見他一個人就能抬起重逾數百斤的棺材,就求著想要拜師學習本事。
徐青自在慣了,哪會樂意收個人類當徒弟,說不準往后他還得給徒弟養老送終,那也忒鬧心了。
所以當時徐青只傳了王梁武道技藝,還有一些大力丸、養氣丹之類的丹藥。
如今兩年過去,徐青早已將此事忘到腦后,卻未曾想到有一日王家小妹會以這種面貌再與他相見。
“你兄長呢?你怎會落得這副模樣?”
王家小妹開口道:“兄長早前跟隨貴人外出,已經一年有余沒有音訊。”
“貴人?你可知是什么人?”
王家小妹搖頭道:“兄長沒有說,只說是一位仁德兼備的賢者,要請他一起做事,自那之后,兄長就再沒回來過。”
徐青皺眉,這怎么聽著像是被人牙子拐去賣了?
“兄長離開后留了二百兩錢銀,還有貴人留下的一位瘸腿老伯。后來萬壽鄉改為萬壽縣,村里忽然來了一行人,說要把村子改成街市”
徐青聽完王家小妹講述,這才清楚里面的事。
萬壽鄉擢升為縣后,有趨利之人前來收取鄉宅,牟取利事,原本值不了幾兩銀的村房,眨眼就被哄抬到了幾十兩上下。
王梁離家未歸,家中只有小妹和祖母,以及一個不知來歷的瘸腿老頭,可不就成了有心之人的下手目標。
王家小妹不愿賣掉祖宅,萬壽縣牙行就時常派遣牙人過來游說,到最后更是請潑皮無賴過來鬧事威逼。
那些無賴挑來糞桶,就要往王家院門上潑灑時,負責看家的瘸腿老頭忽然化身江湖高手,把那些前來鬧事的人打的屁滾尿流。
但這事還沒完,牙行前后又派遣好手過來找場子,幾次碰壁后,京城來了一人,據說是萬壽縣牙行背后的東家。
那人頗有本事,來到王家和瘸腿老頭只是打了個照面,倆人說了幾句話,一錯身,一搭肩的功夫,老頭就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沒了老頭護持,王家小妹和祖母又如何是那些惡人的對手?
推倒舊宅,搶去埋藏在米缸里的二百兩銀子,將王家小妹和祖母逐到城外 期間王梁依舊未曾現身,王家小妹的祖母憂慮成疾,沒捱過一年,便撒手人寰。
王家小妹身上沒有銀錢,無法將祖母下葬,只得頭上插草,在路邊賣身葬親。
也正是這時候,有好心的路人上前搭話,說是臨江縣城門口的布告欄上,有先葬后付的賒貸告示,不必賣身,只需把尸骨送到人鋪子里,掌柜的自然會幫忙料理后事。
王家小妹得知此事后,便一路摸索,尋到了徐青這里。
“你祖母遺體如今在何處?”
“在城外小廟里。”
徐青瞧了瞧外面越來越大的雨,回首道:“二娘,你替我照顧一下這小姑娘,我去去就回。”
說罷,徐青披了蓑衣,轉身就出了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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