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生死有時,榮辱休驚。
徐青眼前的尸體像是一卷卷展開的畫卷,不論達官顯貴,江湖浪子,還是販夫走卒,囚徒罪隸。
到了他這里,都是戲臺上的主角,等唱完人生最后一出戲,便會走下臺,化作沙塵溶于紅塵俗世間。
冷房中,徐青取出袖珍箱庭,正要清理眼前尸體時,卻忽然瞥見箱庭里多出了一口敞著棺蓋的棺材。
那棺材里頭還躺著個身穿五彩五蝠龍鳳袍的女尸。
他這箱庭里什么時候多了具尸體?
徐青貴人多忘尸,愣了會兒,這才想起自己闖入皇陵,急于閉關時,曾隨手把墓主人連同棺材一起丟進箱庭的事。
而且那墓還是一座皇后墓。
想起尸體來由,徐青心里忍不住一樂。
什么叫驚喜?
幾個月前忘在衣服兜里的碎銀子,忽然在漿洗衣服的時候掉了出來。
家里揭不開鍋,眼看要喝西北風,只能抱著雞舍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雞去市集上換米換面的時候,迎面走來一人,告訴你說,月前你進京趕考,中了舉人,現在大伙正圍在你家門口等你這個舉人老爺回去慶祝!
這種不經意間獲得的喜訊或是財富,就叫驚喜!
眼下,早將皇陵尸體忘到后腳跟的徐青,陡然發現箱庭里多了一具女尸,心里可不就驚喜萬分。
掠過棺材里珠光寶翠的陪葬物,徐青徑自看向那栩栩如生的女尸。
這尸體有些門道,明明死去多年,氣息全無,卻依舊容顏不腐,而且尸身上還有縈繞不散的異香環繞。
徐青看得嘖嘖稱奇,他伸手在女尸身上仔細檢查了會香氣來源,除了有一些陰晦氣息外,并無任何類似藥尸,或是經過防腐處理的痕跡。
“怪事,尸臭倒是常見,這怎么還有尸香的?”
饒是閱尸無數的徐青,此時也不免覺得驚奇。
直覺告訴徐青,這尸體身上指定有事,說不準就藏著什么秘密。
把手搭在皇后的手腕子上,徐青忍不住捏了捏,還挺軟和。
這尸體有意思。
度人經刷刷翻頁,眼前這位皇后也登到了戲臺上,開始最后一舞。
而此時徐青則是坐在看臺下的唯一看客。
眼前皇后謚號端容,原本是擇選進宮的秀女,出身不算富貴,但卻有一顆爭名斗艷的野心。
一個女人要做到什么地步才叫有名?小秀女思來想去,就把目光放到了眼前的深宮高墻里面。
試想一下,一個急著往上爬的小姑娘,打小就送到后宮里教養,那能簡單的了嗎?
小答應,御女,才人,美人 秀女從伺候主子的小答應開始,一步步走向妃嬪階級。
不過可惜的是后宮有十幾等妃嬪,她哪怕爬到了前列,卻依舊沒有等來帝王寵幸。
某日,皇帝春狩,晉升美人的秀女陪同幾位妃嬪出行伴駕。
彼時未承君露的薛美人已然有八分顏色,雖然青澀,卻也是枝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說是天姿國色也不為過。
春狩伴駕出行,這可是接觸到君王的絕佳機會。
薛美人本打算借機舒展風情,引來君王采擷,卻不料同行的昭儀嫉恨她的顏色,眾人伴駕觀景時,唯獨留下她守著昭儀剛收養的野兔,負責喂養事宜。
那昭儀哪是想養兔子,分明就是想找個借口支開她,不讓她見駕面圣!
薛美人獨守帳中,傷春悲秋,本以為今后再無出頭之時,卻不曾想正午時候,幄帳里忽然闖進一只后股中箭的瘸腿狐貍。
那狐貍進帳后口吐人言道:“好妹妹救我一命,我日后定有所報!”
薛美人驚嚇惶恐,然下一刻就聽見帳外傳來人群的呼喊聲:“快去尋到那只青毛狐,誰若尋到重重有賞!”
“那狐貍似是朝儀妃帳子去了,那便是儀妃娘娘的功勞。”
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起初還驚嚇萬分的薛美人,一聽到這話,忽然就不覺得害怕了。
帳子外,有軍士詢問,薛美人掀開帳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方幾案,和一床帷幕能隱藏身形。
薛美人開口道:“帳中并無動靜,許是那野獸往帳后逃了去.”
有侍者探頭看向帳里,見里面確實沒有異常后,便帶著那些軍士又咋咋呼呼的往帳后尋去。
薛美人救了狐貍,讓它藏在隨行車箱底下,等到春狩結束,那狐貍便也一路跟著入了皇城。
在此之后數月間,薛美人都未曾見過那只狐貍,直到溽暑時節,她正在歇晌之時,一只狐貍忽然竄進屋內。
狐貍口吐人言,尖細似女聲:“好妹妹不必害怕,數月前你曾助我度過人劫,今次我特來相報。”
薛美人驚疑不定,只聽到狐貍繼續說:“妹妹居住在這深宮大院里,多半會覺著寂寞不自由,若是妹妹有意,我可以助你逃離這處囚籠,做個自在的人兒”
出宮?薛美人聞言立時就像踩了尾巴的貓,她努力這么久,不就是為了在宮里出人頭地,若是出了宮,她的努力豈不盡數東流,甚至還要淪落成卑賤的草民 “我不要你助我出宮,你要是真有意報恩,倒不如助我奪得君王寵愛,做個貴妃皇后”
青狐聞言奇怪的打量一眼面前女子,最后點頭道:“也好,不過我若助你完成心愿,你對我的恩情就算了結,往后我也不會再來找你。”
自那之后,宮中薛美人忽然有了迷人體香,一日天子路過翊坤宮,恰巧聞得一股奇特異香,似是花香,卻又比花香更加幽邃。
天子尋著香味,最后在后園發現了群蝶環繞的薛美人。
天子詢問薛美人何以有如此香味,竟能引來蜂蝶?后者則淺笑嫣然道:“妾身自幼便有體香,不需香粉撲面,就有彩蝶環繞,想來是誤以為妾身是這枝頭上的花朵。”
“花朵?那朕今日便要做一做那采擷嬌花的人。”
此后,天子幾乎隔三差五都會尋薛美人侍寢,短短一月功夫,薛美人便一路晉升為香妃。
這日,青毛狐貍再次來到香妃殿里。
“如何,如今你已然成為天子寵妃,我也算沒有食言。”
此時承受過君露的香妃已經有九分顏色,顧盼之間,嬌媚自現。
“還要多謝狐公子。”香妃取來茶盞為青狐敬茶,后者拒絕道:“我可不是公狐貍,你莫叫我公子,此外你的恩情我已償還,按照約定,以后我便不再來尋你。”
香妃一聽這話,急忙開口道:“我對狐仙子的恩情可是救命之恩,狐仙子若是真心報答,單是助我當上貴妃還不足夠”
見青狐直勾勾盯著她觀瞧,香妃理所當然道:“狐仙子若真想報恩,需得讓我坐上一國之母的位子,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青毛狐貍瞪大眼睛,看著這厚顏無恥的人類,不過最后它還是松口道:“人有命數,你坐上貴妃的位子,是你原本就有這個命,我不過吹了陣風,助你提前了幾年,但你卻未必有皇后的命。”
說著,青毛狐貍人立而起,伸出一只爪子就開始掐算起來。
少頃,狐貍開口道:“你壓不住一國之母的位子,這事我幫不了你。”
香妃臉色登時一變:“我不信,你是狐仙,有法力在身,如何幫不了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青狐看向香妃,沉吟片刻后,說道:“我可以再提點你一回,你若是非要爭奪,或許也能當得皇后,不過相應的代價需要你自己承擔。”
香妃聞言眼前一亮,至于所謂的代價,她早已拋之腦后。
“要當一國之母,必須得擁有國朝氣運臨身,你只要先皇后一步,為皇帝誕下龍子,往后自然有機會成為一國之母。”
不等香妃歡喜,青毛狐貍就再次開口道:“不過你若先產龍子,他日必有劫難臨身,我且再指點你一回,往后你要是遇見為難處,可以焚香祈愿,掛前朝清官余乾像,念誦清廉賦,屆時自然有神力為你分憂。”
香妃大喜過望,但當她想要出言道謝時,眼前卻已經沒有了青狐的影子。
只有窗外,傳來青狐的聲音——
“你的恩情我已償還,往后我不會再來,你好自為之。”
青狐離去后,香妃每日都想著法獲取天子歡心,每回侍奉天子就寢的花樣都不帶重樣的!
總之,徐青大為震撼。
約莫兩個月過后,正當朝中皇后的親族后援團,那些國朝肱骨大臣準備上書諫言天子縱情聲色,荒廢國事之時,宮中忽然傳來喜訊,香妃有了身孕。
十月懷胎,香妃誕下一子,而皇后那邊依然只有一位公主,卻未曾再育龍子。
香妃勢頭更盛,在三宮六院里,隱隱已經超越皇后,成為了最受關注的那個寵兒。
然而,就在香妃忘乎所以的時候,香妃殿里卻忽然鬧起了妖氛,不少宮女太監都聲稱看到有鬼影飄忽,夜半之時,宮闈里也常有窸窣交談的動靜,或怒罵或嬉笑,有時還有凄凄楚楚的哭泣聲從香妃宮寢傳出。
宮人傳言,香妃乃是妖物所化,她身上的異香便是佐證。
至于是什么妖怪,有說是蝶妖,有說是花妖,更有甚者說她是前朝投井而亡的妃嬪鬼魂所變。
連帶的,香妃產下的嬰兒也沾染上了不祥的濾鏡。
天子一連兩月不在香妃處留宿,本該是皇長子的皇子也被送到了太后處撫養,期間太后甚至還將天師府的天師請去做驅邪法事。
天師直言宮中確實有晦物作亂,且就在香妃居處。
但天師卻又以后宮重地不便涉足為由,不肯進去香妃殿內查找原因。
香妃日夜憂慮,一日午后歇晌之時,香妃忽做噩夢,醒來時大汗淋漓,榻上床鋪都被汗水浸濕。
香妃欲要呼喚宮女進來打掃,卻連叫三聲都無人回應。
香妃一怒之下,伸手揭了鋪臥,把那底下的軟席都掀了去。
也正是此時,香妃看到被掀開的床榻里,多出了一只縛有紅繩的白毛龜。
那龜已經干癟死亡,發出的白毛像是霉變后長出的尸毛。
香妃看著這邪門玩意,本打算叫太監宮女前來處置,但想起宮內關于香妃殿的流言,香妃還是壓下了將此事傳揚出去的想法。
若讓別人知道她床下多了個死去的白毛龜,指不定旁人要怎么傳她的閑話,造她的謠。
萬一有人說是皇子是她和龜妖所生,她該如何辯解?
是日,香妃寢食難安,直到夜幕降臨,殿內再度傳來若有若無的嬉笑怒罵聲后,香妃終于想起曾經狐仙子所贈言語。
當下,香妃便取出早些時候珍藏的前朝清官余乾畫像,在殿內焚香祈愿,訴說情由。
等到夜半三更,香妃困倦之時,忽然夢見一只馱著石碑的赑屃來到跟前。
那赑屃口吐人言道:“我乃前朝之官,今日為鬼,卻不能管今朝之事,你所受冤屈是今朝事,我不能管,日后莫再求助于我!”
香妃聞言急聲道:“妾身聽聞余大人是萬世留名的清官,如今得見,原也是個懼兇怕惡,見人下碟的主。”
“眼下妾身有冤情在身,苦苦乞求大人做主伸張,卻不曾想余大人會懼怕至此,莫非大人生前也是遇到難辦冤案就甩與他人,所以才落得今日清名的嗎?”
若換作旁人,無論如何求告,也難動搖余乾決心,但這香妃恰好是個嘴里不饒人的主。
當初青毛狐貍便是看穿了她這一點,不然也不會指引她去求前朝的清官出面援手。
余乾自稱為鬼,鬼都有所執,而為官清正就是他的執念。
如今聽到香妃的話,余乾神思受固,當時就應聲道:“我余乾從不懼惡怕惡,昔日黔西皇親作惡我都辦得,到了今朝,遇見不平事,我亦辦得!”
說罷,余乾便指引香妃取出白日里發現的白毛龜,言道:“這龜乃是當今皇后拿來害你的鎮物,你若想破掉此法,需得把鎮物擊碎,丟入井中,龜通水路,鎮物被破自會循著舊跡,反噬做法之人。”
“待破了法,來日天子重臨此殿時,你只需向天子道明原委,讓他燃香一柱,呼喚我名,我自會托夢與他,洗清你之冤屈。”
果然,自打香妃將白毛龜擊碎丟入井中后,皇后便害了頭疼病,一連數日不曾轉好,直到請來天師府的符水,方才無虞。
未過半月,天子移駕香妃殿,當日夜里,赑屃背負石碑,如期而至。
余乾道明身份,天子方知赑屃乃是前朝干臣余乾墓前的鎮墓獸。
而此時的余乾已然為鬼矣!
天子得知內情,安撫香妃之余,不忘提醒道:“此事我已知曉,但你需知家丑不可外揚,帝王家的事更不能隨意向外道出,梓童那里自有我去分說,你不必憂慮。”
話雖如此,可依照香妃得理不饒人的性子,又豈能安心聽從?
沒隔幾日,三宮六院里,包括京城坊間都傳起了清官余乾真靈顯現,審理當朝皇后謀害香妃母子的事。
天子聞聽大怒,不二日便讓內侍太監送去白綾,欲要賜死香妃。
香妃大驚失色,自個明明占理,天子為何還要如此待她。
太監說:“怪只怪你拎不清自己的地位,你當誰人都當得皇后?說到底你當初不過是一個選秀來的秀女,能當上香妃已經是皇恩浩蕩,皇后是何許出身?當朝皇親國戚是誰你怕是忘了!”
“莫說娘娘,就連那死后多管閑事的余乾,也被砸了存身的赑屃,奴才聽聞那赑屃裂開時,赤紅的血直往外冒”
御前太監笑呵呵道:“咱家話已說明,娘娘最好也不要讓奴才們為難,畢竟奴才的手沒輕沒重,萬一疼著了娘娘,總歸不好。”
眼看香妃仍有不甘,太監復又開口道:“娘娘只管安心的去,陛下有言,娘娘是生產皇子落下了暗疾,病重而亡,死后當追封為后”
香妃瞪大眼睛,一口氣噎在喉間,竟直挺挺的栽倒在地,沒了聲息。
原來她命里的皇后是陰間皇后,天下只能有一位一國之母,如果有兩個,必然是一個已經崩去。
走馬燈結束,度人經給出尸體評估:地字中品。
獎勵是一門魘鎮術,和一枚天香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