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動靜就是千年前湘陰那具金甲僵尸也比不過,京畿重地,還是皇陵龍氣匯聚所在,到底是何等邪魔敢如此作為?”
昭氏山上雷云匯聚,外界人看不穿陰云里的景象,只能憑借主觀推斷。
“也是,陽雷克制妖邪,本就九死一生,這又是天打神雷,此祟絕無生還可能,自然無所顧忌。倘若換作我,莫說皇陵,就是天師府我也去得!”
皇陵東南,百里遼闊的江面上白氣升騰。云蒸霧涌的半空中,有一對如炬如淵的金瞳穿透云霧,看向昭氏山方向。
金瞳里晦澀玄奧的古老符號不停排列組合,當達到某種平衡時,天機便會隨之顯現。
然而就在江面上的龐然大物即將窺視到天機時,遠處昭氏山上降下的雷霆,忽然分出一道徑直朝它劈來!
龐然大物瞪大眼眸,剎那愕然過后,便是徹骨的驚悚席卷全身。
神雷未至,它便已然感覺到身上有電流竄行!
不是,我就看個熱鬧,這雷災和我有屁的關系,你閑著沒事劈我干什么?!
一道跨越數百里的雷霆,劈落在煙波浩渺的江面上,玄黃的血液暈染江面,數十片青金色的鱗片映襯出耀眼的光芒。
龐然大物悲憤長嘯,繼而遁入深不見底的江河,消失無蹤。
四月二十五,宜沐浴,打掃,馀事勿取;忌交易,問卜。
京城外,天師殿內。
璇璣七子之一的姜靜塵正在聽取師父閭天師教導時,倏爾聽聞殿外有雷鳴之音傳來。
閭天師取出備用寶鑒,左手并作劍指,于鏡面寸許距離,隔空書符。
待符光隱入鑒子,一百余里外,紹氏山的情形隨之浮現在寶鑒上。
天師眉頭皺起,正要抬手掐算,旁邊姜靜塵忽然開口道:“師父,這昭氏山的神雷來的蹊蹺,況且今日不宜問卜,不如待雷劫過后,由弟子前去查探一二,再做區處。”
姜靜塵有自己的小心思,誰人都知道天打神雷無法躲過,待雷災過后,若去現場查探,說不得還能撿來些不錯的寶貝。
閭天師覷視著姜靜塵,淡淡道:“俗世禁忌,不過是凡人枷鎖,焉能束縛我等。”
對于眼前這位弟子,閭天師多少有些不待見。
至于為何不待見,則是因為半年前姜靜塵在津門行走時,遇見了一座香火極其鼎盛的廟宇。
若是沒多少香火的野廟倒還罷了,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權當是瞎家雀找食吃,誰也不在乎那幾粒米。
但你要是天天大魚大肉,便是心里沒數了。
畢竟你一個鄉野小廟,一沒有朝廷敕封,二沒有官方背書,哪來的雄心豹子膽,敢和猛虎爭食?
姜靜塵看著那廟就覺得雙眼發熱,心里酸的要死,即便把人廟給燒了,他心里仍不得勁兒。
這不,姜靜塵回到天師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閭天師打小報告,把那玄女廟如何如何非法持有香火的事,告訴給了閭天師。
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閭天師原也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同道之爭他無所謂,禿驢搶香火他也能忍,但你一個小廟,貧道難道還拿捏不了你嗎?
于是當天,閭天師就被雷給劈了。
這事之后,閭天師閉關了半年之久。
“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
閭天師聽到姜靜塵勸誡,反而更加堅定了問卜的決心。
一個即將被天收的邪魔外道,還不能被他這個根正苗紅的天師卜問嗎?
拈指掐訣,星數命理浮現,然而下一刻,一道神雷倏忽跨越百里遠近,穿透天師殿,直直往閭天師腦門上劈落!
瓦礫煙塵彌漫,剛補好沒多久的天師殿再次多出一個大洞,短短一剎,灰頭土臉的閭天師便已然做了個時興的燙卷發型。
也正是這一天,璇璣七子變成了璇璣六子。
昭氏山的雷云千里可見,除卻天師府,還有不少懂得蓍占龜卜,或是扶鸞讖緯的能人異士,沒有忍住出手測算。
京城外,有瘸腿狐貍狼狽逃竄。
慈照寺,躲過初一的胖和尚,終究沒有躲過十五。
四五月的時節里,夏雷滾滾。
今天注定是雷部諸神的加班日。
大雍皇陵開了天窗,等到緝妖司、司天監的人趕來時,里面早已沒了邪魔的身影。
宗人府管理皇室宗族事務的府丞親自帶人入陵查驗,經過半日調查,除了文庚帝時期一位皇后的棺槨不見外,倒沒其他異常。
此事傳到京城后,全城嘩然。
當今國朝本就動蕩不安,眼下又出了這么一檔子事,有心之人私底下就議論,這大雍朝是不是要亡了,不然怎么祖墳都讓雷給劈了?
這興許就是老天爺在暗示什么.
什么暗示,這分明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大雍朝要完了!
有南厝國的細作,北境的造反分子,堯州的反叛眼線趁機散播各種言論。
一時間,整個京城都波詭云涌起來。
景興皇大為震怒,當即下令糾察一切造謠之人,凡是抓到,均施以割舌之刑,游街示眾,留待秋后問斬!
同時勒令宗人府即日修繕皇陵,并擇選吉日在祭天臺施行大祭,以求國運安定。
此時白沙河流域,剔了尸毛的徐青早已乘坐輕舟,一路朝著津門趕去。
皇陵毗鄰京城,此番渡劫聲勢浩大,必然會引來許多人窺伺,是以徐青在雷災剛剛結束時,便果斷的離開了昭氏山。
站在船頭,徐青的精氣神前所未有的好,陽光照射在肌膚上,甚至還有暖玉般的瑩潤光澤。
相比之前蒼白沒有血色的面貌,如今的他便說自己是個死人,恐也不會有人相信。
游尸三類終究只是凡尸之列,如今他在皇陵閉關養煉百日有余,已然在成就金甲尸的同時,提前選好了伏尸進化的道路。
僵尸生來親近大地,如鐵甲、銀甲、金甲僵尸無需選擇道路,自然而然便擁有土之厚重、金之肅殺。
唯有毛僵、黑僵、火僵對應的山林、水澤、赤地需要自主選擇修持。
凡僵尸之屬,有了變化,便為伏尸。
徐青閉關數月,每日都在經歷變化,出世的那一刻起,他即是金尸,亦是伏尸。
伏尸三變,一變一通識,徐青早先已經開啟目識,若他是普通伏尸,或許此時已經可以選擇身體尸骨養煉,望向不化骨境界。
不化骨便是煉化一部分骨頭,這部分骨頭就是僵尸不滅的根源,只要不化骨存在,哪怕骨肉消疏,但余一骨仍在,就能重獲新生。
徐青觀閱尸說時,上面有這樣一則傳聞,說是萬年前有位修士的道侶壽元耗盡,那修士便把自家道侶養煉成僵尸,并把她的右手手骨蘊養成了不化骨。
后來這位修士東窗事發,引來同道攻訐。
說來也怪,那僵尸雖然沒有了原來的記憶,卻極為聽從修士的話。
修士也曾明言,他從來沒有縱容驅使過僵尸為害世人,那僵尸就如同他的影子,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僅此而已。
但在那時候,養僵尸就是原罪,不管你的僵尸有多聽話,哪怕它功德無量,會背老奶奶過河,也是邪魔外道!
而邪魔只有一個下場,那便是當誅!
修士自知躲不過眾人攻訐,在僵尸妻子即將被誅殺的時候,修士提前取下了妻子的一塊手骨。
那塊骨頭便是不化骨。
眾人見誅殺了異類,也就不再為難修士。
自那之后,修士尋了個僻靜所在,每日熬制獸禽骨湯,浸泡妻子手骨。
日久天長,妻子的手骨逐漸生長出皮肉筋膜,繼而是手臂頭顱,身體軀干。
尸說關于養妻為僵的故事到這里就戛然而止,徐青也不知這對跨越生死界限的伉儷,到最后結局如何。
不過這則故事也側面說明了兩件事,一是不化骨對僵尸的重要性,另一件則是關于人心成見。
莫說人,就連老天爺心中的成見都是一座大山。
徐青可還記得想要劈他的天打神雷,若沒有那些功德抵擋,他現在八成就是飄蕩在昭氏山的一撮尸灰了。
“那修士也不知為何會選擇煉制妻子的手骨,尸說也不給個解釋,不然我還可以參考參考。”
徐青肯定是打算把全身的骨頭都煉制一遍,但最先煉制的骨頭他卻還沒想好。
直到船只靠岸停歇,徐青看到船公做魚熬湯的雙手后,才明悟過來。
“是了,人手最為靈巧,即便僵尸身亡,只要有一截手掌還在,便能行走自如,甚至還可以捕獵滋補身軀,可若是換作其他骨頭,就沒這么方便了。”
伏尸一變一通識,徐青開啟三變后,舌識、鼻識、耳識已經通徹。
若加上早先得到天眼陰瞳時,自主開啟的目識,他就是已經開啟四通識的伏尸。
人有九通識,但人窮其一生也不見得能開啟一識。
徐青如今四識開啟,所聞所見與以往又大不相同。
耳為通耳識,能聞鬼話神音,也有靈性濃郁者,能解它外音,溝通于鳥獸昆蟲。
徐青原本就懂鳥獸之語,開啟耳識后,基本不需要任何修持,就達到了靈性濃郁的標準。
鼻為多聞識,能辨氣數濃薄差失,纖毫必記。不論四方上下,神境鬼域,不分香火明邪,陰嗅之味,聞之如列面前。
徐青自覺便是狗鼻子也沒他靈驗,倘若此時有一人的味道被他記下,千里之內他都能循跡追蹤得到。
舌為五味識,萬品眾物,仙珍邪毒,合為一食,分別其味,明辨悉知。
伏尸是僵尸的分水嶺,餐食無忌,如今有了舌識加成,他也終于不用整日去嚼那蠟燭了。
船公取來漁倉鮮魚,不多時便燉煮出了一鍋珍味。
說是珍味,其實就是新殺的魚肉,和一些姜鹽。
不過雖然烹法簡單,但卻也最能突出河魚的鮮美味道。
徐青鼻翼翕動,唇口舌尖幾乎都要分泌出尸水來!
“這魚倒是鮮美至極,只可惜玄玉不在。”
徐青也不嫌滾燙,把那魚肉連湯帶汁吞嚼干凈,隨后又掏出一些銀錢,讓船家再做一鍋。
“客人卻是不巧,小老兒今日只釣得一尾鮮魚,若是客人不急,容我再去釣一尾上來,只是怕耽誤了時辰。”
徐青聞言隨性道:“在下略通漁獵之術,還請借老丈魚竿一用.”
拿了魚竿,徐青沿著河灘一路繞行,待行至船公看不見的地方時,他收了魚竿,徑自跳進江河之中。
剛入水時,徐青還試圖借助水行術御水,不過當河水包裹他的身軀時,他卻發現自己已然不需要水行術御水。
此時的他在水中甚至比在岸上還要自在。
黑僵親水,江河湖海就是黑僵的主場,在水中徐青的法力用之不竭,使之不盡,若是與人斗法,水中無疑是個極好的去處。
徐青宛如游魚,盡情馳騁在遼闊的白沙河內。
此時他才算切身體會到了海闊憑魚躍的感覺。
待興致稍減,徐青意念微動,在沒有施展控水法的情形下,方圓十里的水域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隨手獵得數尾靈魚,等浮出水面后,徐青取出箱庭,將魚收進大半,只余兩尾用作烹飪,剩下的則給玄玉帶回去。
收起箱庭,徐青轉回頭,正欲回返上岸時,卻忽然嗅到遠處傳來濃濃的血香味。
“嗯?這是什么血,竟如此香甜?”
僵尸喜食血液,其中又最好人血,徐青知曉人血氣味,可眼下這股香味卻絕不是人血。
除了奇異的血香,他還分辨出空氣中有十數種其他血液的腥味。
徐青沿著味道尋去,約莫二十里遠近,他看到了河流中央互相廝殺的數條大魚。
有魚妖剛把一片外表青金色,碗口大的鱗片吞入腹中,便有其他大魚群起攻之,將之撕扯成碎片吞下。
徐青仔細辨別空氣血氣的濃薄差失,發現那股奇異的香味就是從群魚爭食的青金色鱗片中傳來。
控制水流將鱗片招來,待落入手中,徐青便把那鱗片收入山河圖。
一些粗通修行的魚妖想要逼近爭奪,卻被徐青伸出的尺長利爪,切成了一塊又一塊的魚肉段。
如此尋覓盞茶功夫,徐青已然收集到五六片奇異鱗片。
當河水中聞不到相似的氣味后,徐青便折返回到了岸上。
魚公等待多時,待看到靈魚后,老頭明顯一愣。
“公子倒是好運道,如果小老兒沒有看錯,這應該是極少見的靈魚,若是在埠口魚欄買賣,至少也能賣到百兩銀錢。”
“公子當真要吃了這魚嗎?”
徐青笑道:“吃!”
“這”船公遲疑道:“小老兒這船上只有一些姜塊,鹽巴,并無其他佐料,怕是會糟踐了公子這寶魚。”
“無妨,我要的就是這口鮮味,要是被其他味道壓了鮮味,反而不美。”
等魚公做完魚肉,徐青分一碗與對方,隨后便開始享用起眼前的美食。
當魚肉入口,徐青渾身一震。
真的是好吃的尸體發顫!
將近兩年沒有吃過正經飯的徐青,頭一次感覺到了活人才能體會的滋味。
“僵生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