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最近發生了幾件大事。
一件是萬壽、臨江兩縣來了兩位新縣爺。
一件是津門貯谷糧倉走水,據說除了曾經被鼠患盜空了的賑濟倉被燒沒了以外,其他倉的糧食也受到了波及。
貯谷糧倉被燒可是重罪,津門知府少不得要受連帶責任,可這事說來也怪,自打糧倉被燒后,除了玩忽職守的管糧官被革職問罪外,津門的汪知府卻一點事沒有!
仵工鋪里,徐青聽完黃小六稟報,愣了好一會。
他和古子虛前去貯谷糧倉放火,可沒燒其他糧倉,那賑濟倉和其他糧倉有火巷隔離,再怎么著也波及不到。
蝕一千,報一萬,這分明是有人虛報虧損!
徐青猛拍了下大腿,早知道就把貯谷糧倉全給燒了!
不過他也就是想想,那糧倉的儲備何止百萬石,單是賑濟倉他都差點吃不下,若真盜了那許多糧食,怕是要將鼠宅再往井下街外擴充幾條街,才有可能。
黃小六看到掌教神情變幻,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徐青盜糧的事做的隱秘,除了玄玉和風水堂的灰仙知道外,其他人卻是連風聲都沒聽到。
任黃小六如何想,也想不到在它腳底下站著的地方,就有幾十萬石的糧食存放。
“掌教,還有一件事,那些逃難的災民,聽聞萬壽縣要增補人口后,有不少人都跑了過來。”
“咱們縣不怎么缺人口,涌來的災民倒是沒那么多。”
徐青心中一動,問道:“大概有多少流民?”
“聽巡街的衙役說,萬壽鄉已經有流民近十萬數,咱們縣有兩萬左右。”
徐青沉默片刻,說道:“繼續讓傳堂的仙家打探,若人手不夠,你就回黃條山,將你的兄弟姐妹們拉入堂口。”
“記著,傳堂人手一定選品行端正者,那些性情乖戾,手腳不干凈的,莫要招攬。”
說罷,徐青從貓仙堂法界里支取了五千香火,當著黃小六的面丟了過去。
黃小六哪見過這么多香火,他祖爺爺黃老須攢上一年,怕是也就這么點香火。
雖然說跑回黃條山去挖自家祖爺爺的墻角多少有些不地道,但黃小六覺得與其讓兄弟姐妹們跟著祖爺爺受苦,倒不如跳槽跟著掌教吃香喝辣來的痛快。
晚些時候,井下街出現了倆老頭和一名頭戴冪籬,黑紗遮面的高挑女子。
“老古,津門的流民數量還是不夠,我需要你沿著通往堯州的路道,一路散播消息,就說萬壽鄉晉升縣所,正打算開倉放糧,吸納流民入縣,增添人口.”
舌頭底下壓著老人丹的徐青,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就跟嘴里嚼著糯米糕似的。
古子虛不明白徐青用意,不過還是應承了下來。
流民無人管束,只是散播謠言倒是沒什么難度。
這邊,徐青支走古子虛后,便帶著附身孫二娘的玄玉,一路來到了萬壽鄉。
一僵一貓扮作爺孫女,慢悠悠的走在官道上,期間兩人遇見了不少帶著鍋碗瓢盆,形容枯槁的流民。
除了那些死里逃生的流民外,路上亦有餓死、病死在路旁的薄命人。
徐青這人有職業病,見不得那些尸體曝尸荒野,或是被畜牲野狗分食,于是一路上就又操起老本行,開始為那些苦命人超度下葬。
漸漸的,萬壽縣附近的災民圈子里,便流傳起了關于‘白眉善人’的傳說。
徐青一路走來感慨良多。
在饑餓面前,那些平日里隱藏在皮囊底下的陰暗人性,全都被釋放了出來。
真正良善的人他也見到過,只是數量卻非常稀少。
或許是曾經有過不少,但經歷千里堪磨后,再善良的人也會建立起自我保護的生存壁壘。
挖坑埋人,誦經超度。
明明都是些面黃肌瘦的災民,可徐青超度那些饑餒而亡的人時,獲得最多的獎勵卻多是辟谷丹、養身散、益氣丸這類物品。
那些病死,染疫的尸體,則多是祛病除疫類的醫方良藥,如百草丹、清涼散、除疫符等。
徐青兜兜轉轉在萬壽鄉徘徊了許久,等將路途中遇到的尸骸收殮的差不多時,他便換上人皮面具,當起了濟世救人的‘老神仙’。
人皮面具得自天心教的白羅護法,那位護法曾滅自家滿門,對方雖長著一張人面,底下藏著的卻是張百變的嘴臉。
徐青戴著人皮面具,化作慈眉善目的醫者,自稱是居住在靈臺山的須眉老人。
靈臺在修行一道,含有心境、心靈的意思,在世俗間則有祭臺、靈堂的含義。
徐青打扮成快要行將朽木的老人家,做的卻是救濟世人的事。
像這般樣貌和行徑極具反差的人物,想不讓別人留下印象都難!
十月中旬的時候,在萬壽鄉游歷半個月的徐青終于停下了腳步。
在他眼前,有一處院墻傾圮,只剩下瓦礫的廢棄廟宇,正在冬風中漸漸銷蝕。
“玄玉仙家,你看這處廟宇用來做我們濟世布施的道場如何?”
看著眼前破敗到看不出半點廟宇模樣的碎石堆,頭戴冪籬,黑紗遮面的高挑女子徹底沉默。
“玄玉不說話,一定是也覺得這地方好,對不對?”
一蓬黑色妖霧從孫二娘身上遁出,一只黑貓突兀顯現在碎石堆上。
黑貓看著老頭模樣的徐青,口吐人言道:“我以前云游時,住過的房檐還能避雨,這里連個避雨的房檐都沒有,如何能拿來做道場?”
住房檐,云游?
你確定是在云游,而不是在流浪?
徐青沉吟片刻,眼前這地方好像確實有那么一點破舊。
不過問題不大。
徐青從山河圖里取出紙張,信手做扎,不過盞茶時間,一棟三尺寬,兩尺高的紙扎房屋便出現在他手中。
一手托舉紙扎廟,一手掐訣,徐青念誦化屋變宅咒,接著一口陰氣噴出,那紙扎廟便迎風而漲,飄飄然坐落在廢墟前。
一晃眼功夫,玄玉再定神看去,只見那紙扎小廟竟真的變成了廟宇模樣。
“這是什么法術?”貓貓一臉震驚。
“想學啊?”徐青輕挑眉頭,笑呵呵道:“回頭我教你。”
扎紙成真術是徐青在萬壽鄉得來的超度獎勵,這門法術來自一個瞎眼和尚身上。
瞎眼和尚法號愚目,寺里人都叫他愚目和尚,這人雖然已經出家,卻整日酒不離身,肉不離口,寺院里長老主持每回勸誡他,他都會說:
“和尚我眼瞎,什么也看不見,哪會知道這葫蘆里裝的是酒,這油紙里包的是肉?”
“我嘗起來,倒是和那蘿卜干菜,隔夜的茶水也沒什么分別。”
后來堯州發大水,河水傾閘,潮淹兩郡十六縣的時候,愚目和尚一邊吃著酒,一邊坐在主殿前傻樂。
在他眼前,那些主持長老們不顧弟子僧眾安危,只顧著爭搶金銀細軟,獨自逃命。
等主持長老們騎著馬,乘著馬車出了寺廟,愚目和尚便取出一張紙,折成一艘小船模樣,待他念誦咒訣,一口酒氣噴出,那三寸長的小船便迎風飛漲,化成了一艘能載二十人的大船。
寺廟里,那些未來得及逃走的僧人沙彌,剛好有二十人。
洪水上漲,船只起浮,有人催促快些啟程,愚目和尚卻開口道:“這船一次只能乘二十人,多一人便要沉底,如今你們加上和尚我,共有二十一人,多這一人,這船就開不得!”
眾人聞言推推搡搡,竟沒有一個人愿意下去。
愚目和尚嘆了口氣,擺手道:“也罷,你們自行乘船去吧,既然你們不愿留下,那就讓和尚我留下來吧”
有道是奇才多孤僻,世人皆盲從。
寺廟里的僧人平時都自詡高潔,唯主持長老馬首是瞻,愚目和尚本就與他們不是一路,如今對方主動棄船,眾僧竟無一人開口挽留。
在那《籌筆驛》中有詩詞曰:從眾非無術,欺孤乃不經。
說的就是世人專會欺凌獨特者,那些有才有志之人,反而會因不隨波逐流而被世人排斥。
愚目和尚目送船只離去,自那之后他便獨自一人從堯州一路來到了津門。
津門是個好地方,人杰地靈,津門府白水寺的大師更是享譽全府,每任的知州,過往的官員,沒有不去白水寺上香禮拜的。
愚目和尚久仰白水寺大名,來到津門頭一件事,就是去投靠白水寺,哪怕隨便掛個名也好,總比他一路流浪,連個緣都化不來強。
到了白水寺,人監院就問了,你都會些什么,佛經禪理懂多少。
什么?不懂佛經,不會禪理,你這一把年紀難不成都活到了狗身上?
愚目和尚啞口無言。
肥頭大耳的監院看愚目和尚不說話,反而眼前一亮。
“這么的,貧僧看你條件挺好,模樣像個高僧,只要你愿意,貧僧就幫你捯飭捯飭,往后也不用你說話,只消你坐在那兒,香客問你話,你就點頭搖頭,到時候他們自然會把香火錢投到功德箱里,還要夸你是位有大智慧,大法力的高僧!”
這不是騙人嗎!
愚目和尚搖頭擺手,表示自個不是那樣的人。
“那你會什么?我們寺廟可不養閑僧!”
愚目和尚嘆了口氣,索性就拿出一張紙折了起來。
等折好了紙,和尚開口道:“我能把這紙馬車變成真馬車。”
說罷,愚目和尚吐出一口氣,那木架木轅,好似真車的車廂便真個出現在了監院面前。
這本事好啊!簡直是拿來騙錢拿來彰顯佛法的神術!
到時候折個佛像,用嘴一吹,那大把的香火錢不得把整個大殿都填滿了!
監院的眼睛里金光萬丈,像是要成佛。
愚目和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敬重,想吃酒監院就讓人尋來御酒孝敬,想吃肉就讓寺里的香公仆役去買。
也就是愚目和尚年紀大了,不對女施主感興趣,不然監院指定要撤下其他大和尚,讓愚目和尚去完成那些想要求子的女施主的心愿了。
如此哄了愚目和尚有個把月,白水寺監院終于忍不住開口,想要讓這酒肉和尚把那扎紙成真的佛法教給自己。
愚目搖頭拒絕,說是白水寺呆的沒意思,他要離開津門,再換個地方出家。
監院一聽這話,臉都黑成了鍋底色!
我敬祖宗似的敬你這么長時間,你到頭來什么不留下就想走?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當天夜里,監院就在新送的酒里加了佐料,愚目和尚嗜酒成性,一聽說是醉仙樓的神仙醉,便把所有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就是這酒味道有點怪,可能是神仙醉獨有的風味,另外就是這酒勁兒真大!
他才喝了沒幾口,這頭就暈暈乎乎找不著北。
當啷,酒壺落地。
愚目和尚睜眼醒來,就發現自個被鎖在了地牢里,老和尚想要動彈,卻發現胸口疼的厲害,他伸手去摸。
原來是他的琵琶骨讓人用肉鉤子給穿了個通透!
見愚目和尚醒來,監院便開始逼問施展扎紙成真術的法訣。
“紙扎是給什么人扎的?死人!那是用陰氣兒吹出來的東西,活人哪來的陰氣,和尚我喝酒吃肉,就是因為陰氣傷身,要用糧食精來鎮它”
“這術是陰門法術,學了會遭報應,你看和尚我這眼睛,就是學這東西學瞎的!”
監院不聽那些有的沒的,打定了主意要奪取這法門。
愚目和尚眼看講道理沒用,就換了個說辭。
“你要是想學,得把紙張拿來,沒有紙,叫我如何教你?”
等監院拿來了紙,愚目和尚拿起紙張,當著幾個大和尚的面,就扎出了一棟庭院出來。
一口陰氣吹拂,愚目和尚雙目竄出烏黑的血,那三尺見方的庭院隨之暴漲,轉眼便把整個地牢塞了個嚴實。
監院和幾個僧人被庭院推開,半晌找不到路徑,愚目和尚則趁此機會,用力拔出琵琶骨上的鐵鉤,隨后便熟門熟路的打開庭院疊加的門戶,等最后一扇門打開,愚目和尚已然出現在牢門外。
不顧地牢里監院和幾個僧人撕扯紙張的聲音,愚目和尚跌跌撞撞順著底下通道走,期間他聽見地牢其他地方傳來男歡女樂的聲音,雖然他看不到,但也能想象出那些和尚在做什么。
逃出白水寺,愚目和尚氣息越來越弱,他想要拿酒葫飲酒,卻發現酒葫已經不知去向。
到了傍晚,日影西斜,紅的像火的霞光落在萬壽縣的土道上。
愚目和尚躺在大樹下,手里拿著一只剛折了一半的紙鳥,人已經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