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艄公張大走的很安詳,徐青看完他的走馬燈,獲得了一顆老蚌藏珠丹。
藏珠丹人字中品,有指甲蓋大小,與其說是丹,倒不如說是一顆蚌珠。
這丹珠有點意思,不論死人活人,只要將珠子壓在舌下,便能韜光養晦,化作一個老人模樣,取出丹珠,含珠者便會立時恢復原樣。
徐青隨手將丹珠壓在舌下,接著取來鏡子一照,發現自己的頭發,包括那些細微的尸毛,都化成了如霜雪一般的顏色。
再看眉眼神態,活脫脫一具慈眉善目的山村老尸。
這算什么,老人丹?
老蚌藏珠,誰又能想到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者,會是個身強體健的壯年僵尸。
收好老人丹,徐青轉而看向艄公的尸體。
艄公張大的事還沒有結束,當初艄公歸案后不久,便在受審途中被割去了舌頭。
割舌者不是旁人,正是當初棄趙中河叔侄于不顧,勒令船只返還臨河的薛衙差。
徐青心里揣度,楊鴻和津門府捕快周珩都是此案的幕后兇手,割去艄公舌頭的薛衙差必然是由這兩人在背后指使,艄公不識文墨,只要他成了啞巴,便不會把楊鴻或是周珩供認出來。
當所有線索串聯到一起,一樁官匪勾結,欺壓坑害良善的案子隨之呈現在徐青面前。
若是尋常人遭逢此事,必然十死無生。
吳家兄弟雖是秀才,但在這些不擇手段的黑心官匪面前,卻沒有絲毫招架之力。
徐青微微搖頭,他倒不擔心吳家兄弟的安危,吳志遠和吳耀興身上都有胡寶松贈送的平安符,即便落入江中,只要運道不是太差,便不會有什么大礙。
吳文才遠行前,徐青正在研習洞天符箓,當時他畫了不少符箓,也給兩兄弟贈送過幾張。
那些符箓不比胡寶松的差多少,甚至還要強出許多。
對于普通人而言,在暗中出手幫襯的徐青和胡寶松無異于超模輔助。
至于得到‘眷顧’的吳家兩兄弟能走多遠,就全憑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要是在這種機緣加持下,還能死于非命的話,那只能說是命里注定。
說到底徐青只是一具僵尸,在沒有自保能力前,他不會離開津門,倘若吳家兄弟此行未能安全返還,他能做的最多也只是在津門多收幾具尸體,僅此而已。
井下街迎來送往,這一日街頭棺材鋪的逸真道長忽然找上門來。
女冠因為胡寶松的事,消沉了好幾日,今日方才下定決心,打算回返五老觀潛心修行。
“師姐放心,胡前輩的棺材鋪我會替師姐打理妥當。”
逸真笑了笑,喚上金鸞便要離開此地。
大公雞一步三回頭,頗為不舍。
在徐青這它能吃香喝辣,可要是回到五老觀,除了它自個抓蟲外,便只能吃些黍米粗谷聊以度日了。
這樣的日子真是一眼就能望到頭。
逸真瞧著金鸞的模樣,心里覺得氣悶的同時,又有些無奈,那心情就好像帶著小孩去街上玩耍,結果小孩賴在賣糖人的攤位跟前,死活都不肯離開一樣。
“徐師弟,我看這只雞挺喜歡你的,若不然我就把它送給徐師弟,到時候是燉是煮,就任憑師弟處置。”
徐青斷然拒絕,這蠢雞自打上次睡了半月后,飯量就增大了不止十倍。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像這樣的雞就該丟出去讓它自個找食,省得天天找人要飯吃。
井下街人來人往,徐青活人死人送了不老少,如今他剛送女道長離開,就打外邊拐進來了一個面生的女客。
徐青對這人有些印象,黃小六曾對他講過一件事,說是有人給隔壁紙扎鋪吳家嫂子送了個粗使丫鬟。
聽說還是江南那邊來的。
丫鬟把新做的一些紙扎送到鋪里,徐青閑來無事就套這丫鬟的話。
官威術施展下,丫鬟就好似堂下受審的犯人,一會兒功夫就倒豆子似的,把自個家住哪里,因何為婢,又為何會給吳家當丫鬟的事招了出來。
等得到想要知道的答案后,徐青收起‘官威’,露出和藹笑容,說道:“原來是江南尹大人家的家眷,這么說來你家尹公子就是吳家嫂子的侄兒,吳文才?”
丫鬟搖頭擺手,急的眼圈都紅了起來。
尹老爺可是告誡過他,絕不能把家中事說與外人聽,她眼下卻是犯了大錯!
徐青笑瞇瞇道:“你放心,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指定不會告訴其他人。”
丫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仵工鋪的,只覺得她好像是丟了魂,那坐鎮鋪子的徐掌柜就像是閻羅殿上的陰司判官,她不由自主的就心生畏懼,把自個知道的事全都抖落了出來。
仵工鋪里,徐青笑呵呵的把玩著手里的紙元寶。
一旁,玄玉好奇道:“吳家小子既然認了官大人當干爹,為何不直接回來為他叔父翻案?”
徐青放下元寶,搖頭道:“那位姓尹的大人是禮部在江南的下轄主事,放在江南或許還有些職權,但放在津門,卻沒多少官威。”
“況且吳家的案子是由津門知府親手判處,要是真有冤情,知府的面子往哪擱?如果我猜的不錯,不是吳文才不肯回來,而是尹大人知道這里面的問題,所以才讓他安心備考參加來年春闈,只要吳文才有了官身,那情況就又不同了。”
頓了頓,徐青笑道:“江南才子眾多,吳文才這次在江南參加秋闈,卻能得中前三甲,若是他能刻苦攻讀,等到來年開春赴京參加會試、殿試,至少也能謀得個入品官職。
這些還不算什么,倘若他入京后能遇到貴人提拔.呵呵,那到時候這津門的天怕是就要變了。”
玄玉聽得云里霧里,不過聽到吳文才似乎很有希望翻身的樣子,它也感到高興。
“以前我看吳文才就知道這人能成大事,如今看來果不其然,單這能屈能伸的認親本事,就可見一般。”
江南那位尹大人只有一個女兒,卻沒有兒子,吳文才這波操作,卻是讓徐青嘆為觀止。
如今唯一有點讓他拿捏不準的,就只有至今還渺無音信的吳志遠了。
吳志遠頗有文采,讀書應試的能力似是比吳文才還要勝出許多,不過這人在為人處世方面,卻不及吳文才玲瓏。
玄玉聽到徐青夸贊吳文才的認親本事,若有所思道:“徐仙家難道也想認個干親?”
徐青目光幽幽,上次想當他干爹的胡寶松,如今已經成了一抔黃土。
不過說起認干親的事,他好像還真干過!
徐青側目看向供案上柳有道的牌位,認死人當師父,應該也算是能屈能伸吧。
“玄玉,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認個干親?”
玄玉眼前一亮,聽起來似乎很好玩。
“徐仙家想要認誰做干親?”
徐青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襟,答非所問道:“我之良師,曾在湘陰縣石頭村里認了一棵老柳樹當干娘,此后他便以柳為姓,取名有道。”
“我明白了!徐仙家是要去湘陰縣,認那老柳樹當干奶奶!”
徐青瞥向玄玉,挑眉道:“湘陰縣距離此處有千里之遙,若要去到那里,必須要離開津門。我可是聽說那里有很多殺人不眨眼的僵尸,我要是去找那老柳樹,玄玉敢和我一塊去嗎?”
徐青話音落下,剛才還蠢蠢欲動的玄玉立時偃旗息鼓。
“津門其實也有柳樹.”
“我們今日不拜柳樹。”逗了逗貓,徐青心情大好。
“不拜柳樹拜什么?難道要去拜官大人?”
“那是俗人俗貓才會做的事,你是俗貓嗎?”
“不是!”玄玉搖頭否認,隨后它又抬頭看向徐青:“那徐仙家是俗人嗎?”
“養俗貓的才是俗人,玄玉覺得我是俗人嗎?”
“.”玄玉瞪大眼睛,貓腦袋飛速運轉。
“徐仙家才不是俗人。”
“這才對嘛,誰閑著沒事會上趕著拜官老爺當親戚,下賤!”
此時,遠在江南正奮苦讀書的吳大才子,忽然打了個冷顫。
也不知道義父途徑津門時,見沒見到叔母,有沒有把他還活著的消息帶回去 井下街。
一僵一貓關了鋪門,徐青在前面走著,玄玉則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旁邊跟著。
等來到棺材鋪,徐青看了眼空無一人的鋪面,以及角落里已經有些許灰塵積落的藤椅,心中多少有些異樣感觸。
取出一張凈塵符貼在房柱上,下一刻肉眼不可見的波動蔓延到整個鋪面,那些灰塵蛛網瞬間被清掃一空。
穿過前鋪,來到庭院,在院子當中有一棵兩人摟抱粗的桃樹。
世俗間的桃樹壽命短暫,極少能活過百年,而棺材鋪的這棵桃樹,看模樣至少活過了三百年。
枝繁葉茂的桃樹底下有一方石案,案上刻有棋盤,玄玉跳上石案,盯著棋盤上的殘局看了會兒。
倒不是在看棋,貓貓哪懂得下棋,它只是在控制快要失控的爪子。
真想撥弄一下眼前的棋子,最好是將它們一顆顆全部推落到地面上!
玄玉極力克制心魔,直到聽到徐青開口說話,它這才清醒過來。
“玄玉快過來幫忙!”
徐青擺下供案,取出香燭供品,為眼前的桃樹綁了紅布條作為牽線搭橋的媒介,除此之外,徐青又為桃樹拔了周圍的荒草。
玄玉有樣學樣,嘴巴咬著草莖,賣力的往外拔。
雖然不知道徐青想要做什么,但它覺得這么做一定有道理!
等拔完草,徐青又取來一瓢水澆在桃樹根部。玄玉雖然不喜歡水,可還是聽從指揮,用嘴巴叼著一只小茶盅,頗有儀式感的往桃樹根部澆去。
等做完這一切,徐青便站在擺有雪花飄、歪脖小鳳凰、豬頭肉,甚至還有一條生腌大魚的供案前。
徐青拱手作揖,玄玉依樣畫葫蘆,半蹲半立在徐青身旁,沖著桃樹作揖見禮。
等拜親儀式完成,徐青忽然開口道:“桃仙在上,今日我和玄玉為桃仙清理仙宅,贈送衣裳,只為聊表寸心。倘若桃仙不棄,今日我和貓兒愿以紅綢作契,清露為醴,拜請桃仙為干娘,唯愿桃仙日后能護佑我和玄玉道途坦然,無災無厄,便是遇到難處,也能得桃仙庇佑,遇難呈祥”
“若他日果有靈驗,我和玄玉也會時常孝敬干娘,為干娘供奉香火,養老送終。”
徐青話音剛落,寂靜無風的院中忽然響起桃枝顫動的聲音,玄玉抬頭看去,只見兩片桃葉飄落,一片蕩悠悠的落到它的身前,另一片則落到了徐青肩頭。
玄玉伸出貓爪勾起落葉,喜出望外道:“我聽人說只要拜了干親,干親便會為凡人抵擋災禍,如今徐仙家就要面臨五百年雷災之劫,想來干娘也會暗中庇佑徐仙家順利度過災劫。”
玄玉話音剛落,面前桃樹身上綁系的紅綢忽然自主脫落,就連那供案上燒到一半的黃香也隨之熄滅。
徐青側目看向口不擇言的玄玉。
后者沉默片刻,說道:“大桃樹好像不愿意和我們做干親了。”
徐青聞言挑眉道:“桃仙通情達理,我們為它拔了草,澆了水,它怎會拒絕我們?”
“再者說,眼下這棺材鋪已經被逸真道長轉交給我,當初老胡也說過,待到他死后,這鋪子就由我繼承。”
“既然這樣,棺材鋪便是我家,桃仙長在我家里,便多多少少和我們沾點親帶點故,如果丁點不沾,那就只能是強闖咱們家的惡客了!”
“玄玉仙家,你說遇到不請自來的惡客該怎么處置?是挖了根好,還是一把火燒了好?”
一直沒有動靜的桃樹再度抖動枝條,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氣惱。
不過看那無風自起,重新飛掛到桃枝上的紅綢,想來桃仙還是十分歡喜做他們的干親。
祭拜儀式結束,徐青和玄玉冥冥中感覺到自身和桃樹之間有了某種牽絆,但想要仔細感應時,卻又尋不到來由。
徐青心血來潮和玄玉一起拜完干親后,便收起供案,離開了棺材鋪。
此時棺材鋪里,刻有棋盤的石案旁忽然多了一道身穿桃紅衣裙的妙齡女子。
女子低頭看了眼身上多出來的紅綢披肩,有些懊惱道:“胡家小子好生糊涂,怎么能把宅院隨意送給別人,他要是哪日在這里躲避災劫,我豈不是也要跟著他受無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