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接管西域諸事的李熵為了不讓鄂善國被戎族蠻夷蠱惑,進而侵犯大雍,便親率都護府所有勇士將卒,共一百四十九人,繞道敵后,把西戎派遣來的使團給滅了。
這一百四十九位勇士里,有老有少,歲數大的年過花甲,歲數小的才不過十二三歲。
除了年紀,都護府這幫看起來像是臨時搭建起來的草臺班子,出身也各不相同。
有安南府的老卒,有留在都護府的京城行商,有被發配流刑的犯人,也有本是戎族出身的蠻人。
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之所以能凝聚在一塊,便是因為有李熵這么個老牌將軍在維持。
李熵十二歲時便跟隨長亭王在軍伍征戰,不管是四安都護府,還是單于、北庭,亦或者是南厝諸國的土地,他都曾踏足過。
這也就為他打造出來一個不服輸的性子。
長亭王被收回兵權后,曾有意讓李熵棄戎回返,畢竟西域那地界不是一般的苦,朝廷也早就忘了那里還有個都護府的事。
也就只有長亭王還記著昔日的同袍戰友。
可惜,李熵這人一根筋,他回信說,他是個粗人,除了打仗,什么也不會。
他這一輩子都在鎮守邊關,若真要他當一個普通人去生活,他怕是一天都熬不下去。
就這么,沒錢沒糧也沒什么人的李熵,愣是在西域都護府里駐扎了十來年。
千人軍伍的都護府,經過時間消磨,到最后就剩下那么一百四十九人還在駐守。
滅西戎使團的時候,李熵曾對一個人寄予厚望,那便是在戎族生活過的勇士巴冬木。
不過這九尺來高的漢子有一個缺點,那就是連只雞都不會殺,關鍵這人飯量還大,整個一飯桶轉世。
眾人不明白李熵為何會養著這么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色。
但就是這么一個人,卻為國朝換來了西域數十年的安定。
且說這一日,李熵帶著自家草臺班子,就那么繞過了鄂善國駐防軍隊,潛入進了西戎使團的駐地。
李熵扮作人牙子,手底下百十來個老少則扮成了被販賣的奴隸。
這么一行人,別說西戎那幫蠻夷了,就算是久經沙場的行伍中人,任他來看,也瞧不出半點軍伍出身的樣子。
再加上李熵身邊的巴冬木說得一口流利的戎族語,西戎使團不疑有他,反而湊上前來,打聽起了奴隸價格。
等到了夜間,李熵率領眾人,先是摸進軍帳殺了一些軍紀松散的駐軍,待奪得兵刃,便一鼓作氣殺到了西戎使團所在的大賬。
此時鄂善國的王子鄂善爾多正在軍帳內和西戎使團密謀。
眼看李熵等人殺將進來,西戎使團有智者臨危不亂:“是大雍軍將!你等快殺了鄂善爾多,只要殺了他,鄂善國必然會和大雍結下死仇!”
西戎使臣自知難逃一劫,便想著殺了鄂善王子栽贓陷害給李熵,如此西戎照樣可以打通鄂善國這條通路,為侵略大雍做準備。
李熵距離鄂善王子尚有一段距離,只有從帳后破門的巴冬木距離王子最近。
此時帳內眾人幾乎同時將目光放在鄂善王子身上。
“巴冬木,保護王子!”
“阿勒奇,殺了王子!”
眼前刀光劍影,巴冬木喘著粗氣,擋在王子身前,鄂善王子則跟個進了土匪窩的小媳婦似的,寸步不離的跟著巴冬木,生怕被那些西戎人霍霍了。
巴冬木雖然壯的跟牛似的,力氣也大的很,但這漢子平時卻連一只雞都不敢殺,在都護府的外號也是大蘿卜。
意思是連只兔子都能上前啃兩口。
西戎使團的將士跟瘋了一樣殺到巴冬木跟前。
李熵原不報希望,在他看來,巴冬木遇到這些西戎兵,十有八九會扭頭就跑。
可令眾人沒想到的是,往日里憨直膽小的漢子,今日卻如一堵大山,用身體擋住了那些刺來的刀槍劍戟。
“巴冬木,快還手!”
李熵殺至近前,等將西戎使團的人殺盡后,血人一樣的巴冬木還直挺挺在墻角處站著。
在他身后,鄂善王子毫發無損的走到李熵跟前,拱手施禮。
“我乃鄂善國王子鄂善爾多,多謝閣下出手相救.”王子話還未說完,就被李熵推搡摜倒在一旁。
巴冬木咧嘴想要說話,牙縫里的血卻止不住往外噴涌。
大山一樣的漢子轟然倒下,李熵喚來隨行軍醫,年過花甲剛殺過人的老頭丟掉長刀,轉手便拿出繃帶金瘡藥等物,準備上前救治。
巴冬木則含糊不清道:“將軍,我是我是雄鷹一樣的漢子,不是蘿卜。”
李熵連連點頭,若這樣的人不是漢子,那這天下就再沒漢子了。
按照犬丘部族的傳統,最勇猛的部族勇士可以得到高山之神青睞,勇士若是身死,族中巫覡則會聯合族人舉辦祭典,為勇士服下永不垂幕的女神眼淚,讓勇士隨著高山之水跨越千萬里山川,去到彼岸。
都護府軍卒上下共一百四十九人,與西戎使團一戰折損失七人,如今只剩下一百四十二人還在守衛著這座孤城。
李熵將巴冬木尸體送到犬丘部族后,接連幾日都會在都護府城墻上駐足。
只因城外不遠就有一條河流,那河從高山之水發源,蜿蜒不知多少里,最后橫穿整個大雍,注入東海之濱。
“有巫神庇佑,巴冬木這一路或許有幸能夠看到大雍盛景.”
臨河埠口,停尸船上。
徐青默然不語。
誰能想到千萬里之遙發生的事卻影響著國朝安定,而像巴冬木這樣的勇士,卻無人知曉。
徐青取出殮容用具,默默為眼前的漢子補畫妝容。
等做完這一切,徐青方才看向度人經獎勵。
一門人字中品的定尸術,還有一朵人字上品的高山之花。
定尸術又叫不腐術,施展此術后能令尸身千年不腐,面貌有如生前。
高山之花則是純潔之花,外形似一朵雪蓮,共有九片花瓣。
作用是含下一片花瓣可以清除身上的煞氣、戾氣或是怨氣。
徐青看著那花,尋思半晌,也沒找到可以服用的人選。
得,暫且放到山河圖里吃灰,留待日后再說。
徐青心念微動,山河圖里的一條河流上便多了一團散發著乳白光暈的蓮花,順著河水漂流。
處理完手頭事宜,徐青又看向眼前的尸體,這樣的勇士若是讓津門幫送去義莊,多半又會淪為礦場的尸奴,若真落得如此下場,也未免太過凄涼。
“津門幫”
徐青四下打量,沒見著看守尸體的人,他隨手一揮,把巴冬木的尸體收進了箱庭。
君子愛尸,取之有道。
至于蔡管事要是問起,那他便說這人是自個失散多年的弟弟,如果需要拿錢來贖的話,多少青蚨錢都行!
徐青推著板車來到巡房衙門,他現在已經不是籍籍無名的小小趕尸匠。
走進衙門,大大小小的衙差多數都會和他打聲招呼,喊上一句徐掌柜,或者是徐先生。
徐青有預感,這些人往后的后事或許都會經過他的手,由他為他們殮容送行。
來到仵房,王陵遠立刻放下手中活計,連跑帶顛的來到他跟前。
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好好好,胳膊腿還是那副模樣,他們口口聲聲說你已經被水鬼吃干抹凈,我卻是不信,師弟那么有本事一人,又怎會輕易喪生。”
喪生?徐青啞然失笑。
那確實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有勞師兄掛念,我無以為報,只得送來這具尸體,還望師兄喜歡。”
王陵遠摩挲下巴,咂摸道:“這尸體莫非有案子在身上?”
徐青點點頭,隨即將鄭德禮身上所有疑點盡數道出。
“那擺渡的艄公曾前往撈尸隊,說此人失足落水,讓撈尸隊前往打撈營救,同行的還有船客袁虎作證。”
“可我將其打撈上來后,卻發現他身上只有中衣中褲,我經過詢問撈尸隊管事得知,這鄭德禮原是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衣物”
“你懷疑是艄公見財起意,殺了鄭德禮,謊稱落水?”
王陵遠剛說到此處,便又搖頭道:“可按你所言,那同行船客也看到了鄭德禮失足落水,此事除非是艄公買通了船客,做了假證,亦或者兩人本就是同伙,不然解釋不通。”
“再者,縱使真有人剝了這具尸體身上的衣物,他二人也可以說是鄭德禮落水之后,被其他漁民或是船夫取下”
徐青聞言笑道:“斷案講究五聽,曰辭聽、色聽、氣聽、耳聽、目聽,可要我說,還有尸聽。
師兄只顧聽我講述,卻還未有聽這尸體親自訴說。”
“聽尸體說話?”王陵遠怪道:“尸體如何講話?”
徐青哈哈一笑道:“這可是師兄的拿手本事,怎么還來問我?仵作驗尸,可不就是聽尸體講述案情嗎?”
王陵遠恍然明悟,隨即又笑罵道:“驗尸就驗尸,你又打的哪門子玄機,我還當是你有過陰問案的本事,原來是這個意思。”
此時天空陰云堆積,屋內暗沉,徐青執燈在旁,王陵遠細細偵看鄭德禮尸體后,果然發現了不對之處。
“脖頸有勒痕,口唇指甲沒有紫紺,脖頸索溝均勻,深淺一致,沒有提空,多半是死于縊殺。”
為確認判斷,王陵遠又取來剖刀,劃開鄭德禮胸膛,進一步勘驗。
“口鼻沒有起沫,肺部較干,并無光澤,這尸體絕非溺亡!”
王陵遠摘下手悶子,也就是魚皮手套。
旁邊徐青早已取來空白卷宗和筆墨。
王陵遠提筆開始記錄鄭德禮的案宗。
“師弟稍待,若是腹中饑餓,可去衙門思補堂用飯.”
“不了,我看這天忽晴忽雨,等下怕是又要降雨,我且回鋪中,改日再來看望師兄。”
徐青每次來到衙門仵房停留的時間,往往都和仵房內的尸體數量有關。
今日仵房并無多余尸體,他也就沒了停留的心思。
徐青掐著時間,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半個時辰之內,重新回到了井下街。
還了板車,回到自家鋪子,果然如胡寶松所說,外面又刮起了狂風暴雨。
仵工鋪外雷聲陣陣,徐青躲在鋪子里暗自咋舌。
像這樣的雷暴天氣,水域之上最容易發生險情,而埠口又從來不缺為生計冒險的漁民。
風雨越大,魚越貴。
每當下雨時,寶魚出現的概率就會越高。
這時往往會有膽大的漁民出船捕魚,就為了能一朝翻身。
不過在徐青看來,翻船的幾率可能會更大。
“看來明日得再去撈尸隊出一趟外差了”
收攏心神,徐青讓玄玉關上鋪門,他則趁機取出水工道人的尸體,開始為其超度。
不過在超度之前,徐青為了以防萬一,又用圣靈水浸泡過的五色繩,將水工道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捆扎起來。
他可還記得這道人臨死前的惡毒詛咒。
妖道生前就如此歹毒,死后保不準會留下什么陰招等著禍害他。
度人經翻頁,腦海中熟悉的經文謁語響起。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
鬼道樂兮,當人生門。
仙道貴生,鬼道貴終。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兇.”
經文播誦到這里,便開始不斷重復,徐青低頭看去,水工道人的尸體猛然睜開雙眼,慘白渾濁的眼球里有絲絲縷縷的絳紅色霧氣涌現。
“嗬——”
水工道人嘴巴大張,一團濃郁到極致的怨煞之氣從中射出,直沖徐青面門而去。
徐青迅速閃身后退,持劍抵擋,可那光團卻好似無物之質,竟穿過他的寶劍,撞進了他的身軀。
“嘶啊——”
徐青忍不住低吟一聲。
那濃郁的陰氣甫一進入,他就感覺身體注入了一股奇特的能量,就像饑餓的瘦狼吞食了一只肥美的羊羔,又像是寒冬臘月里凍的瑟瑟發抖的人,喝了幾口十全大補湯,個中滋味無法用語言形容。
徐青體內磅礴的陰氣將那不請自來的異物撕扯吞食,也正是這個時候,徐青恍惚間聽到了水工道人驚恐萬狀的聲音。
“你不是妖人,你是邪祟妖魔!”
“放過我!我愿意做你的行走!”
“啊!妖魔,你不得好死!”
末了,徐青打了個飽嗝,有黑色的煞氣從他口中吐出。
去蕪存青,這些煞氣是水工道人的怨念所化,如今已然被他消化的不成模樣。
回到尸體旁,解除詛咒后,度人經繼續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