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奴仆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說道:“姜先生你先留在屋中好生休息,我們再找一找。”
說完以后,奴仆便離開宮殿,朝著外面跑了出去,看著這個奴仆的背影,姜云的眉毛也是深深皺起。
但此...
夜雨如針,刺破嶺南的霧瘴。漁村靜臥于海岸線外一隅,老榕樹盤根錯節,枝干扭曲如龍蛇,樹洞深處藏著一本泛黃賬冊,紙頁已被潮氣浸得發軟,墨跡暈染,卻仍可辨識那些名字每一個都曾是“禮魂”儀式中無聲消逝的靈魂。
蕭景知跪在樹下,指尖輕撫母親的名字:“林素娘,生于癸亥年冬月,歿于甲子年三月十五。”
字跡微顫,仿佛刻寫之人亦含悲憤。他翻動賬冊,一頁頁掠過,三百七十二個姓名,皆以朱砂勾去,唯獨最后一頁空白,只有一行小字:
“未錄者萬千,因魂已不存。”
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滑落,滴在紙上,墨色緩緩暈開,像血滲入土。他閉上眼,耳邊又響起那首童謠的旋律,完整版的第三段在他心中回蕩那一段本不該存在的音符,如今卻成了燎原之火的引信。
“你找到了。”身后傳來腳步聲,輕如落葉。
蕭景知未回頭,只道:“你是誰?”
那人披蓑戴笠,手中提著一盞琉璃燈,燈芯幽藍,映出一張清瘦的臉竟是當年文廟樂正柳九章,曾為雅樂譜曲之人,后被貶南荒,傳言早已自焚于祠堂。
“我不是來阻止你的。”柳九章將燈放在樹根旁,“我是來告訴你,這賬冊不是終點,而是鑰匙。”
“什么鑰匙?”
“開啟‘逆禮陣’的鑰匙。”他低聲道,“楚清河當年立《禮魂引》,本為鎮壓天下戾氣,重塑綱常。但他忘了,禮若失了情,便成枷鎖;法若無誠,便是屠刀。所以他暗中留下后手一座逆陣,藏于南方七座古廟之下,以七名至情之人的血脈為引,可反噬《禮魂引》本身。”
蕭景知猛地抬頭:“七人?”
“你母親是第一個。”柳九章看著他,“她死前不肯哭,也不肯恨,只為護你周全。這份執念,正是逆陣所需的第一縷‘真心’。而你……你是最后一個。”
雨勢漸急,雷聲滾過海面。蕭景知握緊短笛,指節發白:“為何是我?”
“因為你既是純血之后,又是背叛者之子。”柳九章嘆息,“你既承其力,又毀其道。你是唯一能同時觸碰‘鐘’與‘歌’的人。只有你吹響完整的童謠,并以自身之血祭陣,才能讓《禮魂引》從‘控心’變為‘醒心’。”
蕭景知沉默良久,忽而冷笑:“你們這些人,總想把我推上祭壇。父親要我繼承秩序,守陵人要我喚醒禮魂,現在你又要我獻祭自己?憑什么?”
“憑你還記得怎么哭。”柳九章直視他的眼睛,“憑你在地宮里,抱著姜婉兒時,流下的那滴淚是真的。不是演的,不是算的,不是為了破局而裝的。那是人該有的樣子。”
風穿林而過,老榕樹葉沙沙作響,仿佛無數亡魂在低語。
蕭景知緩緩站起身,將賬冊貼身收好。“告訴我,其余六人是誰。”
柳九章搖頭:“他們不知自己是人選,也從未聚首。但當你踏上逆陣之路,他們會感應到召喚或夢中驚醒,或琴弦自斷,或碑文顯影。他們會在某一刻明白:有人正在替他們發聲。”
“第一站,去哪?”
“泉州,開元寺。”柳九章指向東南,“那里有口銅井,井底埋著一塊石碑,刻著《逆禮誓》。你要在那里吹響童謠,點燃第一盞心燈。”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馬蹄踏水之聲。火把穿透雨幕,數十名黑衣武士疾馳而來,旗幟上繡著金線篆書:“欽天監追妖司”。
“他們來了。”柳九章退后一步,“這一路,沒人能陪你走到底。”
蕭景知戴上斗笠,短笛收入袖中,轉身走入密林。身后,琉璃燈驟然熄滅,只剩雨聲茫茫。
三日后,泉州城外,開元寺廢墟。
寺廟早已荒廢多年,據傳因一口井中傳出鬼唱,僧人盡瘋,官府封山禁入。殘垣斷壁間雜草叢生,唯有中央一口古井尚存,井口覆石,刻滿符咒。
蕭景知蹲在井邊,用匕首刮去封印上的朱砂。每刮一下,井底便傳來一聲輕嘆,似有無數人在齊聲吟誦某段經文。
當他終于揭開石板,一股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井內并無水,反而升起一層薄霧,霧中浮現出一行字跡,竟是用鮮血寫就:
“吾等自愿赴死,只為世間尚存一曲真音。”
他取出短笛,置于唇邊。
第一音起,霧氣凝成七道人影,環繞井口而立。第二音落,地面裂開細紋,一道幽光自地底升騰。第三段童謠奏響時,整座廢墟震動,殘破屋檐上的瓦片紛紛墜落,在空中化為灰燼。
忽然,井底傳來回應是一陣笛聲,與他所奏完全相同,卻更為蒼涼。
“你也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霧中浮現。
蕭景知心頭劇震:“婉兒?”
霧散處,一名白衣女子立于井沿,面容模糊,唯有眼神清澈如昔。她手中也握著一支短笛,正是姜婉兒生前之物。
“這不是她。”柳九章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竟一路尾隨至此,“這是‘心象’逆陣感應到你的思念,借她的形貌顯現。真正的姜婉兒,早已魂歸天地。”
蕭景知卻不退縮,反而上前一步:“哪怕你是假的,我也要說一句:對不起。”
女子微微一笑:“你不必道歉。你活著,就是最好的答案。”
話畢,她抬笛相和,兩支短笛共鳴,聲波直透地脈。剎那間,井底轟然炸開,一道赤紅光柱沖天而起,照亮百里夜空。光柱頂端,浮現出一朵虛幻梅花,花瓣片片綻放,芯中生芽。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京城天牢。
一名囚徒猛然睜眼,正是曾被陷害入獄的御史陸明遠。他摸著墻上那句“莫聽鐘,信人”,喃喃道:“春風來了……”
他撕下衣襟,在地上寫下新的句子:
“我在。”
同一時刻,江南某書院,一位盲眼老儒正在講《詩經》,講至“哀而不傷”四字時,忽然停頓,顫聲道:“不對……應是‘哀而敢傷’!人若不敢傷心,何談真心?!”
學生們愕然,只見他仰頭流淚,口中跟著哼起一段陌生旋律正是童謠的第一節。
而在北方雪原,那支南下的隊伍已行至長江北岸。領頭者摘下斗笠,露出面容赫然是姜云本人!只是他雙目失神,嘴角帶血,似被某種力量操控前行。
“哥哥……”他低聲呢喃,“你說讓我來找他……可我怕啊……我怕聽見第三段……”
忽然,懷中一枚玉佩碎裂,發出清鳴。他渾身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清明,隨即咬破舌尖,嘶吼道:“蕭景知!快停下!他們在利用你!逆陣根本不是為了救人,是為了徹底摧毀‘鐘’的存在一旦鐘滅,萬民心防盡失,妖魔將趁虛而入!!”
可惜,聲音隨風而逝。
七日之后,第七座古廟湘西苗疆的“啞女祠”。
傳說此地曾有一少女,天生不能言語,卻能以骨笛通鬼神。她愛上一名漢人書生,私奔未遂,被族人活埋于祠下。自此每逢月圓,祠中必有笛聲嗚咽。
蕭景知踏入祠堂時,已有六人等候在此。
他們彼此陌生,卻皆帶著某種印記:
一人腕上有灼痕,形如火焰;
一人耳垂穿孔,嵌著半枚碎玉;
一人左眼失明,瞳孔呈銀灰色;
一人懷抱古琴,琴弦皆斷;
一人手持藥杵,杵頭染黑如墨;
最后一人,竟是茶鋪老板娘柳氏,她捧著那封匿名信,信紙已變成一片枯葉。
“我們都被召喚了。”柳氏輕聲道,“因為我們曾為他人痛哭過,憤怒過,不甘過。”
蕭景知點頭,走向祠中央的祭壇。七塊石碑圍成圓陣,每塊碑上都刻著一個名字,第六塊赫然寫著:“姜婉兒”。
“還差一人。”有人問。
“不。”蕭景知望著最后一塊空白石碑,“我已經來了。”
他割破手掌,將血涂抹在碑上。鮮血滲入石縫,瞬間燃起青焰。七塊石碑同時震動,碑文浮現新字:
“七心歸一,逆禮成陣。鐘聲將改,人心自醒。”
他舉起短笛,準備吹響最終篇章。
就在此刻,天空烏云裂開,一道金光降下竟是朝廷國師儀仗,由三百名樂官組成的大陣凌空而至,姜云立于中央云臺,面容憔悴,手中捧著一尊微型銅鐘。
“住手!”他嘶喊,“你以為你在解放人心?你是在打開地獄之門!《禮魂引》雖控人心,但也鎮壓了千年妖祟!一旦鐘毀,那些被壓制的怨靈、厲魄、食夢獸都將蘇醒!百姓不是獲得自由,而是淪為血食!!”
蕭景知停下動作,靜靜望著他:“那你告訴我,姜云,這些年你彈的雅樂,真的讓天下太平了嗎?邊關戰火不斷,饑民易子而食,官員貪腐成風,百姓連哭都不敢大聲這就是你守護的秩序?”
“至少沒有chaos(混亂)!”姜云怒吼,“你知道沒有規則的世界有多可怕嗎?我親眼見過村落被妖霧吞噬,全村人互相啃食,只因一夜之間失去了理智!那是‘自由’的結果!!”
“那是因為你們剝奪了他們選擇善的權利!”蕭景知厲聲回應,“你們用禮法捆住他們的手腳,再用鐘聲抹去他們的記憶,讓他們忘記痛苦,也忘記愛!這樣的安寧,不過是墳墓里的安靜!!”
兩人對峙,風雨欲摧。
忽然,柳氏走出人群,面向姜云:“國師大人,您還記得您的妹妹嗎?姜婉兒臨死前,最恨的不是背叛,而是沒人敢為她哭一場。連您,都選擇了沉默。”
姜云身軀劇震,手中銅鐘微微晃動。
“我不是要毀掉一切。”蕭景知緩聲道,“我是要讓人們重新學會悲傷,學會憤怒,學會在明知會痛的情況下,依然選擇去愛。這才是‘誠’的力量。”
他不再等待,將短笛置于唇邊,吹響了完整的童謠包括那禁忌的第三段。
音波擴散,七碑爆裂,青焰騰空,結成巨大符陣,直貫天際。
姜云手中的銅鐘劇烈震顫,表面浮現裂痕。
萬里之外,所有懸掛正心鐘的廟宇同時發出哀鳴,鐘體龜裂,碎片如雨墜落。
而在人間,奇跡發生:
一個餓極的孩子偷了饅頭,被抓時放聲大哭這是十年來第一次有人敢當眾哭泣;
一位寡婦燒掉了夫家牌位,高喊“我不再守了!”;
一群學子砸碎科舉試卷,合唱起那首陌生的童謠;
深宮之中,皇后抱著夭折的皇子,終于嚎啕大哭,不再顧忌“母儀不可失態”。
姜云跪倒在云臺上,淚流滿面:“姐姐……我錯了……”
鐘碎了。
但世界沒有陷入chaos。
相反,一種久違的東西開始復蘇 那是眼淚中的溫柔,憤怒后的寬恕,絕望盡頭的希望。
數月后,南方某小鎮集市。
一名孩童拿著竹笛,教同伴們唱歌謠。圍觀者越來越多,有人跟著哼唱,有人默默流淚。
角落里,老者姜瀾坐在茶攤前,聽著歌聲,輕輕點頭。
“鐘不在地宮。”他喃喃,“鐘,在人心。”
“而現在,人心醒了。”
風拂過田野,春意盎然。
遠處山崗上,一朵梅花悄然綻放,花瓣凋零,芯中卻生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