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大理寺小飯堂!
面館里的招呼伙計自是察覺到了自家掌柜的不對勁。
雖說不清楚那一聲聲的“佛手化橘紅與甘草……”,意識到連自己都會背了的伙計連忙“呸!”了一聲,努力甩了甩腦袋,試圖讓自己趕緊忘了這“佛手化橘紅與甘草”的話,看向自家掌柜,正要開口問兩句,便見自家不再撥動算珠的掌柜‘哼’了一聲,冷下臉來說道:“他來……什么也不說,也不同我交涉讓我回去尋族叔什么的,而是這么直接將事情鬧出來了,我便是回去請了族叔,出口的話還能收回去不成?”
“出口的話似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他既然話都說了,我便是這時候請他收口,那些話還能當沒說過不成?”伙計只看到自家掌柜自顧自的說著,而后突地轉頭向自己看來,問道,“你也會背了,是也不是?”
“是……”伙計聽到自家掌柜的問話,素日里早被訓習慣的本能反應下意識的點了下頭,待到回過神來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伙計臉色一變,正想說什么,便見自家掌柜擺了擺手,嗤笑了一聲:“佛手化橘紅……”說著“砰”地一聲,重重的撥動了一下手下的算珠,“不錯!我也會背了。可……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伙計反應過來,下意識道:“佛手化橘紅……不是藥草煎的茶湯嗎?”
“既是煎的茶湯,那又有什么奇怪的?”掌柜再次“砰”地一聲,重重的撥動了一下算盤,繼續說道,“便是知道了茶湯,又有什么用?”說著抬頭再次看向二樓那被刻意撕了糊門紙的廂房,說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族叔說的不錯,我這面館是開門做生意的,面做得好,食客滿意便成了,管那么多做甚?”說著手指又重重的“砰”地一聲撥了記算盤,道,“委實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這一聲又一聲的“砰砰”地算珠撥動聲聽的伙計一陣心驚肉跳,下意識的看向自家不停撥動算盤的掌柜。
“要尋什么人,說什么不可對人言之事,也莫來我面館這一畝三分地上!”自家掌柜說著又“砰”地一聲撥動了下算盤,“族叔說過,閉眼看不見,閉耳聽不到就成了!”
“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聽著自家掌柜又一聲“砰”地算珠撥動聲,伙計嘴唇顫了顫,很想說既不管,掌柜將算珠聲撥動的那么大聲做什么。
“回去還是同族叔說一聲的好!”面館掌柜又“砰”地一聲重重的撥動了一下算盤,自顧自的在那里嘀咕著,“不過他來便是說了,族叔的交待也是讓我莫要理會的,回頭當真出了什么事,族叔也怪不到我頭上!”
這一句話總算是讓伙計回過神來了,自家這面館確實是開門做生意的,心思也盡數放在那一碗面的甜咸口味上了,算是正兒八經的面館,來的也多是正兒八經為這一碗面來的食客。可再怎么只做正經生意,因著在這面館做了十年伙計了,是以他還是知曉總有些人來這面館不是為了那一碗面來的,而是為了自家掌柜的那位族叔——曾經宮中那位姓黃的老太醫來的。
當然,不正兒八經的去黃家族宅登門,而是拐到面館來,自是走不得正道的,只能寄希望借用各種各樣的“辦法”走小道關系了。當然,這些事掌柜皆是知曉的,不知是自己的主意還是黃老太醫的主意,這撕糊門紙,趕客的舉動便是為了杜絕“小道”關系而設的。
原以為上頭廂房里的又是一位想走小道關系的食客來著,卻不成想這廂房里的食客竟將這小道走的,直接將那小道堵死了。
也不知對方究竟是太笨了,還是太聰明了。小道被他這般一走,直接堵死,往后這路還怎么走?便是他自己不想走了,往后想走小道的那些人還能往這面館里來嗎?
聽著自家掌柜一聲又一聲,將算盤珠子撥的“砰砰”作響,伙計聽的一陣心驚肉跳。
正猶豫要不要開口說什么之時,卻見自家面館的門前突然出現了一位背著醫箱,鶴發童顏的老者。只一眼,伙計便認了出來,這不是自家掌柜口中那位族叔黃老太醫又是誰?
聽著身旁的算珠聲再次發出了一聲劇烈的“砰”地碰撞聲,伙計嚇了一跳,下一刻,便見也不知是心慌還是安慰自己,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的掌柜直接將手頭的算盤推到了一旁,起身就要去面館門前迎自家族叔。
那位黃老太醫卻是連個眼風都來不及給自家掌柜,抬腳便向樓上廂房走去。
瞧著那一步一步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行的穩穩當當的,伙計望著那道背影忍不住再次感慨: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醫,這身子骨真真硬朗,這年歲一口氣爬樓竟也不費勁?
正這般想著,肩膀被人拍了一記,伙計這才回神,卻見是自家掌柜,對全族的靠山連個眼風都不給自己,掌柜一點都不在意,只是催促伙計:“去拿壺那什么茶來,一會兒我親自送過去。”
伙計“誒”了一聲,看著雖拍的是自己,目光卻半刻也不離開那間廂房的自家掌柜,想了想,問道:“那什么茶可是佛手化橘紅?”
正盯著廂房的面館掌柜這才默了默,轉頭向伙計看來,眼神微妙,語氣幽幽:“你記得還真牢!”說著便擺手示意他去備茶了,而后又自言自語了起來,“今兒指不定要捅出大簍子了!”
“可這又同我有什么關系?他來吃面時什么都未說啊!”
聽著身后掌柜的嘀咕聲,伙計心道:便是說了,你也不會理的。素日里自家掌柜就是如此對待那群走小道之人的。客氣是客氣,將人晾著也是真晾著,待拿捏人的姿態做足了之后,才會開始辦事。這般想著又看了眼那早已進了廂房,還關了門,又親自將屏風搬至門口堵住那撕了糊門紙的廂房門的黃老太醫。
當了那么多年的伙計,還是平生頭一回突地覺得自家掌柜先時那在自己看來頗為“聰明厲害”的“撕糊門紙”的舉動有些滑稽,真遇上了涉及自家的私事,連累的自家族叔還要親自搬屏風來堵門。
當然,還是不忘再次感慨一聲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醫!這年歲身子骨如此硬朗,爬樓不費勁的同時,搬個屏風什么的也不在話下,那力氣瞧著比如今才三四十年紀的他還要大不少呢!
忙活了一通,勉強“堵了門”的黃湯看了眼聊勝于無的“堵門”舉動,轉頭看向林斐,那憨憨的差役此時已不再出聲背了,而是在角落里默默背著那句‘佛手化橘紅’的話。
林斐待黃湯搬完屏風之后,才為他倒了杯茶,推過去,道:“佛手化橘紅,老太醫莫客氣,請!”
“我客氣什么?我有什么好客氣的?”黃湯坐了下來。
去大理寺衙門食槐花素包子之事就在昨日,彼時還得了大理寺眾人紛紛感慨這位老大夫當真是與想象的差不多,哪知僅僅隔了一日,昨日那在大理寺眾人眼里的高人之態便被這位大理寺衙門的少卿一出手擊的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了。
人總說儀態平和,修養端方云云的,可于多數素日里瞧著‘儀態平和’‘修養端方’之人而言那只是未曾遇到急事罷了,真遇到要命的急事了,即便是如面前這位修身養性幾十年的老大夫,照例是要急得跳腳的。
“黃家門前排的長隊那是正道,令侄在這里偷偷開了個小道,老太醫可知道?”林斐開口問了出來,不過不等黃湯答話,便自顧自回了自己這句話,“去歲我大理寺辦過一個案子,有人拐賣十五六歲正值大好年華的小娘子們,尋生人活殉。其中有位買家老太醫當認識的,城外臨柳居那位可記得?若是不記得的話,那位臨死前為活命,開了個天價的出診金,老太醫不記得人,當記得那天價的診金吧!”
“他出錢,我出診,出診前也明明白白說過‘生死有命’。我只是個醫術不錯的大夫,又不是閻王爺。”黃湯一口將那杯佛手化橘紅飲盡,冷笑了一聲,語氣平靜到近乎涼薄,“他自己沒有造化罷了。”
林斐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面前的黃湯。
黃湯又自顧自的為自己倒了杯茶湯,將茶杯攥在手里,看向林斐:“倒是林少卿,一言不合的,直接堵了我這里的小道,是想要做甚?”
“人腳下的路按說是死的,可老太醫你這里的小道卻是活的。我直接說了要尋你,他辦事之前,怕是少不得要敲打我一番,做足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態。我沒那閑工夫,也懶得陪令侄玩‘畢恭畢敬,請神醫救我一命’的叩頭求人戲碼來哄令侄高興。更沒工夫似臨柳居尋生人活殉的那位富貴閑人一般,又出大錢,又出姿態的三顧你這面館來請老大夫救命。”林斐看著黃湯,輕笑了一聲,“畢竟‘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人品與能力皆首屈一指的武侯幾千年來也只這么一位,自然值得三顧。若以那位武侯為三顧的尺度來衡量的話……不巧的很,我是看著那位三顧面館,既花錢又花姿態買命的富貴閑人死在眼前的。”
“你是在罵我?”陳年黃湯自不會聽不出林斐的話中有話,冷笑了一聲,說道,“我早說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既接了天給的富貴,便也要受命定的生死,這沒什么奇怪的。”說到這里,黃湯輕嗤了一聲,涼薄的眼中露出幾絲不屑來,“若沒有天給的富貴,同樣活一世,憑什么這等人品與能力處處比不上旁人之人過的那么容易?”
“聽著好似是有理的,”林斐笑了笑,繼續說道,“只是不知道到了黃老大夫口中的‘生死有命’之時,老大夫是否也甘心接受那所謂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我的富貴是從醫書中來的,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可不曾接那等天上掉下來的富貴,自是不在那‘生死有命’的行列之內。”黃湯面上含笑,可笑容卻不答眼底,似笑而非笑,自是涼薄透底,“天幸老夫并未在什么吉時吉日出身,也并未被那‘富貴在天’相中。”
“所以,佛手化橘紅,神醫無慈悲。”林斐瞥了眼面前的黃湯,低頭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說道。
“慈悲如何?不慈悲又如何?”黃湯面色不變,神情淡然,“難道被診治的病人那病情好壞會因大夫多一點慈悲而有所改變?”他道,“為人醫者,清醒治人沒什么不對的。”
林斐沒有評他這話的對錯,只是瞥了他一眼,頓了頓,繼續說道:“今日我來你這里的小道,長安府那位則去了內務衙門門口盯著,若是內務衙門那里順利的話,他會遣人過來,可我等到現在,還未等到人。”
“要堵死我這里的小道,你當然容易,欺負小輩罷了。”黃湯說著,對那立在門外捧著茶水的族侄擺了擺手,示意他下去。
一貫機靈的族侄自是會看眼色的,見狀不止退了下去,還唯恐廂房內的屏風堵不住門,又從門外搬來個屏風過來繼續堵門。
如此……倒是貼心了,沒人聽的到廂房里的他們在談什么了。可聽著那樓下時不時傳來的一兩聲“噗嗤”的笑聲,想也知曉,這被里外屏風堵的嚴嚴實實的廂房在樓下食客眼里會是何等滑稽的情形。
廂房本就是談私事的,隔絕旁人窺探不奇怪。可明明是一張糊門紙能解決的事,偏偏搬了兩座屏風過來,這情形實在是引人發笑。
“弄巧成拙!”黃湯冷冷的說了一句,卻也沒再說什么,畢竟侄子的這些小動作他都是知曉的,眼下,只是那丟出去的刀在外頭轉了一圈又扎回到他自己身上罷了。
不過怕被人笑話這種事那是對那等皮薄之人而言的,對他這碗熬了許久的黃湯而言,從來是不怕被笑話這等事的。
“你那賢侄快四十了。”林斐糾正黃湯的措辭,說道,“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小輩。”
“在你面前,我這四十多的賢侄同三歲也沒什么不同。”黃湯說著,瞥了眼林斐,“林少卿這等助人‘返老還童’的本事不凡。”
“我也還是頭一回知曉自己竟有這等神乎其技的醫術。”林斐聞言笑了兩聲,而后才收了笑,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到現在還未等到長安府的人。”
“你堵我這里的小道,自然有人堵你那里的大道。”黃湯一揮袖袍,冷笑道,“你等欺負我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自然容易,柿子專挑軟的捏罷了!你等捏我,自有人也想捏更軟的柿子罷了。”
“行中庸之道的好人?”林斐重復了一遍黃湯的話,瞥向面前的黃湯,“我打聽過你昨日去哪家問診了,與我猜測的差不多。”
“既知道了還為難我個大夫做什么?”黃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道,“內務衙門那里本可以很順利的,你好,我好,大家皆好不好么?你等何苦為難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