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郊有一座金碧輝煌的禪院,名為凈念禪院,是當今佛門白道中數一數二的大宗門。
這個時代,少林寺從菩提達摩開創以來,才傳到第四代道信大師手上,門徒并不算多,勢力沒有壯大。
凈念禪院和慈航靜齋,才被視為佛門白道中的魁首。
最近,慈航靜齋歷代以來最出色的傳人師妃暄,被視為直追開派祖師的繼承者,就借居在凈念禪院之中。
她烏發如云,黛眉秀面,不施粉黛而氣質脫俗,跪坐在蒲團之上,雙手合十,似乎神游身外,在一種甚深定境之中,體會紅塵山林,色空虛實。
實際上,天下一些飽學之士都知道,中原最早的尼姑是東晉時代才出現的,其名為凈檢,立戒壇,受具足戒,表示誠心,端正禮儀,為比丘尼。
慈航靜齋的開派祖師,卻是處于東漢時期,本來是武林中人,投身佛門只不過是因為武林中人腿長,往來天下比較方便,接觸到佛門理念后,借之參修武功。
她雖然號稱“地尼”,實則卻是個非法尼姑。
慈航靜齋后來發展出了名望之后,也知道這不利于她們在佛門中立足,又不好直接揭祖師的短。
因此干脆規定,歷代傳人在江湖上行走的時候,全都是帶發修行的狀態,將錯就錯,把這種非法尼姑的行徑,解釋成既是武林人又是佛門人的特殊風俗禮儀。
江湖中人跟她們講江湖規矩,她們就說自己是佛門人,佛門人有時候看不慣她們的行徑,她們就說自己是江湖人。
很是注重實用的一個門派,也難怪能夠很快的發展成白道一大頂尖幫派的層次。
忽然,師妃暄左腕上纏的一小串佛珠發出淡淡光芒,使她睜開眼睛,光芒映入了眼簾,自然而然傳遞消息。
“魔尊?”
師妃暄神色微變,呢喃出聲。
這一句低語,立刻引起凈念禪院掌門人了空和尚的注意。
門外光影一晃,一個瘦長臉、貌若中年的和尚,就出現在大殿門口,穿了一身黃色內袍,外面套著棕色僧服,平整干凈。
“妃暄因何提起魔尊?”
了空問這話的時候,目光往周圍一掃,似乎在疑心,有沒有魔尊的氣息在周圍出現。
昨天四大圣僧在東遼國圍攻魔尊,竟然還被魔尊脫困而走,消息傳開,已經震驚了不知多少有心人。
佛祖預言、祖師傳說,雖然都提及魔尊的可畏,但畢竟只是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有了當世四大圣僧持四大佛兵合擊都沒能成事,才讓那些預言傳說,有了真正的實感。
“不是東遼那位,應該是另一位魔尊。”
師妃暄轉過身來,念珠光芒在了空眼中一閃而逝。
“阿彌陀佛,想不到另一位魔尊出現在碎葉國,一出手就奪走了佛祖的第九神兵。”
了空不禁神色沉重,“這位寒山魔尊讓徐施主他們傳來消息,分明是有約戰之意,憑你我實力,只怕沒有什么勝算,還是要告知四大圣僧。”
師妃暄憂心道:“四大圣僧在搜尋東遼魔尊,如果把他們請過來,東遼魔尊或許也就沒了牽制,萬一先一步,去跟這位寒山魔尊匯合,不知道又會有什么樣的變化。”
了空走進大殿之中,望著殿中佛像,思索片刻,道:“請摩訶葉出手吧。”
師妃暄一驚:“他?!”
江湖中對當今天下的高手有個順口溜,叫做“皇帝楊公,極樂三宗,神足四圣,天刀邪盟”。
也不知道最初是誰編的,流傳出來之后大家覺得順口,也就這么傳開了。
但這個順口溜其實非常馬虎,比如說,“楊公”這個人,有人覺得指的是太師楊素,有人覺得指的是靠山王楊林,并沒有一個定論。
這兩位都是皇親國戚,但一個死了,還有一個也不怎么上朝,算是半歸隱了。
而且這個順口溜里面,排名的先后,并不能代表武力的高低。
很多人就覺得,“極樂”二字所指的,極樂正宗宗主摩訶葉,很可能才是當今天下第一高手。
極樂正宗的前身是婆羅教,雖然教派理論上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但在中原佛門眼里,依然是異派異端。
甚至因為進化成了異端,所以比原本的異教更加可惡。
但是四大圣僧加上佛門白道魁首的凈念禪院、慈航靜齋,六方勢力這么多年,都沒能把極樂正宗鏟除掉。
不是因為極樂正宗勢力有多廣,人材有多密,僅僅就是因為他們的宗主是摩訶葉。
大隋從楊堅開國的時代,就奉這位極樂宗主為上卿,至今未改。
佛門沒有辦法,明面上跟極樂正宗的矛盾只好擱置,但這些年來,兩邊的關系也絕對稱不上好。
“摩訶葉一直對太原李家有個謀算,之前是因為我們佛門在這方面態度堅決,不讓他插手,為此還曾經請動過三大宗師里面的散人寧道奇,他才沒有動手。”
了空和尚說道,“他一直有心把極樂正宗,化為能夠流傳百代的顯流正教,對名聲也頗為看重。”
“我們先在李家那件事上做出讓步,然后姿態謙虛,請他來相助這一場,他肯定會來。”
師妃暄有些猶豫:“當年寧道奇翻看你我兩家祖師秘典,為了還人情,告訴我們,李淵有開國真龍的命數。”
“但這些年我們暗中查看,李淵縱然有真龍的命數,也只是一條老龍,真正代表新朝氣數,能夠對抗楊廣等人,根除大隋余患的,應該是他的兒子那一代。”
“摩訶葉肯定也是要對李家的兒子們動手,我們就這樣讓步,縱然一時扛住魔尊,將來面對楊廣他們那些大魔頭,又要怎么辦?”
了空微微一笑:“李家現在的三個兒子,老大李建成尚算英武,老二李世民宅居家中,懦弱無能,老三心性未定,行事處處破綻。”
“你看他們哪一個像是能夠對抗大魔頭的樣子,倒是那個女兒李秀寧有些謀算,若她跟李建成合成一人的話,或許將來能有兩分勝算。”
師妃暄蹙眉:“這也是我不解之處,或許李建成依然在藏拙?”
“呵!”
了空輕笑一聲,“妃暄未曾想過嗎?李家的兒子可能是楊廣他們的克星,但這李家之子,未必是養在他們家里的兒子。”
師妃暄想了想,恍然道:“難道摩訶葉不是想要擄走李家子女,設法下咒下毒,下手操控,而是早就秘密培養了一個人,用來替換李家子?”
了空點頭道:“多半是如此。當年李夫人懷上第二胎的時候,就有人看出那一胎氣數非凡,氤氳彩華,竟然看不清腹中胎兒情形。”
“這第二胎生下李世民,長大至今,平平無奇,與出生之前的情形全然不符。”
“現在想來,當年李夫人的第二胎恐怕是雙生子,一胎產下兩個孩子,摩訶葉在那個時候就已經下手,將其中真正有氣數的一個抱走。”
了空遺憾道,“可憐女子生產,我等佛門中人怎可靠的太近,四大圣僧當初更是沒有注意,被摩訶葉神不知鬼不覺的得了先手。”
師妃暄還是有些遲疑:“可是這樣……”
“妃暄不必憂慮。”
了空成竹在胸,“極樂正宗本來就吸收了我佛門極多的理念,摩訶葉想培養出來一代英主,就不可能把他婆羅教太多異怪心思,灌輸教導。”
“這位被他秘密教導的李二郎,必然已經受佛法熏陶,本身又氣數非凡,將來我們使些手段,李二郎就大有可能歸入正途,縱然念舊,不盡滅了極樂宗,我佛門的榮光,也必然不減反增。”
師妃暄抬頭看著慈和的佛像:“我是說,現住李家那個李世民,也沒有多少惡跡,我們這一讓步,他豈不是要遭殃?”
了空唔了一聲,道:“我等畢竟是以大局為重,此人與真龍天子同胎而出,本就是個為王先驅的命,也是天意了,唉,我佛慈悲,到時我為他念一篇往生咒吧!”
師妃暄心中有一絲雜念,眉宇間不自覺的有點收緊。
了空斷喝一聲:“癡兒,劍心通明,豈可容忍雜思,我佛慈悲,也只渡有緣之人,豈可為無緣之人掛心?”
“他又不是你所殺,你這樣莫名掛礙,遲早必成心魔!”
師妃暄一怔,合掌道:“多謝大師,妃暄受教了。”
“你到底還是年輕了些,修為雖高,有青出于藍之兆,還是該時時自省,斬殺心魔。”
了空勉勵了兩句,拽下一顆佛珠,心念烙印之后,即刻投向天空,給摩訶葉傳訊。
他佛珠剛走,空中又有一顆佛珠飛來。
這顆佛珠透明若無,來得很是隱蔽。
師妃暄看出來,這是來自白馬寺的念珠。
佛門傳入中土時,最早建立的寺院就是白馬寺,堪稱中土佛家源流。
但是白馬寺,現在跟凈念、慈航,乃至跟四大圣僧的關系都不好。
百多年前,有一位辯和大法師,修行有成,在白馬寺開壇講法,聚攏門徒甚多。
后來禪宗二祖慧可大師,也到洛陽附近講法,白馬寺僧人,很多跑去聽他講經,覺得他講的更合實情,深入淺出,更能聽懂。
辯和心中不悅,把慧可大師害死,還讓慧可大師尸身在江上漂浮逆流數百里,以示慧可大師生前是倒行逆施,作法自斃之輩。
禪宗三代祖師僧璨大師,后來收殮了惠可大師,燒出舍利子,引起附近百姓祭拜,又因為禪宗名聲甚佳,尸身在江上逆流這件事,反而成為一樁神跡。
辯和再度動怒,把僧璨大師也打死。
可憐堂堂禪宗第三代祖師,還沒有做出多少事跡,就落得個生年不詳的下場。
不過那時候,禪宗第四代傳人道信已經接過衣缽,跟三論宗嘉祥、天臺宗智慧、華嚴宗帝心三位大師,結為至交。
四人年紀有高低,像道信當時修為雖然尚未成就,但也有人修為已經大成,再仗著佛兵之助,還有凈念、慈航兩脈盟友。
辯和法師這才沒能繼續下手。
這些隱秘之事,江湖上沒多少人知道,但這位辯和法師光是為人所共知的事跡也不少,可謂風馳八表,威名赫赫。
“神足四圣”中的“神足”,指的就是他。
到了十年前,四大圣僧修為抵達各自的頂峰,佛門實力增厚。
了空有心壯一壯聲勢,就放出風聲,說自己修煉閉口禪,要見性成佛,一時名聲大噪。
辯和法師哪里忍得了有別的和尚這樣出風頭,果然要對凈念禪院下手,四大圣僧都做好了布置。
不料此賊奸險,沒有正面攻入,而是在百日之內,接連下手偷人。
凈念禪院自了空以下,地位最高的四大金剛,全被他偷走。
不久就有人看到,四大金剛全都一臉和藹,大徹大悟的模樣,在白馬寺參拜辯和法師,改投了白馬寺門下。
了空丟了大臉,因此氣急,破了閉口禪。
他也沒有氣餒,痛定思痛,使盡了手段,往白馬寺里面安插了臥底。
這顆透明的佛珠就是白馬寺的臥底傳來的。
“怎么動用這種手段傳信,太不謹慎了……”
了空一邊說著,一邊接住佛珠,責備的話戛然而止,“辯和昨晚不知道收到什么消息,在靜室中坐了半夜,今早突然離開白馬寺,臨走前還留了一股氣息,罩住整個白馬寺,隔絕內外。”
他越說臉色越不好看,鼻梁眉心全皺了起來。
知道目的,都還好說,像辯和大法師這樣突然行動,不知道目的的,才令人更加憂心。
尤其是在妖星破空,魔尊降世這種節骨眼上。
那個臥底也是覺得,此行目的可能干系很大,才不惜暴露,傳出這個佛珠。
師妃暄說道:“昨晚行動,難道是知道了東遼一戰,要去跟四大圣僧為難?”
“但四大圣僧行動都有呼應,他應該沒那么容易趁火打劫。”
了空嘆息道:“如果真是去找四大圣僧的麻煩,還算是好的,就怕他不是去了那里。”
師妃暄想起榮留王的相關消息:“大法師極度貪名,會不會也像那個東遼王一樣,想要搶先鎮壓已經屢次受創的東遼魔尊?”
了空稍作思忖,冷哼一聲:“他這種人要是能搶著去抗魔,那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真能做出這種事的話,我簡直就能把他白馬寺荷塘里的淤泥都吃了!”
就在凈念禪院中發生這一場交談謀劃的時候。
蘇寒山已經帶人乘云而行,遠離碎葉,掠過大片的荒漠、綠洲,向東而行。
行到半路,眼看前方一股金光隱隱,透射云霄,禪唱聲聲,香氣襲人。
蘇寒山壓住云頭,向下看去,原來是到了高昌國上空。
這高昌原本是西漢時期,軍隊攜帶家屬在這里開墾建城,才逐漸繁榮起來。
后面因為漢末魏晉的戰亂,這里被人割據建國,屢次交迭。
如今的高昌國王室,崇尚佛法,禮敬僧人。
不管東南西北,佛門中什么教派的僧人路過這里,高昌國主都以禮相待,安排上好的住所、飲食、服侍。
因著這個,絲綢之路上的商隊都知道高昌國酷愛使用種種佛門的香料,也裹帶佛經,推銷佛門的禮儀節日。
節日慶典多了,又有更多的商隊到這里來買賣交易,開辟集市,弄得高昌國好生興旺。
尤其是一些大節,舉國念經焚香,歌唱舞蹈,香氣盈天,王室出行,與民同樂。
戒日太子他們三個心中惴惴不安,一路也無心觀賞風景,眼看蘇寒山在這里停住云頭,更是緊張。
“原來是高昌,區區一個小國。”
戒日太子看了一眼,哈哈笑道,“這等小國,我也曾來游玩過,比中原差遠了,前輩,咱們還是繼續趕路吧。”
寇仲連連點頭:“是極,是極,中原洛陽那里,才叫真正繁華呀。”
徐子陵插話道:“其實還有江都,江都之景,宛如日月麗天,天下一絕,我們大隋的皇帝,都在那里流連忘返,營造行宮,文武百官隨行,真真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
蘇寒山瞧了他們三個一眼。
行啊,現在已經不止是兩個嬉皮笑臉了,第三個也開始展露出揚州小徐的本色了。
“小小的一個高昌,我看卻是臥龍鳳雛云集之地,高手輩出啊。”
蘇寒山嘆了口氣,“云霧無形,畢竟松散,我們從人家上方飛過,萬一被什么東西打散了云朵,豈不是要摔死你們?”
“還是降下云頭,從城里走過去吧,正好看看城里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