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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走過松江,酒入愚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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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片地方,在松江府南郊,堪稱是整個松江首屈一指的大寺廟,龍華晚鐘,更是名列松江八景,地方敞亮,熏香瓜果,戲班茶葉用的都是上品。

  可知府大人嫌那里太吵鬧,縱然閉了四門,不讓香客進去,周邊也頗多俗氣,于是從自己名下撥了一座別府,專供他跟這些和尚道士每年一聚。

  東岳廟按照慣例,這天是一大早就要起來,往那邊趕路的。

  蘇寒山只帶了福興、壽全兩個道士出門,也不租買車馬,只讓壽全引路,信步而走。

  清朝的時候,廣府是惟一的通商口岸,洋人要上岸,只能走廣府那邊,養出了好一片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景象。

  不要說是十三行那些大商人,就是佛山鎮上一個累世富戶的吃穿用度,也堪比公卿,眼界見識更是不俗,常常看到洋人往來租住。

  那時候,松江府這邊要是見到了一個洋人,多半還要以為是妖人。

  到了嘉慶十八年,紫禁城陷落,皇帝被斬,各地亂戰之后,洋人可就不把什么大清的規矩放在心上,幾番占領松江,要把這里打造成一個不遜廣府的大通商碼頭。

  之后洋人雖被擊退,但是廣府被徐皇帝占領,其他勢力的茶葉、生絲等大宗貨物,當然不肯運到徐皇帝的地盤上去,紛紛改走松江府。

  這些年下來,這塊地方的流動人口足足膨脹了百倍。

  蘇寒山走的這條路雖是土路,但也是大路,最寬敞處,可容六輛馬車并行。

  路上真是什么樣的人都能見著,有坐在路邊茶樓里,頭戴瓜皮帽、拖著小辮子、滿面油光與人吹噓的老頭子。

  有剪了短發、身穿燕尾服的年輕人,提著箱子從人力車上下來。

  有戴著假發、發尾卷曲的洋人,從西洋格式的馬車里鉆出來。

  也有在酒樓上頭戴方巾,身穿圓領長袍,如同明朝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而那些老百姓的裝束,更是五花八門,不剃頭但仍然留著辮子的不少,直接把頭發割短的也極多。

  滿清一百多年的統治下來,再說什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剪頭發,自然是個大笑話。

  滿清的統治崩潰之后,那些個家有余財的,是由著自己喜好來選裝束,而對于老百姓來說,則是怎么方便怎么來。

  很多做體力活的青壯年,實際上都是直接剃個光頭,過三四個月長長了之后,再剃一回,畢竟剃頭也是要錢的。

  蘇寒山走到路尾拐角的地方,小路上一大群扁擔木桶的漢子急匆匆跑過來時,就可以看到,這群人留的都是那樣半長不長的頭發。

  “快讓,快讓!!”

  那群漢子都穿得不多,大半是一件敞胸的褂子、一條遮不到腳踝的粗布褲,但渾身熱氣騰騰,大呼小叫,擠開小路上的行人。

  有些窮酸書生打扮的,從路邊鋪子里探出頭來,見了這群人,就在背后暗罵:“又是這群水老虎!趕著去投胎!”

  松江府現在商旅如云,各地涌進來的人多,不但住宅擁擠,棚戶林立,用水也成了一大難題。

  尤其是各式工廠、染坊多了之后,城內的很多河道淤濁,舀起來的水,即使回去燒開也有一股怪味,身子骨弱些的,吃了便要上吐下瀉,折騰掉半條命去。

  所以城內飲用的水,一是靠內河上泊著的儲水船只,二就是靠大批的挑水工,在黃浦江漲潮的時候去挑水進城。

  這些人一天能拿到多少銅子,全看能挑多少水,送到熟水鋪子里去。

  漲潮時間有限,來回腳程又不短,這群人挑著重擔,總是匆匆忙忙,緊跑慢跑。

  可是這群人又不敢上大路,因為大路上的老爺少爺,洋貨鋪子,稍微擠壞一點,就是傾家蕩產的禍事。

  他們在各種小路上繞來繞去,擠開行人,在鄉里鄉間,就得了個“水老虎”的名頭。

  那些熟水鋪子,燒水泡茶賣浴湯的,又被稱為老虎灶,據說一半是因灶型如虎,燒柴燒得兇,另一半就是因為這些挑水工的名頭不好。

  有人跑的急,桶里頭水晃出來,腳底下濕滑,一個踉蹌就要跌倒。

  壽全道士一步搶出,單手平伸,就抬住了他扁擔,幫他站穩。

  那漢子大吃一驚,瞧見壽全道士這身上好綢緞料子做的道袍,背后還斜背著把大刀,又喜又怕,連聲喊著老爺,腳下倒退,忙不迭的道謝。

  旁邊那群漢子都被這一幕驚得頓了頓,等壽全道士退開之后,他們才繼續趕路。

  福興老道見了,心中也有些奇怪,等瞥見旁邊蘇寒山,陡然醒悟過來。

  壽全這小子,真是個機靈的!

  這段日子里,蘇寒山在東岳廟里給他們發號施令,做這做那,也叫他們看出這位新主持的一點脾性。

  狠是真狠,志向也非小,打聽的某些消息,讓福興老道他們都不敢聲響。

  但不知道是不是聽三國演義聽傻了,學關老爺那套傲上而不凌下。

  這新主持對那些個在廟里欠債被賣掉的,對那些小民,反而可謂是菩薩心腸了。

  “哈哈哈哈,壽全道兄今天是碰上什么喜事,竟有心情給這些苦力搭把手?”

  后面大路上嘚嘚嘚跑來一輛馬車,車里一個壯年道士掀開簾子,笑道,“福興前輩,也是久違了,還有這位,不知是什么來頭?”

  蘇寒山轉頭輕笑:“我是福興道長的遠房親戚。”

  壽全道士介紹道:“這位是華佗廟的開明道長,去年松江府的佛道大會上,他家生意做得最好,是受了知府大人表彰的干才。”

  “哦。”

  蘇寒山好好端詳了一下這個壯年道士。

  華佗廟的人,賣大煙得了個表彰,還真是跟西洋同行們學得很快。

  前些年的西洋人,好像還在聲稱,大煙是上帝賜給人類的禮物,沒有大煙,醫學就是個瘸子吧。

  也正是西洋那些半巫半醫的濫用大煙,隨便一個崴了腳,扭了腕的,只要有錢,都直接來上一管大煙,才那么快被西洋商人們發現其中的“商機”。

  “都靠同道們抬舉,知府大人英明。”

  開明道長抱拳,呵呵笑道,“知府大人算的是各個廟里,比自己上一年業績翻了幾成,不是算賣出去多少貨,要是光算貨量,我前五也未必混得進去。”

  “來來來,我這馬車里還算寬敞,幾位若不嫌棄,不如與我同車?”

  福興、壽全二人都看向蘇寒山,見他點頭才道謝上車。

  開明道長瞧見這一幕,就留了心。

  這馬車確實寬敞,多進去三個人之后,也不覺得擁擠。

  幾個道士閑談些有的沒的,蘇寒山只是挑著窗簾,看外面景色。

  “我家有幾個徒弟,愛傳閑話的,聽幾個牙行的婆子說,壽全兄帶人把最近那些煙客們賣掉的妻兒子女,都買回去了?”

  開明道長撫須說道,“其中有的已經被教養半年,能賣到大戶人家,做個體面的丫鬟了,你還要原價買回,那些婆子當時不敢說,事后可是傳了不少風言風語。”

  “說是東岳廟占她們便宜,等她們教養好了,自己買回,也要去做這行生意,讓那些婆子很是叫苦啊。”

  壽全道士和福興道人對視一眼,只能擺出一副呵呵的笑臉。

  能叫苦的,還算她們命大,那些個沒有牙行正經帖子的人牙子窩點,可是連領頭的腦袋都沒了,只能跟閻王爺去叫苦了。

  再說,今天這場大事要是真辦成了,之后要叫苦的,也不只是那些人。

  壽全道士想想都覺得難受。

  他雖然害怕蘇寒山,但是對于知府老爺,也有極大的敬畏。

  蘇寒山明顯是要對知府老爺動手,要是成了,倒還罷了,萬一不成,東岳廟眾人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是今天知府老爺遇到什么急事,不去參加這場集會,那就好了。

  拖得一天是一天。

  兩個道士心里忐忑,嘴上難免敷衍了點。

  開明道長看出他們心不在焉,以為他們真要涉足別的產業,不愿提前透露,便神秘一笑。

  “壽全道兄這個年紀就修成中丹田,將來很有希望突破上丹田,知府老爺也特賜寶刀,另眼相看。”

  “如此人才,只執掌區區東岳廟的產業,確是屈才了。”

  開明道長說著,“我知壽全道兄不愿投到知府大人麾下,是怕失去自由身,到底不如自己做主子,來得痛快。”

  “最近卻有個機會,你我合伙,大家都做主子,產業銀兩,也能拔升上去,不知道諸位有沒有這個興趣?”

  蘇寒山好奇道:“什么機會?”

  “哼哼。”

  開明道長頗為自得,“這是我秘密得來的消息,松江府不久之后,就準備自己種大煙了。”

  “不是小種,是大種,知府老爺那邊已經有了計劃,先拿七個鎮子管控起來,種上一年,看看收支成效,若種得好,來年再擴張。”

  “這一年至關重要,決定了將來誰能屹立潮頭啊,你我要是合伙,你出武功,我出錢財,應該足以承包一個鎮子,壓住那些泥腿子,讓他們乖乖給咱們干活……”

  他說著說著,卻沒有從壽全道士臉上看到什么驚喜的神色,不禁有些疑惑。

  這么大的好事,怎么東岳廟這幫人,一點都不心動的樣子?

  好在這時,蘇寒山又接了話茬。

  “松江府的大煙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么知府衙門以前不種,現在才想種?”

  內地種大煙這件事情,在乾隆時期就已經有了,但就算是滿清那樣的皇帝,對這件事也是深惡痛絕,明令禁止的。

  最近幾十年亂戰,種不種煙沒人管得到,但自從局勢稍微安穩一些,這條禁令又被各方不約而同地提上了日程。

  買賣大煙,吸食大煙,都是睜只眼閉一只眼,但是禁止種煙的力度,跟前面幾樁,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不為別的,只為糧食。

  種煙所得的銀錢多,各地全都效仿種煙之后,糧食也就少了,沒有糧食,怎么打仗?

  小的軍閥地盤犬牙交錯,你這邊勢力稍微一弱,糧草不濟,旁邊立刻就有三五七八家,等著把你吞并。

  大的軍閥,真有統一稱帝之望,對兵力、糧食也更加渴望,恨不得天降五谷,日生十胎,橫推天下,成就偉業。

  內地既然不許,洋人態度如何?

  洋人也不想看到這種事。

  從海外種煙,運輸過來販賣,這中間的利潤,可不僅僅在于賣煙,貨運、造船、水手、海軍、種植園的奴隸等等,方方面面都是生意。

  你自己大規模種煙,就是跟他們搶生意。

  考慮到松江府不算其他軍閥地盤,知府衙門自己要在這里大規模種煙,最大的阻力,可能還真是洋人那邊的。

  那么,是誰在最近給了知府衙門足夠的底氣,對抗洋人那邊的壓力呢?

  蘇寒山來到這邊還沒幾天,對這個世界的情況有了解之后,就能夠想到這些東西。

  開明道士這個土生土長,身在局中的,之前卻鉆進了錢眼,根本沒想過這一點,當然也沒想過去打聽這方面的消息。

  蘇寒山多問了幾句,他就有點發愣了。

  “這……”

  開明道士臉色微變,“這么說,這個事情,咱們還真不該急著攪和進去啊。現在要是跳的急,將來萬一鬧起來,咱們很可能就是被祭旗的!”

  蘇寒山安慰道:“莫慌,莫慌,道友你現在想通了,為時未晚,來,喝杯茶壓壓驚。”

  開明道士接過那冰玉般的杯子,一口喝了,回過神來:“這是什么茶水,如此清新?”

  “自釀的一點露水而已。”

  蘇寒山接過杯子,收到袖子里,其實卻在進入袖口的剎那,已經氣化消失。

  杯子是他隨手捏的,茶水也是他直接以空中水分凝聚。

  本來這也不算問題,可他還在里面加了一套玄陰劍瘟法咒。

  這套功夫初創之時,要結印數回,飛射出去的殘影,常人肉眼也能看見,還會在額頭暫時形成明顯的劍形印記。

  經過這些日子的揣摩,蘇寒山已經能夠把這套法咒運用得無影無形,凝聚在茶水之中,別人一旦喝下,就等同中咒。

  玄陰之道,邪道功法,就是要詭譎莫測,才算得了其中三昧。

  今天這場大集會人多,若不事先預備一些能夠無聲無息行事的手段,到時被部分人逃出去,可就不算圓滿了。

  顛簸的馬車,在經過一段上坡路之后,忽然變得格外平穩起來。

  蘇寒山掀開簾子一看,發現馬車已經駛上了一條長達數里的水泥小路。

  小路的盡頭,通向一片林青水秀的景色,薔薇藤蔓纏繞著白色的尖頭木質柵欄,柵欄內部一座花園,花園北面,幾座二三層高的洋樓比肩而立。

  水泥這時候還叫洋灰,松江府最時興的一類住宅,就是磚墻外面抹洋灰,洋灰外面貼瓷磚。

  還有那種仿著不列顛人皇室風格制造的柱子、拱門,園子里放著的雕塑,統稱為花園洋房。

  松江知府平時根本不住,專門撥出來給這些和尚道士一年一聚的別府,就是這樣一座價值萬金的大花園。

  馬車停在花園外的一大片平坦水泥地上,旁邊已經有數十輛馬車先到,自有仆人送來草料,伺候馬匹。

  蘇寒山走過柵欄門,最先看到的就是一座水池,水池中卻立著青銅駿馬,似乎是仿吳王八駿鑄造,故意做了些銅銹,還有細小篆字銘文。

  西式洋房花園中,多了這樣東方古典韻味的東西,半點也不突兀,反而相得益彰,可見是大師手筆。

  水池兩側,各有大片草地涼亭走廊,還有長桌,擺放糕點,美酒鮮果。

  園中已有上百號人,穿著袈裟道袍,唱著“阿彌陀佛”“無量天尊”手捏琉璃酒杯,不時品嘗蛋糕,觥籌交錯,走動閑談。

  開明道士是個交友廣闊之輩,一進來,就哈哈笑著,與人招呼起來,去取了酒杯同飲。

  也有人跟壽全道士他們打招呼。

  蘇寒山放任他們兩個離開,自己孤身走動,沿著長桌緩步而行,食指中指敲在桌沿,一點一點,跨步向前。

  各位大師、道長,還真是很時尚,時尚好啊,不然給你們下咒,還沒這么方便呢。

  在他走過的地方,桌子上那些酒水之中,翻起小小氣泡,轉瞬即逝,卻已經多了常人肉眼不可見的法咒印痕。

  等蘇寒山又在那些之前取過酒的人身邊轉悠過,就也捏了杯酒,倚著涼亭的柱子,緩緩品嘗。

  這些人高談闊論,聊到的東西,倒也可以幫他補充見聞,不過,他更期待那個松江知府的到來。

  沒有讓他等太久,當樓房里的西洋落地鐘,敲響九點整的鐘聲,遠處路面上,八輛馬車相繼駛來。

  一群人烏泱泱地下了車,簇擁著知府,走進這座莊園。

  但不同于福興道士等人曾描述過的,往日知府獨占鰲頭,絕對中心的姿態。

  今日進入莊園的這群人,還有一個頭戴紫金蓮花冠,五綹長須飄在胸前的青袍道人,與知府并行。

  那道士的斜領云紋間,另有一團獨特花紋,特地用金線繡成,仔細辨認,原來是草書筆意的“先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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