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子,別來無恙。”
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上,斜倚著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他神色慵懶隨意地打量著 面前的木家商隊,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薛公子,好久不見。”木辰杰越眾而出,抱拳打著招呼。不過他的眼神里卻沒有絲毫熱絡之情。
薛家天驕,薛光宇,薛家年輕一輩中,天資排名第二,僅次于薛紫柔。
他們木家的利益同顧家高度綁定,作為戰略對手的薛家,他們玩不到一起去。
“木公子,這多日不見,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這好好的公子哥不當,怎么學人出來走鏢販貨了?”
薛光宇手持精致折扇,輕輕搖曳,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和挑釁。
木辰杰聞言,神色微微一沉,但隨即恢復了平靜。
“薛公子說笑了,我木家貨運天下,興于商貿。我身為木家子弟,自是不能忘了立族之本。倒是不如薛公子這般,左擁右簇,閑情逸致,愜意享樂了。”
“木公子,好口才。”薛光宇揮了揮扇子,臉上露出一絲玩味:“既如此,那我就不打擾木公子體驗商貿,光耀祖輩了。我們走。”
周圍從者應聲而動,紛紛收回如鷹隼般的目光。馬車在車夫的牽引下,車輪滾滾,緩緩向前。
“薛公子,一路慢走。”木辰杰立于原地,抱拳一禮。
馬車剛剛沒駛出多遠,車窗處就探出了薛光宇的腦袋,他的神色帶笑,眉宇間似是蘊藏著一絲挑釁。
“哦,對了,木公子,我走前面,應該沒問題吧!”
木辰杰神情不變,淡淡說道:“薛公子請便。”
“那就好,我還以為木公子會介意呢。”薛光宇笑著坐回了馬車中,笑容中藏著幾分得意和玩味。
馬車內,裝飾華美,布置精致,兩側有嬌小侍女,身著華麗服飾,端茶遞水,扇風驅暑。
薛光宇舒舒服服地躺在云錦軟踏中,嘴角鉤勒出一抹不屑。
“一股子的老朽之氣。”
木辰杰,木家當代年輕一輩扛鼎之人,新秀榜上排名前二十的天驕。不過這為人處世,哪里還有絲毫天驕氣魄,反倒像個遲暮之人。
“把簾開開。”薛光宇吩咐了一聲。
“是。”侍女嬌聲應道。
車窗簾子掀開,薛光宇打量著木家商隊,神色間滿是得色。
木家?木家又如何!見到他還不是要讓他先行。
打量之間,他倒是看到了一輛露天馬車,上面正舒舒坦坦地躺著一個青年。青年一身青衫,雙手作枕,神情悠然自得。
薛光宇淡淡地瞥了一眼,沒有絲毫在意,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像這等憊懶貨,他見多了。
畏懼艱辛,行事懈怠,安于享樂無一可取之處,如此之人,豈能有所成!?
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回城,看看大姐頭有什么指示。然后順便再聽一聽家族里的幾個老頑固有什么屁話要說。
薛光宇思索之間,便有侍女輕巧地剝好了一顆紫晶玉葡,遞到他的唇邊。
薛光宇輕輕一吸,玉葡滑入口中,順勢含住侍女的如蔥手指。
看著侍女面色嬌羞,欲拒還迎的神色,薛光宇面露一絲莫名笑意。
行事懈怠,安于享樂?
哦,不好意思,他不一樣!
他乃天驕!
蒼龍薛家第二天驕!
在侍女驚呼聲中,他含著葡萄籽斜倚軟榻。
“哥,你沒事吧。”不知道什么時候,木清瑤走到了木辰杰的身旁。
聽到妹妹的聲音,木辰杰收回目光,轉過頭對著木清瑤一笑:“沒事,小事罷了。”
“嗯。”木清瑤點點頭,看著遠去的馬車,若有所思。
薛家!
終究是壓了木家一頭!
大族子弟,在享受那些優待的同時,同樣也肩負著家族的榮耀和責任。
“清瑤,你怎么出來了?”木辰杰笑著道,有意扯開話題:“怎么?不害羞了!”
“哥!”木清瑤嬌嗔道。
看著妹妹的模樣,木辰杰沒有多言,只是用笑回應。
真希望能永遠這樣無憂無慮啊!
與妹妹不同,他已肩負起了家族責任,需要思考和顧及的事情太多,早已過了隨心所欲的年齡了。
看著哥哥的模樣,木清瑤沒有多言,說了幾句,便回到了馬車中。
關于哥哥此前提及的話題,說實話,她從來沒這么想過。不過那日,當哥哥提起之時,她真的有靜下心來仔細思考過,最終得出的結論,自己也說不明白。
是好奇,是期待,還是少女特有的憧憬幻想?
正如傳記里時常提及的偶遇橋段,男女主間的相互碰撞,最后譜寫出一篇蕩氣回腸,至情至性的恢宏巨制。
可現實.
真的是傳記嗎?
蒼龍州城作為一州中樞,守衛審查自是嚴格無比。與其他普通城池不同,想要進蒼龍州城,需要繳納一定數額的入城費用。
這也是為了控制入城人流,緩解城內人口壓力。
作為蒼龍第一大城,蒼龍州城內的人口早已逾越千萬。
陳平安跟著木家商隊,倒是沒有遭遇半點阻礙,很順利地便進了城。不過,該交的費用,還是需要照交不誤。
陳平安此番出來,身上自是帶有銀兩。
交錢的時候,他倒是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經歷感受了。
自從坐上指揮使的位置開始,類似的事情,都有隨行之人負責,哪里還需要他親自出面。
“想什么呢?審查的時候,別開小差。”
蒼龍州城右城門,負責審查陳平安的披甲大漢,面容嚴肅,訓斥了一句。
“哦,好。”陳平安神色隨和,淡笑道。
這披甲大漢,皮膚黝黑,外部著甲,內部穿著鎮撫司特制的玄黑色魚鱗服,上面依稀可以看到幾條紋路。
總差司級!
這蒼龍州城到底不一樣,能主掌十幾個二十個里巷的總差司級,在這里只能守個城門。而且從情況看來,還不是這個城門的最高指揮官。
可能是職業習慣的問題,陳平安觀察的比較細致,面前的披甲大漢,早已經邁入了內氣境,看情況距離內氣第一關圓滿,也大差不差了。
內氣境當個城門頭或許有的,但要是用來守門審查,哪怕是作為龍安商路扼要的北蒼重鎮,也沒有這等氣魄。
這蒼龍州城,不愧是州境雄城,北境大城。
對于這蒼龍州城能配備得起這么多內氣境,陳平安沒有半點懷疑。
正所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這個道理放在鎮撫司當差的人上也一樣,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自然是要竭盡所能,拼盡全力往更好的地方努力。
同樣是總差司級,或許在普通小城能作威作福,在州城只能當個守門小頭目,但是像州城這等職司,依舊是有大把人削尖了腦袋要往這里來。
此等道理,未經世事,或涉世未深之人,難以理解,會起反駁之心。
然而,世間之事,多是如此。
一來,州城內配備的資源,環境大不一樣。
二來,州城之內往往具有更高的發展空間,能摘無形當中能拉高一個人的上限。
三來,州城之中,世家大族,宗門大派云集,天驕璀璨,高手頻出,哪怕是三教九流之輩,同著鄉野小城,就是不一樣。耳濡目染之下,一個人的眼界,視野,格局,會在無形之中被無限放大。
為子孫計!
州城、郡城、大城、小城、鄉鎮村寨,同為平民,但人與人的感受卻是大不一樣。
州城之民小視郡城之民,郡城之民小視大城之民.
一層一階級,一層一鄙視。
若是有能者,不為自身思量,豈能不為家人子嗣,血脈后裔思量?
“老陳頭.”陳平安思緒紛飛,心中呢喃。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老陳頭。
憑著一腔血勇,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在渭水郡城,闖下家業根基,雖然不大,但卻是兄妹倆最堅定最可靠的庇護。
多少人奮不顧身前來大城打拼,不求揚名,只為求得片瓦遮身。
這些人,一如當初老陳頭。
很可惜,有些人成功了,而有些人 失敗了!
世人皆知州城居,大不易。然來者,前赴后繼,絡繹不絕。
離去者雖眾,但多是難以立足之輩,而非自身所愿。
他們懷揣著夢想,有人慷慨激昂地喊出一聲:“無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巔!”
但夢想終究只是夢想,又有多少能知行合一,堅守到底。
來時激情洋溢,滿懷憧憬,仿佛世界在為他們讓路。但當中絕大多數人,都只能落得一個黯然收場。
陳平安心念所至,忍不住暗自低吟:“倘若命中無此運,孤身亦可登昆侖。苦厄難奪凌云志,不死總有出頭日。他朝若有翻身時,生吃黃連也叫甜。風霜壓我兩三年,我笑風輕雪又棉。
心中仍有鴻鵠志,他日登頂笑蒼天.”
“哎哎哎,你怎么回事?又開小差!又開小差!”
負責審查陳平安的披甲大漢,瞪大了眼睛,疾聲厲色道。
“哦,不好意思。”陳平安歉意一笑。
“你還想不想進去了!?”披甲大漢訓斥道。
“下次注意。”人家職責所在,陳平安倒也沒有發火。
“還想有下次?”披甲大漢瞪著銅鈴大的眼睛道。
“老王,人家小伙子,初來乍到,你就別為難人家了。”邊上一個漢子笑著打著圓場。漢子同樣披著甲,膚色倒是要更黑一些,臉上蓄著濃密的絡腮胡。
“老秦,你是不是皮癢了,這他娘的還管上我了。”披甲大漢狠狠地瞪了一旁漢子一眼。不過終究是沒再說走神的事情。
“小子,第一次來州城吧?”秦姓漢子笑著道:“州城巍峨雄偉,分神在所難免,不過也要注意場合才是。下次自己注意!等進了城,遇上那些貴人,可沒我們這么好說話了。”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笑著應了一聲。
“多謝秦頭提點。”
“呦,小子,還挺上道。”秦姓漢子哈哈大笑。“知道喊秦頭。”
看著同僚好友這般模樣,那披甲大漢面露不爽,真要出言嘲諷兩句,只見陳平安向著他,鄭重其事地又道了一聲:“也多謝王頭。”
披甲大漢哼哼了兩聲,說了一句這還差不多。在做完了最后一道審查,便讓陳平安進去了。
蒼龍州城雄偉,哪怕只是一座右城門,也高得離譜。
陳平安順著人流走進城門,心情倒是不錯。
那披甲大漢雖看著嚴厲,言語間似有冒犯,但卻沒有什么惡意。
邊上的秦姓漢子也是性情中人,對他這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心存善意,擔心他這般模樣沖撞了貴人,還特意提點了兩句。
雖然方式不同,但從初次見面的感受上來看,兩人都算是一條漢子。
對方無錯,陳平安自是不糾。
說實話,他還以為要遇上一個吃拿卡要之事,保不齊還得他表明身份,狠狠打臉。
結果碰上的兩個,都是嚴守規矩的鎮撫司漢子,這倒是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如今身居高位,不說是口含天憲,但也是積威深重。周圍人對他事事隨從,哪敢有絲毫不敬。
如此爽則爽矣,但長此以往,反而倒是失了本真樂趣。
下面人對你敬若神明之時,在某些時候,也意味著你以為失去了結交朋友的權利。
他如今修至玉衡后期,心神通達,隱隱有返璞歸真之態。更是明了,且不可因修行而失了人性,此中煙火雖是平凡,但卻是人性之本。
“瞎聊什么呢?認真審查!”
陳平安剛剛走出沒多遠,在喧嚷中便聽到身后有聲音傳來。
他回頭一看,正好看到一個面容剛毅的中年男子。男子身披玄黑披風,一雙虎目炯炯有神。
鎮撫司指揮使!
僅僅一眼,陳平安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他在看的時候,男子正好朝著他這個方向看來,不過對方似是沒怎么在意,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嘿嘿,林頭,忙活了點事,沒什么。”披甲大漢憨憨笑了幾聲,言語間也沒提起陳平安分神之事。
“都認真點!我們在這個位置上,代表著的就是蒼龍州城的形象。鎮撫司對我們如此信重,重任在肩,可讓我發現你們在玩忽職守。”
“不會,不會,林頭,你就放心吧。”一旁的秦姓漢子應聲道:“兄弟們心里有數。”
“嗯,知道就好。”林指揮使提點了幾句,很快便離開了這里。
他身為蒼龍州城右城門的最高指揮官,要忙的事情自然不會就只有這里。
“陳兄,山水有相逢,有緣再見!”
蒼龍州城內,木辰杰向著陳平安抱拳告別。
“多謝木公子這一路的照顧,陳某感激不盡,他日有緣再見!”陳平安笑著拱手,拱手一禮后,笑著看向一旁的木清瑤:“也多謝木小姐一路關心。”
“陳大哥,萍水相逢即是有緣,我等江湖兒女,不必如此拘禮!”木清瑤燦爛一笑,眸若星辰:“他日若是有緣相見,清瑤定要與陳大哥飲酒一壺,敘一敘此間情誼。”
木辰杰表情本來還算正常,聽到妹妹這么一說,一下子就是急起來了。
什么?
還要共敘情誼?
好不容易熬到了臨別,還準備當著我的面私下約酒?
這怎么行呢!
得破快掉!
硬來不行,得柔和點.
短短瞬息之間,木辰杰思緒紛飛,腦海中產生無限聯想。
他深呼了一口氣,穩定了下心情,忙打斷了妹妹的話,笑著插話道:“陳兄,家妹說的不錯,他日若是有緣再見,我們兄妹二人定當盡地主之誼,好生款待陳兄。”
看著木辰杰的模樣,陳平安不禁覺得有趣,笑著看了他一眼:“木公子客氣了。下次若是再見,應是陳某款待才是,以感謝兩位這一路的照顧和護持。”
“陳兄言重了。他日再見,無論是誰請客,只要能相聚一堂,把酒言歡,便是極好的。”
木辰杰爽朗一笑,故作坦然。
嗯,對對對!
誰請客都行,反正就是別見面了!
“陳大哥,家兄說的不錯,他日若見,只要能相聚一堂便是好的。”木清瑤眸光清澈,看向陳平安。
“兩位所言甚是。”陳平安笑著回禮,又與兩人寒暄了幾句。
眼見時間差不多了,他便告辭離去。
“兩位,就此分別,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木辰杰抱拳送別。
“陳大哥,別忘了那頓酒哦。”木清瑤鄭重其事道。
“忘不了。”陳平安淡然一笑,告別一禮,便就此離去。
木辰杰看著陳平安離去的背影,不禁狠狠地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走了,再不走,這家里的白菜怕是要沒了。
至于約酒之言,不過就是局客套話。真要約酒的話,豈要等到再見之時,現在不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嘛!
木辰杰轉過頭看向妹妹,發現她正看著陳平安的背影出神,他輕聲說了一聲:“清瑤,走吧。商隊剛剛回城,要處理的事情還不少。還有家族那邊,也該回去報個平安。”
“嗯。”木清瑤輕輕頷首,那雙如秋水般的眼眸,閃過一絲復雜,她緩緩收回了視線。
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是有些傷感。不知是在為朋友間的離別而傷感,還是在為自己這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程傷感。
“走吧,哥哥,是該和家族報個平安。”木清瑤微微垂眸,朱唇輕啟。
“嗯,放寬心,都在蒼龍州城,總會再見面的。”看出了妹妹的傷感,木辰杰寬慰了一句。
看著木清瑤緩緩上了馬車,木辰杰心中慶幸,嘴角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蒼龍州城如此龐大,這一別,可見不到咯,再見不到咯!
“自家的白菜,總算保住了!”
同木家兄妹分離,陳平安孤身一人走在蒼龍州城的街道上。
說來此番有緣同行,倒是讓他的旅途增色不少。
諸多看似尋常的體驗,卻是讓他的心境豁達不少。
蒼龍州城的街道遠要比渭水郡城寬闊,哪怕不是主干道,也足以承載極多的車架和人流。
蒼龍州城雖不禁車架,但想要車架入城,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的。
州城內大多都是以步行為主,陳平安混跡在人流中,倒不算特別顯眼。
方才木辰杰的表現,他都看在眼里,不禁感嘆天下當哥哥的都一個樣。
陳平安看著街道兩側的繁華,心中越發思念。
在離開北蒼之時,陳平安寄了一封信給小丫頭,上面說明了他準備啟程趕赴蒼龍州城的消息。
算算時日,這封信應該也該送到了。
信中說了他準備啟程,這會兒他人倒是到了。
陳平安抬眼看了看天色,心中隱隱泛著期待和激動。
“這個時辰小丫頭應該已經放堂了,直接去小院找她!”
此前來信,小丫頭有提到過小院的位置,他雖初來蒼龍,詢問一二,應是能順利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