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與未來美好憧憬中,張平汝徹底崩潰了。
洪智有站起身,脫下警服披在他顫抖的肩膀上,然后輕輕拍了拍。
“這就對了嘛。
“你早點說,這頓牛排就不用浪費了。
“長春,給張先生倒酒。”
任長春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輕聲罵道:“沒出息。”
洪智有瞪了他一眼。
任長春撇了撇嘴,給張平汝倒了滿滿一大杯紅酒:
“張隊長,你好福氣啊。
“就這一杯,夠我吃好幾個月的伙食了。
“您請用。”
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當”的一聲。
旁邊的老涂倒是很有眼力架,立刻劃著火柴,給張平汝遞上了一根香煙。
張平汝叼住煙,深深吸了一口,那顆狂跳不止的心臟安定了些許:
“你想問什么,盡管問吧。”
老涂很識趣,沖洪智有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順手關上了厚重的鐵門。
任長春看了眼洪智有。
“股長,我也走?”
洪智有笑了,“怎么,你也怕啊?”
任長春梗著脖子,“我有啥怕的,你讓我聽,我就聽。”
洪智有點了點頭。
“你留下吧,做個筆錄。
“要不不合審訊程序,回頭警務總廳那邊來查檔案,會很麻煩。”
任長春不再猶豫,拉開凳子在審訊桌另一側坐了下來。
洪智有坐回位置,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
“先說說山上的情況吧。”
張平汝眼神空洞,點了點頭。
“好。”
接下來,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倒了出來。
從珠河到老駝山,每一支抗聯隊伍的具體位置,精確到山谷和密營。
隊伍的人數、指揮官的名字、電臺的呼號。
他們有多少條槍,多少發子彈,儲備的糧食夠吃多久,藏在哪個山洞里。
甚至連幾條秘密的下山通道,他都說得一清二楚。
洪智有靜靜地聽著。
打他進入警察廳以來,哈爾濱警察廳、憲兵隊,不是沒抓到過紅票的高級干部。
可那些人要么是硬骨頭,死不開口。
要么知道的有限,只能交代一些外圍組織。
像張平汝這樣身居一線核心領導崗位,把自家老底賣得如此一干二凈,而且每一條情報都足以引發毀滅性打擊的,真是前所未有。
這也多虧了今天是他和周乙來審。
要是換了魯明,或者高彬親自上陣,抗聯和交通站危矣。
又是一個柴前啊。
洪智有點了根香煙,吸了一口:“你提供的情報,十分有價值。
“足夠我們把哈爾濱周邊一圈的抗聯隊伍,全部消滅干凈。
“謝謝。”
張平汝的眼底閃過一絲濃烈的痛苦,但很快就壓了下去。
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只是開胃菜。
“我還有更多你們關心的地下情報。
“畢竟,打抗聯不是你們警察廳的活兒,在城里抓老鼠,才是你們最大的愛好,不是嗎?”
洪智有夾著香煙的手指,隔空點了點他。
“你他媽真是個人才。
“我有點喜歡你了。
“說吧,你想要什么條件。”
張平汝精神一振,他知道,真正的交易開始了。
“第一,我需要一份安穩的公職。
“我,還有我的家人,都必須受到最嚴密的保護,防止哈爾濱地下鋤奸隊的報復。”
洪智有點了點頭,這在意料之中。
“這是應該的。
“我會把你安排到‘官邸區’,HEB市政大員都住在那兒。
“那邊有高墻大院,鐵絲電網,二十四小時都有我們警察廳和憲兵隊的人聯合警戒。
“別說鋤奸隊了,就是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張平汝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接著說:
“第二。
“莎莎,的確是我的女兒。
“我要她,還有顧秋妍,跟我生活在一起。”
“你他媽腦子有病吧?”
任長春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顧秋妍是周太太!是我們特務科周科長的老婆!
“就算你們以前有一腿,你想讓一個特務科長把老婆讓給你?你算老幾啊?”
張平汝看著暴怒的任長春,冰冷譏笑:
“特務科長?
“呵呵。
“你們警察廳不是一直在找內鬼嗎?
“怎么樣,能答應我的條件嗎?”
刑訊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任長春眨巴著眼睛,臉上的怒氣變成了驚愕,然后是濃濃的恐懼。
他不是傻子。
有些事,聽了會有禍害。
他下意識地看向洪智有,“股長,我……我申請回避。”
洪智有笑了笑:
“回避個屁,晚了。
“給老子好好坐下,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洪智有轉向張平汝,語氣輕松的回答:
“如果你提供的情報是真的,一家團聚,這個訴求是完全可以滿足的。”
他頓了頓,補充道。
“那么,咱們開始吧。
“先從哈爾濱的地下交通站說起。”
張平汝點了點頭,徹底放下了所有包袱:
“我這次下山,就是通過哈爾濱地下交通站的老魏協調安排的。”
洪智有插了一嘴。
“老魏?
“還真有這個人?上次的案子鬧那么大,他還敢留在哈爾濱?”
“有。”張平汝說。
“他叫魏山。上次工組被你們搗毀后,他親自出手,處決了叛徒陳振等人。
“為了安全,他把自己的臉給毀了,然后得到了滿洲總工委新任領導的信任,重建了交通站。
“因為他提前宣布撤離,所以交通站的原班人馬,還有鋤奸隊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
張平汝說著,示意任長春給他來再根煙。
洪智有直接從兜里摸出整包煙,連同火柴,一起丟在了他面前。
張平汝熟練地點上一根,表情變得有些麻木:
“我認識的有三個人。
“一個是老魏。
“一個是開皮貨店的老孟,叫孟老三。
“還有一個是四海藥店的掌柜,叫周芳。是個女的。”
他補充道:“秋妍當初在佳木斯的時候,就是這個周芳在那邊照顧的。”
洪智有臉上的笑容愈發和煦。
“老魏的藏身之地,你知道嗎?”
張平汝沒有任何猶豫。
“知道。
“他住在特別市公園旁邊,一個叫‘亞和公寓’的樓里,門牌號好像是37號。”
洪智有心頭直冒涼氣。
這個張平汝,真的是徹頭徹尾的災難。
他交代出的這些情報,任何一條泄露出去,對哈爾濱地下組織都是一場滅頂之災。
也多虧了,是落在了自己手里。
洪智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壓下心頭的翻涌。
“很好,你的情報的確很有價值。”
他放下茶杯,從旁邊的文件堆里,抽出了一份檔案。
“那咱們現在來聊聊顧秋妍。
“根據她在莫斯科的同學劉萍口供,顧秋妍曾經在蘇聯紅軍的中央情報總部待過。
“這事,是真是假?”
昏暗燈光下,張平汝的眼神閃爍不安。
那是他最后的防線。
他可以出賣組織,出賣同志,出賣自己的信仰。
但他不能把秋妍也拖入無底深淵。
他沉默了片刻,迎著洪智有的目光,堅定搖了搖頭。
“不是。
“她是去留學的,就是個簡單的音樂生。”
洪智有笑了笑,金絲眼鏡后的雙目像是能看透人心。
“你要這么說,就沒意思了。
“張先生,你是個聰明人。
“你想想,老魏他們,孟老三,周芳,他們難道就沒有家庭,沒有老婆孩子嗎?
“你把他們賣得干干凈凈,眼皮都不眨一下,卻偏偏在這里刻意要保一個顧秋妍。
“你覺得,這有意思嗎?”
洪智有站起身,踱步到張平汝身邊:
“而且,你再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要她、莎莎,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那就只有一條路,如實交代。
“否則,我們的調查永遠不會停止。今天是我來審,明天可能是高廳長,后天就是憲兵隊。
“你今天保她,明天就會有別人撬開你的嘴,或者撬開別人的嘴。
“到時候,你所求的一切,皆是空想。”
張平汝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洪智有看著他的反應,冷笑一聲:
“其實,我們什么都知道。
“顧秋妍是紅票的交通員,負責和山里聯系,對吧?
“她和周乙,是偽裝的夫婦,對不對?
“你只有把關于她的一切都交代清楚,我們才能把她也‘漂白’。
“讓她和你一樣,變成主動投誠反正的‘義士’。
“這樣,才能永絕后患,你們一家人才能真正安安穩穩地生活在一起。
“也只有這樣,才能將她和周科長徹底分開。
“你不是想搶回你的老婆嗎?
“你不是想舉報周科長嗎?
“你看,我這不正在幫你嗎?正好如你所愿啊。”
這番話的說服力,是毀滅性的。
它精準地擊中了張平汝內心最自私、最陰暗的角落。
連梅津美治郎、磯谷廉介都能被洪智有忽悠瘸了,何況是一個早已精神崩潰的張平汝。
沉默之后。
張平汝抬起頭,眼神渙散,徹底放棄了抵抗。
“是。
“秋妍她……她是受共產國際派遣,來哈爾濱的交通站,擔任發報員。
“她跟周乙,是假夫妻。”
他像是要把積壓多年的秘密一次性倒干凈,語速極快。
“我們很早就結婚了。
“她來哈爾濱之前,就已經懷上了莎莎。”
“啪!”
洪智有痛快地打了個響指,臉上是如沐春風的笑容。
“這不就結了?
“都吐干凈了,清清爽爽重新做人,光明正大地活在陽光下,不好嗎?”
一旁的任長春,早已目瞪口呆,渾身僵硬。
“股長,這,這記嗎?”他哆嗦問道。
洪智有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靜無波。
“當然。”
“關于顧秋妍是紅票的線索,我們其實早就掌握了。
“你的出現,不過是驗證了我們的猜測而已。
“那么,說說周乙吧。
“我勸你,不要有任何隱瞞。
“這關系到,你到底能不能找回你的老婆。”
張平汝深吸一口氣,像是認命了一般。
“我只能說,周乙很可能,就是紅票隱藏在你們警察廳的內鬼。”
洪智有皺了皺眉,“什么叫……可能?”
張平汝有些苦澀道:“我是無恥出賣了隊友,但我不會隨口誣陷周乙。
“我只能說可能。
“按照程序,秋妍要發電報,尤其是在家里,必須得有自己人打掩護。
“周乙跟她做了這么多年夫妻,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不可能一點都察覺不到。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周乙也是紅票。”
洪智有點了點頭:“可這,終究只是你的猜測。
“顧秋妍有親口對你說過嗎?”
張平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問過。
“她說沒有。
“她不承認周乙是紅票,只說這次婚姻是組織和老魏安排的。
“你想想,周乙如果不是紅票,他一個警察廳的科長,怎么會接受組織這樣荒唐的安排?”
張平汝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閃過一絲嫉恨。
“哦,對了,有一點,她倒是透露給我了。
“她說,她跟周乙從來沒上過床。
“周乙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很愛自己的家人。
“這還不能證明嗎?”
這番話一出口,整個刑訊室的溫度仿佛都降到了冰點。
洪智有聽得眼皮直跳。
一旁的任長春更是滿頭冷汗,記錄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字跡歪歪扭扭,幾乎無法辨認。
這可是驚天的大料。
這里面的任何一句話,都足以將周乙直接釘死在十字架上。
洪智有沉默片刻,掐滅了煙頭。
“嗯,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張平汝搖了搖頭。
“沒有了。
“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出去,什么時候能見到秋妍和孩子。”
洪智有站起身,臉上浮起俊朗和煦的笑容,這讓張平汝心頭莫名生出一種淡淡的暖意。
“應該會很快,你先去休息會。”他扶了扶金絲眼鏡,溫和道。
張平汝感激道:“好,有勞了。”
洪智有把老涂叫了進來,在他耳邊低聲吩咐。
“把人帶到地下三號室去,先安頓好。
“記住,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見他。”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異常清晰。
“記住,是任何人。
“誰要強行見,哪怕天皇和溥儀來了,你也得說是我的意思,讓他們直接給我打電話。”
老涂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叫上陳亮、丁小乙,一左一右擁著張平汝走了出去。
厚重的鐵門“哐當”一聲關上。
刑訊室內,只剩下洪智有和任長春兩人。
任長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那份沉甸甸的審訊記錄遞給了洪智有。
他聲音發顫:
“股長,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我是不是攤上大事了?”
洪智有接過記錄本,隨意地翻了翻。
“攤上事,不還有我嗎?”
他拿起桌上的鋼筆,親自在審訊記錄上勾畫起來。
那些關于周乙、顧秋妍的致命指控,被他一條條劃掉,刪減了大半。
最后,確定上面只剩下一些關于珠河抗聯和地下交通站的片面情報,再無任何問題后,他把本子遞還給任長春。
“照著這個,重新謄寫一遍。”
任長春瞬間明白,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抄寫了一份干凈的記錄。
洪智有拿起原紀錄,直接丟進了火爐子里,燒成了灰燼。
任長春有些不安的看著他。
“去吧,該干嘛干嘛。
“你也是跟我見過世面的人了,知道該怎么做吧?”
任長春用力地點了點頭:“明白。
“股長,我敬佩周科長那樣的人。
“而且,我向我的母親起誓,我的骨頭至少比那個姓張的要硬一點。”
他頓了頓,又笑著補充了一句。
“當然,有您在,我百事無憂。”
洪智有點了點頭。
“去吧。”
待任長春離開,洪智有整理了一下衣領,轉身走向了隔壁的監聽室。
周乙坐在昏暗的房間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此刻,他的神色陰沉得嚇人,眼里滿是后怕、慶幸與疲憊。
這次,真的是死里逃生。
他毫不懷疑,若是今天坐鎮審訊的是高彬,他這會兒恐怕已經坐上了電椅。
想賴,都賴不掉。
洪智有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怎么樣?
“死里逃生的感覺,不好受吧。”
周乙緩緩吐出一口煙霧,聲音沙啞。
“除了你,老魏,還有我哥。
“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世上還能相信誰。”
洪智有從口袋里拿出那份筆錄,放在他面前笑了笑。
“會操作嗎?
“花點功夫,把錄音洗一下。
“我去門口,替你看著。”
周乙雙目瞬間有些發紅:
“智有,謝了。”
洪智有擺了擺手:“客氣啥。”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靠在陰冷的過道墻壁上點起了一根香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許久,監聽室的門開了。
周乙走了出來,“我弄好了。
“你待會把筆錄拿去,讓張平汝按個手印。”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極低。
“另外,這個人必須盡快處理掉。
“夜長夢多,要是再有別人來審,會很麻煩。
“我聽說朱毅正急著要來哈爾濱赴任,我估計,他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洪智有點了點頭,彈了彈煙灰:“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
說著,他沖走廊盡頭招了招手。
一直守在那里的刑訊員丁小乙,立刻小跑了過來。
洪智有看著他,低聲吩咐:
“小乙,待會老涂回來,你讓他立即把張平汝帶到刑訊室。
“就按照,我之前交代你們的那個法子辦。”
丁小乙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兇光,他舔了舔嘴唇,狠厲干笑:“明白,洪爺。你的事就是弟兄們的事,包在我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