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乙笑了笑:“你運氣一向不錯,看看去。”
兩人驅車趕到約定地點。
哈爾濱的街角,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春三蹲在馬路牙子上,凍得不停搓手,嘴里哈出的白氣瞬間被風吹散。
汽車在他身邊停下。
洪智有從副駕駛下來,摘下手上那副柔軟的真皮手套,直接丟給了他。
“拿著,戴上。”
他又摸出一支煙遞過去。
春三受寵若驚,連忙站直了身子,點頭哈腰。
“謝謝小洪爺!”
洪智有沒理會他的客套,開門見山地問道:“啥情況?”
春三趕緊把手套戴上,咧開嘴露出兩排黃牙:
“爺,您不是讓我打聽外地口音嗎?您甭說,還真有發現。”
他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
“我有個堂兄,在這邊的菜市場賣肉。
“他說前兒個大清早,來了倆男的買肉,一張嘴就是吉林那片的口音。
“我那堂兄早些年跟著馬隊跑山貨,東三省犄角旮旯都竄遍了,耳朵尖著呢,門兒清。
“他就隨口打了句招呼問那兩人是吉林哪旮沓的?
“結果那倆人跟見了鬼似的,肉也不要了,扭頭就走。
“我堂哥瞅著他倆不對勁,正好今兒問到這了,就跟我提了一嘴。”
“對了,他還說那倆不太對勁。”春三又道。
周乙站在車旁,雙手插在口袋里笑了一下:
“怎么不對勁了?”
春三立刻來了精神,比劃起來:
“他說那倆人吧,身上穿的破棉襖比我這好不了多少。
“可腳上那雙鞋,是锃亮的大厚底靴子,跟您二位腳上這種差不多,一看就老值錢了。
“哪有戴著狗皮帽子,卻蹬著一雙官靴的?”
洪智有眼神一動:“挺細的啊,找到他們了嗎?”
春三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幾分懊惱:“這倆人走了以后,就再沒露過面。
“我跟手下的弟兄們把這一片暗地里都打聽遍了,沒發現有生面孔住進來。
“二位,真對不住,我盡力了。”
周乙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心了,你給的情報很重要。”
說著,他掏出錢包,拿了兩百塊遞給春三,“拿去花著,改天單位發靴子了,我給你領一雙,讓你也過過官爺的癮。”
春三大喜,“謝謝哥。”
洪智有看著他,忽然笑了:
“春三,你這腦瓜子挺好使,想不想干點大事?”
春三一愣,歡喜笑道:
“想啊!
“爺,您別看我大字不識幾個,可要讓我當警察,那絕對是找對人了。”
他拍了拍胸脯,唾沫橫飛。
“不是我吹,在哈爾濱這地界,我聳拉著鼻子聞聞味兒,就知道誰是誰家的狗。
“不信,您問周哥,我春三,嘎嘎好使!”
洪智有當然知道。
上次派春三去佳木斯干活,他就看出來,這家伙不僅腦子靈光,做事還心細,是個可造之才。
他道:“正好,櫻花會所缺個管事的,你要不過去幫我打理打理?”
春三兩眼瞬間瞪的溜圓,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聲音都結巴了:
“爺,那,那可是哈爾濱頭……頭號耍錢的地兒,櫻花會所!您,您讓我去管?”
洪智有眉毛一挑:“怎么,搞不定?”
春三一聽,連忙腰桿挺得筆直:
“別啊!那不就是灑灑水的事兒么?
“您放心,我保管把會所那幫人管得服服帖帖,把來消費的那些大爺伺候得舒舒服服!”
洪智有搖了搖頭:“這不是主要的。”
他的語氣嚴肅起來。
“你的任務是收集那邊客人說的話,尤其是一些日本高層軍官,還有商會里那些重要人物,需要重點關照。
“換句話說,就是要學會收集情報。
“這需要你培訓那些藝伎。
“怎么說呢,就是要讓她們的話聽起來不像是套話,但實際上,就是在套話,能搞到干貨。
“你懂我的意思嗎?”
春三嘿嘿一笑,那股子機靈勁又回來了:
“洪爺,周哥,打上次你們讓我干那活,我就知道你倆是干大事的。
“我春三窮是窮了點,卻也不是傻孬種。
“洪爺,您放心,我打小就在這城里混,吃的就是察言觀色這碗飯。
“我保管那幫日本娘們調教得乖巧伶俐,把那幫日本鬼子哄得五迷三道,連他老娘姓啥都給忘了!”
洪智有點了點頭,又補充道:“另外,你得把好關。
“櫻花會所的煙館和豪華賭場,只對日本人開放。
“哪怕是一些國兵軍官把槍頂在你腦門上,也絕不能松口。
“這是原則問題,也是商業問題。
“當所有人都能進去消費的時候,會所就失去了它獨特的商業價值,同樣,也會影響永升魁的買賣。
“我這邊不需要養蠱,各做各的一攤,也省的老黑跟你急眼。
“當然,其他找女人,喝茶、吃飯的,隨意。”
春三一聽,立刻把胸脯拍得山響:
“您放心,爺!
“哪怕他們崩了我,我也絕不放一個中國人進煙館和賭場!”
洪智有聽到他脫口而出的“中國人”,嘴角微微上揚,滿意地點了點頭。
自古仗義多屠夫。
像春三這種市井小民,他們未必有舍生忘死的抗日決心,也沒有那種勇氣。
但他們至少還知道自己是誰,也愿意在背后惡心惡心小鬼子,看他們的笑話。
明著叫“皇軍”,暗地里叫“鬼子”。
這就很好。
“行,那這活就交給你了。
“待會我給老黑打個電話,從今往后,你就是櫻花會所的經理了。”
周乙看著還有些發懵的春三,提醒了一句。
“還不謝謝洪股長。”
春三如夢初醒,連忙對著洪智有深深鞠了一躬,頭點得像搗蒜:
“謝謝洪爺!謝謝洪爺!”
周乙拍了拍他的肩膀。
“春三,有件事我得叮囑你一句。
“去了會所,大煙是一丁點都不能碰,那玩意兒沾上,你這輩子就毀了。”
春三用力點頭:“明白,哥!
“我以前也倒騰過那玩意兒,知道它的厲害。真要抽,也熬不到現在了。”
周乙點了點頭,“嗯,沒事多想想你老娘。”
洪智有半開玩笑地打趣道:“晚點我給你配輛車,再配個日本翻譯,你盡快把日語學會,要不然在那地方混不開。
“回頭再找個好點的人家,娶門媳婦。”
春三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他看看自己的破自行車,干笑著說:“那我這車,是不是可以推進溝里了?”
洪智有哈哈大笑:
“何止是推溝里?
“有了車,以后你去老丈人家,那都是能先動筷子的主,說話辦事賊好使,絕對有排面!”
春三喜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一個勁地搓手:
“得嘞!
“你們就擎好吧,我準保把這買賣給您搞得明明白白!”
打發了興奮不已的春三,洪智有和周乙上了車。
洪智有發動汽車,“老周,對不住,挖你墻角了。”
春三以前是周乙的鐵桿線人,現在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招呼還是得打一聲的。
周乙看著窗外,淡淡一笑:
“無所謂。
“就是這小子叫你一口一個‘爺’,叫我一口一個‘哥’,平白讓我給你當了大侄子,有點招人惱火。”
洪智有也樂了:“管他呢,他論他的,咱論咱的。
“反正我叫你哥。”
一路閑侃,車子順路開到了周乙家樓下。
一進家門,顧秋妍正在客廳里,扶著剛會走路的莎莎玩耍,小丫頭搖搖晃晃,嘴里咿咿呀呀,可愛得緊。
洪智有笑著打了個招呼:“嫂子。”
顧秋妍回頭,溫婉一笑:“智有來了。”
周乙脫下大衣,吩咐道:“讓劉媽煮點餃子。”
洪智有擺了擺手:“不了,今兒就不在這吃了。”
“我不能待太久。”
周乙明白他的意思。
非常時期,順路進來看看可以,待的時間長了,難免會引起有心人的懷疑。
兩人上樓進了書房。
周乙從書架上拿下一張HEB市區的詳細地圖,在桌上攤開。
他取出紙筆,以警務總廳為圓心,迅速畫了一個圈。
“可能被我猜中了。
“程斌他們為了絕對安全,選擇了自己做飯。
“他們對哈爾濱人生地不熟,每天上午還得去警務總廳作報告,按照常理,他們不可能住得太遠。”
周乙的手指在地圖上那個圈定的范圍內緩緩移動。
“我們可以在這片區域里搜索。”
洪智有湊過去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目標還是太大了。
“明天他們就要離開哈爾濱,留給咱們的有效時間不多了。”
他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程斌他們既然來了,身邊必然有一個他們信得過的人,或者說,一個對哈爾濱本地情況極熟,并且絕對可靠的人,在負責他們的安保工作。
“宮川廳長對這邊不是很熟,武田、仁川他們沒接手。
“那么,只可能是保安局,或者咱們警察廳的人負責。”
周乙看著地圖,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
洪智有手指在地圖上虛點著,語氣里帶著一絲嘲弄:
“城倉活著的時候,把保安局那個苗福田給辭了。
“現任的局長姓廖,新京空降來的,兩眼一抹黑。
“陳景瑜那邊沒收到風聲,就說明這倆寶貝疙瘩的安保工作,大概率是落在了……咱們警察廳了。”
周乙的眉頭微微皺起:“你的意思是,負責安保的是高科長?
“他和魯明,是故意在咱們面前演雙簧?”
洪智有哼笑一聲,“很有可能。
“如果真是我叔叔親自安排,他絕對不會搞什么狗屁黑傘陣。
“看著陣仗大,實際上就是個活靶子,樹大招風。
“他那個人,你比我清楚,恨不得把人藏在地縫里。
“所以,老魏他們發現的那棟宅院,還有那兩個所謂的‘程斌’,大概率是誘餌。
“春三的那個情報,就是最好的證明。
“穿著破棉襖,卻蹬著官靴,這就是漏洞。”
周乙的神色變得凝重:“是啊。
“如果那是個圈套,憲兵隊又沒有提前打招呼,那就只可能是高科長讓魯明、劉魁他們幾個心腹負責的。
“他把咱們倆都給刨除在外了。”
周乙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電話機上。
“正好,我手上有批貨要出,之前劉魁提過一嘴,說想看看。
“我問問他。”
他拿起電話,動作干練地撥通了號碼。
“喂,是我。
“來我家吃餃子,順便看看貨。
“對了,魯明在的話叫他一塊來,省得他回頭又叨叨,說我落下他了。
“好,待會見。”
掛斷電話,周乙搖了搖頭。
“劉魁待會兒過來,魯明不在值班室。
“看來,高科長把這活兒交給魯明了。”
洪智有點了點頭,這完全在他預料之中:“我叔叔最信任的就是魯明這條狗。”
周乙的目光重新回到地圖上:
“回到正題,咱們還是分析下地方。
“如果是高科長藏的人,這倆叛徒又貪生怕死,他們大概率不會住在普通的居民區。
“甚至連旅館、賓館都可以排除。
“戴著狗皮帽子,穿著破棉襖去住高檔酒店,那不是扯淡嗎?
“更不會自己買肉做飯。”
周乙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圈定了一小片區域。
“那么,他們最大的可能就是藏在某個偏僻、無人打擾,又能生火做飯的廠房,或者人少的老樓里。
“警察廳這一圈,符合條件的地方不會很多。
“這樣,你待會兒回去從西邊繞,我送完劉魁從東邊走。
“咱倆包抄一圈,好好過一眼。
“回頭到了家,有情況,電話聯系,老暗號。”
洪智有點頭:“也只有這樣了。
“我先走了。”
他轉身下樓。
客廳里,顧秋妍正抱著莎莎逗樂子。
看到洪智有下來,顧秋妍眼眉挑向桌子:
“餃子煮好了,帶點回去吃。”
莎莎在她懷里,含著肉乎乎的手指,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噥著。
“爸……爸……”
洪智有走過去,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蛋。
“我可不是你爸。”
他拎起桌上打包好的飯盒,“走了,嫂子。”
顧秋妍笑了笑,輕輕揮舞著莎莎的小手。
“莎莎,跟叔叔再見。”
洪智有拎著餃子,走出了房門。
上了車,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發動汽車,沿著西邊一路繞了過去。
車窗外的街景緩緩倒退,洪智有仔細觀察著路邊每一棟符合條件的建筑。
車子路過警察廳后街。
洪智有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街角那間廢棄的老倉庫上。
這倉庫以前是用來儲存憲兵隊和警察廳一些常用物資的。
自從澀谷三郎跟他翻臉后,為了確保醫藥、子彈這些關鍵物資的安全,澀谷在警務總廳附近又建了新的倉庫。
這個地方,也就徹底廢棄了。
他忽然注意到,倉庫大鐵門上那把銹跡斑斑的銅鎖,不見了。
什么時候不見的,洪智有說不好。
他平時偶爾也會路過這里,但從未刻意去觀察一個已經搬空了的老倉庫。
可今天那空蕩蕩的鎖扣,卻怎么看怎么扎眼。
倉庫里以前有看門人住過,有爐灶,有床鋪,完全具備生火做飯的條件,離警察廳又近。
一旦有事,警察廳的支援很快就能趕到。
這個地方,簡直是為程斌和張希若量身定做的藏身之所。
洪智有沒有刻意放慢車速,怕打草驚蛇。
汽車一掠而過,仿佛只是個普通的路人。
回到家,他先給周乙打了個電話,讓他派人去重點關注一下那個倉庫。
“有確定消息,九點半以后給我回電話。”
掛斷電話,他徑直去了嬸嬸家。
叔叔高彬正抱著大胖孫子在客廳里逗樂子,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
看得出來,高彬是真喜歡承宗,平日里那張陰沉的臉,此刻也舒展開來。
洪智有在他旁邊坐下。
“叔,程斌他們明天就要回通化了。”
高彬看都沒看他一眼,眼睛依舊黏在孫子身上。
“回就回唄。
“反正安保又不歸咱們負責,你著什么急?”
洪智有伸手從他懷里接過孩子,掂了掂:“我今天去永升魁,聽老黑說,哈爾濱這兩天的氣氛有點不太對勁。
“我怕……萬一這倆人是你暗中負責的,要是死在了哈爾濱,對咱家不利。”
高彬這才抬眼看了他一下,語氣依舊平淡。
“放心,跟咱家沒關系。”
“再說了,真要死了,也是件好事。”
洪智有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詫異。
高彬的目光重新落回孫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想想,老駝山、珠河一帶的抗聯要是真被剿光了,會砸了多少人的飯碗?
“現在梅津美治郎發了瘋似的在北邊開礦、筑工事,拼命往邊界線上遷移勞力和軍士。
“看這架勢,是要跟北邊打二番戰。
“沒了抗聯在后面拖著,關東軍就能騰出手來。
“到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得被拉去當炮灰。
“哈爾濱這片所謂的‘凈土’,也就將不復存在了啊。”
洪智有故作失望的干笑了一聲:“原來叔叔也懂政治啊。”
高彬哼了一聲:
“我老了,不想折騰了。
“最好啊,這樣的日子能天長地久地過下去。
“當然,程、張那兩個人有宮川廳長親自負責安保,也輪不到咱們操心。”
洪智有順手把孩子交給了旁邊的奶媽:“那行,我回去了。”
高彬見他一副甩手掌柜的隨意樣子,臉上頓時有些不滿。
“你呀,真是女不親,兒不愛。
“顧秋妍家的那個莎莎,你半點不帶去瞅一眼的。
“承宗天天在你眼前晃悠,你也是一臉不稀罕的樣子。
“你想鬧哪樣?
“當爹就要有當爹的樣!”
洪智有撇了撇嘴:“我自己還沒玩夠呢。
“再說了,多瞅一眼少瞅一眼,也少不了一塊肉。
“之前說好的,我只管生,你和嬸嬸負責養。”
說完,他甩手走了出去。
他上輩子也是當甩手掌柜。
樂樂從小跟著她媽和姥姥在香島長大,等到后來兒子出生,婉秋、季晴一堆“媽”搶著帶,他那會兒天天釣魚躲著家里那幫娘們養生,也是沒管過幾天。
對于帶孩子這些事,他還真不怎么上心。
高彬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直搖頭。
待洪智有一走,他眼神陰沉了下來。
這臭小子分明是來套話的。
也許某些人找不到程斌已經著急了。
不過想套他的話,智有還是嫩了點。
當然了,程斌二人是絕不能死的。
高彬嘴上說歸說,那不過是安撫侄子的權宜話。
真死了,宮川義夫這邊好說,就怕像朱毅這些覬覦哈爾濱的人會拱火起心思,給自己穿小鞋。
九點,洪智有回到了自己的別墅。
他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換上絲綢睡袍,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
叔叔還是狡猾啊。
故意拿政治說來搪塞自己。
他哪知道,自己故意虛晃一槍是在布迷魂陣。
好教叔叔以為他和周乙仍舊是沒有半點眉目,有急不可耐的意思了。
正琢磨著要不要叫個日本妞過來放松一下,桌上的電話響了。
他拿起聽筒。
里面傳來周乙那標志性的,森然而沉靜的聲音。
“你手套落我家里了,明天早上我給你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