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七日。
清晨,老駝山間。
冷冽的北風卷著雪花,刮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幾個穿著厚實大皮襖的漢子牽著馬,腰間別著駁殼槍在山間等待著。
兩匹快馬在蜿蜒的山道上策馬而行。
“吁!”
洪智有猛地一勒韁繩,胯下的黑馬發出一聲長嘶。
他身旁的徐云纓也同時勒住了馬。
兩人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
“老宋,我和洪股長說幾句話。”徐云纓對著為首的漢子招呼。
“得嘞,當家的。”被稱作老宋的胡子咧嘴一笑,隨即領著幾個弟兄牽著馬,悄無聲息地閃進了一旁的松林深處。
山風吹過,只剩下兩人相對而立。
洪智有走上前,伸手捏了捏徐云纓被風吹得泛紅的臉頰。
“真的沒有回旋余地了?
“娃兒還等著你喂呢。”
徐云纓的目光閃躲了一下,隨即又堅定地迎上他的視線。
“等不了了。
“楊將軍犧牲了,日本人正式成立了731部隊,在山里抓人做活體實驗,簡直是喪盡天良。
“山上的四大隊減員嚴重,鬼子和那些漢奸天天在山里搞事,我必須得把老兄弟們組織起來。
“一兩百號人呢,裝備比四大隊還好。
“多耽誤一天,就得少殺幾個鬼子。
“再說了,我每天在家大魚大肉地養著,心里實在熬不住了。”
她抓著洪智有的衣袖,輕輕晃了晃。
“咱們之前說好的,生了孩子,你就放我走,不許反悔的。”
洪智有握住她冰涼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暖著,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我不反悔。
“只是你這生完孩子沒幾個月,身子骨還沒養利索,我怕你遭不住。”
徐云纓挺了挺胸脯:“你看我現在,被你們喂得紅光滿面,壯得跟牛犢子一樣,有什么遭不住的。”
洪智有看著她那雙漂亮、明亮的眼睛,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
“姑奶奶,子彈可不長眼。
“你是我孩子他媽,我是真不想……”
他的話沒說完,徐云纓的眼圈卻先紅了。
她知道他心疼自己。
“你放心,我會注意安全的。”
她吸了吸鼻子,強行擠出一個俏皮的笑容。
“誰反悔誰是小狗。
“再說了,你這么精明,未來找的女人肯定一個比一個聰慧賢惠。就算我……孩子也會有很多媽媽照顧他。
“不管怎樣,能給你生下承宗,我這輩子無怨無悔。”
洪智有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緊緊擁入懷中額頭相抵。
山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帶著刺骨的寒意。
“纓纓,答應我。
“為了我,為了孩子,一定要好好活著。”洪智有低沉道。
徐云纓淚眼朦朧:
“你也一樣,伢兒爹。
“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日本人都是畜生,你也得當心。”
洪智有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用紅繩穿著的三角形符紙,掛在了她的脖子上:“這是我在龍王廟里求來的平安符。
“我知道你不信這個,但戴著,總比沒有好。”
徐云纓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
“將來打跑了鬼子,我要是還活著就下山給你做小。”
洪智有被她這句話逗得又心酸又好笑,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我這沒有小,都是大的。
“去吧。”
徐云纓踮起腳尖,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兩人抱得很緊,仿佛要將對方揉進彼此的身體里。
良久,徐云纓輕輕推開他,不再有半分猶豫,轉身利落上馬。
那匹通體雪白的戰馬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
“伢兒爹!”
她轉過頭,在馬上大聲喊道。
“我還是喜歡你沒有胡子的樣子!
“承宗交給你了,珍重!”
一聲清喝,她騎著白馬沖進了前方的山林。
那身血紅色的披風在蕭瑟的林間飛揚,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只幾個眨眼的功夫,便徹底消失了身形。
洪智有下意識地張開右手,仿佛想抓住那抹遠去的紅色。
然而,掌心穿過的,只有冰冷刺骨的風。
終究是……離別了。
他其實有一萬種法子把徐云纓圈養在哈爾濱,讓她做個富足安逸的闊太太。
可他知道,她的天性是渴望天空的雄鷹,一匹向往草原的烈馬。
連親生的孩子都留不住她。
除了天空與槍聲,沒有什么能真正困住她的心。
保重。
洪智有緩緩放下手,摸了摸濃密的胡須,深吸了一口空氣中殘留的、獨屬于她的淡淡馨香。
旋即,他面無表情地翻身上馬,調轉馬頭,向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上午十一點,哈爾濱警察廳。
洪智有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剛換下身上的皮衣,周乙就推門走了進來。
自從楊將軍犧牲,滿洲國的抗戰形勢一落千丈,老周兩鬢已染上了明顯的霜白,整個人清瘦了不少,眉宇間總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
他將拳頭抵在嘴邊,抑制不住地低聲咳嗽著。
“徐當家上山了?”
洪智有點了根煙,笑了笑:“你怎么知道的?”
周乙拉開椅子坐下,接過洪智有遞來的煙。
“昨天你嬸嬸和秋妍打牌的時候說的。”
洪智有點了點頭,吐出一口煙圈:“是啊。
“我嬸嬸對徐當家很不滿,嘴里念叨了一晚上,說沒見過這么狠心的女娃娃,兒子都不要了,非要跑回山里去當土匪。
“她想不明白,這世上還有什么事,能比自己的孩子還重要。”
周乙沉默了片刻:
“徐當家是巾幗英雄。
“劉媽和你嫂子現在帶孩子都有經驗了,要不……把承宗接到我家去帶一陣子?
“反正莎莎現在也好帶了。
“承宗才幾個月大,身邊沒個細心人看著,總歸是不行。”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釋。
“正好外面都傳秋妍跟你關系不一般,她把孩子接過去帶,也‘合情合理’。”
洪智有笑了。
“算了吧。
“嫂子和你都是有任務在身的人,哪能專門給我當奶媽。
“你們上頭該有意見了。”
周乙知道他的顧慮,便沒再堅持。
“好吧,有什么難處,隨時跟我說。”
洪智有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兩人默默地抽著煙,辦公室里一時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響。
“你這咳了個把月了,還沒好?
“要去醫院看看嗎?”洪智有問。
周乙搖了搖頭,將煙灰彈進煙灰缸里。
“不去。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老毛病了。
“萬一真檢查出個什么來,反而影響心情,耽誤辦事效率。”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近乎漠然的笑。
“干咱們這行的,指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從角落里飛出來一顆子彈,人就沒了。
“這種根子上的病,懶得看了。”
洪智有彈了彈煙灰:“對了,我這邊有些消息。
“繼石井四郎部在衢州嘗到了細菌戰的甜頭后,日軍打算接下來兩個月在金華、上虞、湯溪等地投撒細菌。
“以及釋放一些染有鼠疫的跳蚤。”
周乙握著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緊。
“這幫該死的畜生!”
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眼底是一片赤紅。
“這是用順手了。”
周乙猛地灌了一口熱茶,止住了咳:
“731這樣的魔窟,就該讓它徹底消失。”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洪智有,“這么重要的消息,你從哪搞來的?”
洪智有笑說:“自從我的櫻花煙館開起來以后,關東軍和各省的警憲要員都喜歡來哈爾濱出差。
“能名正言順地在我那抽上兩口。
“現在日本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往哈爾濱調職。
“石井四郎也好這一口。”
周乙的眼神里閃過一絲詫異:
“都說石井四郎刻薄、冷血,沒想到也有這等嗜好。”
洪智有扯了扯嘴角。
“他本來是沒有的。
“但架不住小冢司令那些人開會都喜歡去櫻花會所,大家都抽兩口,他也就染上了。
“這人的欲望一旦打開了口子,就很難收住。
“石井四郎也不例外。
“現在他愛上了里邊的女人和煙槍,還有紅酒。
“而且這個人的酒量并不好,每次喝多了,就會亂說話。
“所以我知道的消息就多了。”
周乙看著他,眼神復雜。
良久,他才低聲說了一句。
“你一個人的情報收集能力,都能頂上我們和軍統了。”
洪智有淡淡一笑:
“無非是我比你們有錢罷了。
“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錢都能解決。”
周乙喝了兩口茶。
他看著洪智有下巴上那圈濃密的胡茬,忽然笑了。
“你這胡須是不是該打理下了?
“老實說,我都快忘了你曾是咱們哈爾濱有名的花花公子了。”
洪智有摸了摸下巴,指尖劃過粗硬的胡茬,眼神驟然變冷:
“不除掉程斌和張秀鋒,我絕不剃須。”
這幾個字,他說得極慢,極重。
周乙臉上的笑意也斂去了:
“可他們現在跟著狗主子岸谷隆一郎躲在通化,咱們很難有下手的機會。”
他的眉頭緊緊鎖起。
“還有一個十分不利的消息。
“根據我們的可靠情報,隨著戰事擴大,岸谷隆一郎打算帶程斌前往華北一帶作戰。
“你知道的,程斌有文化,極善攻心。日本人認為他或許能對根據地的游擊戰以及勸降歸化有大作用。
“時間就是下個月。”
周乙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深深的憂慮:“他要真跑去華北搞三光大掃蕩,想處理他就更難了。”
洪智有聽完,臉上卻沒什么意外的表情:
“我知道。
“之前我派人去通化摸過底,程斌出入警備十分森嚴,而且岸谷隆一郎對他很器重,靠金錢收買不了他身邊的人。
“岸谷隆一郎現在是通化省警務總廳廳長。
“正好,宮川義夫廳長與岸谷隆一郎私交不錯。”
“我讓他以剿滅老駝山四隊的名義,請岸谷隆一郎和程斌、張秀鋒來哈爾濱辦個講座,指導一下工作。”
洪智有看著周乙瞬間變化的眼神,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
“運氣不錯,岸谷隆三郎覺得這對打擊抗聯十分有意義,欣然應允了。”
他將煙頭在煙灰缸里用力碾碎:
“明日,他會和程斌、張秀鋒,一起來哈爾濱。
“只要是在咱們的地盤,想弄死他,就簡單了。”
周乙怔住了,他沒想到洪智有已經布下了這么大一個局:
“你已經有預案了嗎?”
洪智有搖了搖頭。
“沒有。
“不管如何,他們都得死在這。”
周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辦事,我放心。
“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到時候盡管吱聲。”
洪智有擺了擺手。
“你還是別摻合進來,包括老魏。
“程斌可是日本人的香餑餑,想他死的人很多,漢奸嘛,人人得而誅之,這倒是好解釋。
“但日本人事后肯定會采取瘋狂的報復行動。
“你們要摻合了,容易被殃及。”
周乙沉默了。
他知道洪智有說的是事實。
楊將軍的死讓整個滿洲國抗日力量元氣大傷,現在經不起任何大的風浪了。
“好吧。”
他站起身。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晚上,洪智有去了叔叔家。
剛一進門,就看到嬸嬸廖春香坐在沙發上嗑瓜子。
“承宗呢?”
廖春香朝里屋努了努嘴,“奶媽在里邊給他喂奶呢。”
她隨即就抱怨上了。
“哎,我說智有,云纓這丫頭也真是狠心。
“真不知道那破山頭上有什么值得她這么惦記的,連剛出生的兒子都不要了。”
正坐在旁邊看報紙的高彬冷笑一聲:
“土匪婆子哪是咱們能圈住的!
“人家能幫咱們老高家留了個種,這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你就知足吧!”
廖春香又把氣撒在智有頭上:
“智有,你也不留留她。”
洪智有脫下大衣,隨手搭在衣架上,一臉無奈:“嬸兒,我可留不住她,要不她得天天跟我打架。”
高彬放下報紙,點燃了煙斗,對著廖春香擺了擺手。
“行了,你到里邊待著去。”
廖春香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起身進了里屋。
客廳里只剩下叔侄二人。
高彬深吸了一口煙斗:
“明天,通化省警務廳長岸谷隆一郎一行人要過來。
“宮川廳長點名,要我全權負責他們的安保工作。”
他敲了敲煙斗,語氣里帶著一絲煩躁。
“這是給我出難題啊。
“這行人殺了抗聯姓楊的,現在整個關外,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正盯著他們呢。”
他抬眼看向洪智有。
“你有什么建議?”
洪智有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我可以請他們喝酒、抽大煙、玩女人。
“其他的,免談。”
高彬嘆了口氣,煙斗里的火星明滅不定:
“嗯,他們要是需要,這方面你也得跟上。
“智有啊。”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
“梅津美治郎很器重通化這幫人,他們要是在咱們的地盤出了事,后果將是災難性的。”
洪智有放下水杯,臉上掛著一貫的輕松笑意:“叔,你就放心吧。
“咱們警察廳和憲兵隊加起來,好歹也幾百條槍呢。
“到時候再全城戒嚴,搞個宵禁,誰能動他們一根汗毛?”
高彬盯著他看了半晌,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
最終,他只是點了點頭。
“希望如此吧。”
翌日。
通化省警務廳。
年輕、身材略顯干瘦的張秀鋒剛從床上爬起來,就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阿嚏!
自從出賣了楊將軍后,他算是飛黃騰達了。
現在跟著程斌一起在岸谷隆一郎麾下聽差,不僅從日本人那里拿到了一大筆獎金,他身上還藏著楊將軍交給他保管的抗聯經費。
可謂是真正的大富大貴了。
阿嚏!
他又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發酸的鼻子。
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天右邊眼皮跳得厲害。
想到這里,向來迷信的張秀鋒再也坐不住了。
他抓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警務廳的號碼。
電話接通后,他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腔調,用蹩腳的日語說道:
“廳長,是我,張秀鋒。
“我……我身體不舒服,今天起不來床了。
“這次哈爾濱之行,我就不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