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海小院。
電話一響。
洪智有和余則成同時本能的驚醒,往電話機旁湊了過去。
這些天倒也接了不少電話。
都是些無用線索。
不是人說話聲音對不上,就是經歷對不上。
即使如此,這依舊是唯一的一絲可能了。
“喂。”余則成拿起聽筒,那頭沒有嗓音。
“喂,你是誰?
“可以說話嗎?”
余則成皺了皺眉,耐心問道。
話音剛落。
那頭就傳來了干嚎大哭聲。
起初余則成愣了愣。
但很快就聽出了那熟悉的聲音。
那頭一直在撕心裂肺的哭。
“翠平,是,是你嗎?”余則成激動顫抖了起來。
“翠平。
“是你嗎?
“你說話,說句話好嗎?”
余則成又慌又喜。
“老余……你個天殺的,狠心的,你在哪,你在哪啊。”那頭傳來翠平大哭后的大叫聲。
“是,是……”余則成單手捂住臉,喉頭哽咽的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你倆對暗號呢,我來吧。”
洪智有罵了一句,搶過聽筒快人快語:
“師姐,我是智有,別嘰嘰歪歪了,快說在哪,我來接人。
“你說清楚點行嗎?
“咋現在這么婆媽了,還是你嗎?
“記下了。
“我明早就出發,預計后天上午能到。”
唰唰。
洪智有寫下了一個地址,咔嚓,直接扣斷了。
“不是,你掛斷干嘛?”余則成急了。
“人家那邊打長途很貴的好嗎?
“再聊下去,我怕你睡不著了。
“快睡吧,明早就出發。”
洪智有道。
“太好了,太好了,找到翠平了,找到了!”余則成激動的直搓手。
“是啊。
“我就說就師姐那身子骨,肯定比你能扛。
“倒是你趕緊睡覺吧。”
洪智有笑了笑,心頭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翌日。
洪智有大手一揮,直接買了一輛中巴車,一輛轎車。
然后讓蕊蕊掃了一通百貨超市,什么牛奶、水果、餅干、衣服鞋子,一股腦全裝進了中巴車。
“你買這么多東西干嘛?”余則成問道。
“誰還沒個衣錦還鄉。
“我師姐回家不得有點排場!
“現在改開,錢是好東西了。”
洪智有笑道。
“好吧。”余則成感激的點了點頭。
“蕊蕊,你和婉秋把爸和穆府看能不能買回來,我看爸不是很想回香島了,讓他在這歸根得了。”上車前,洪智有吩咐道。
“已經在安排了。”蕊蕊道。
“謝謝。”洪智有親了她一口。
“討厭。”吳蕊蕊瞬間臉紅了。
都老夫老妻了,早些年沒絕的時候,求他親熱跟要命似的,要不小號早就練出來了。
現在更年期都過了,他當著這么多人來這一套肉麻的。
真臭不要臉。
混蛋玩意。
“出發。”洪智有大手一揮上了車。
進口防彈寶馬735I,朝陽水秀街美佬大使連夜派人運過來的。
廖三民則帶了兩個公安開大巴。
幾人驅車往白城駛去。
兩天后。
上午十點。
楊樹嶺村熱鬧了。
十幾輛白城警察局警車開道,警笛響徹了整個山村。
村里大人、小孩哪見過這陣仗,紛紛圍了過來。
“媽,來,來車了。
“了不得,開小轎車的,警察開道呢。”陳燕激動的跑進了屋子。
翠平在找衣服。
翻來覆去的,沒一身好的,急的直跳腳。
“燕子,你看媽穿這個好看嗎?”翠平穿著布裙,對著鏡子問道。
“好看,好看。
“比俺們村嫁新媳婦還漂亮。”陳燕連連點頭。
“余伯伯他們下車了。
“我剛剛看了,那派頭一看就是城里人,連咱們縣長都作陪呢。
“村里人都瞧傻眼了。
“成余跟鄉長已經先去接了。
“媽,你快點吧。”
陳燕激動的催促道。
“接他?
“老娘等了他這么多年,眼都快看瞎了,不去。
“讓他來接我還差不多。”
翠平哼說。
“燕子,快點啊。”外邊傳來張成余的催促。
“媽,那我先出去了,你看看我這胭脂沒涂花吧。”丑媳婦要見公爹了,陳燕也有點小緊張。
“歌舞劇團的人涂的,能差么,去吧,好孩子。”翠平笑道。
陳燕趕緊追著張成余而去。
“成余。
“我剛問過馮縣長的司機小孫,就你爸開的這車,比高官坐的還好呢。
“你爸爸那位姓廖的朋友是津海市長。
“比縣長還大。
“聽說你爸也是津海人,以前是地下工作者的,是英雄啊。
“以后要是高就了,別忘了老哥哥我啊。”
鄉長老蔡邊走邊諂媚笑問。
“我,我也不太清楚。”張成余也是緊張的不知如何回答。
兩人到了坡下。
張成余上前看著余則成和洪智有,嘴唇張了好幾次,緊張的不知道說啥好。
“臭小子,這是你爸。”洪智有抬手就給了他個爆栗子。
“成余。”余則成上下打量著兒子。
這瞇瞇眼,大鼻子,寬額頭,簡直跟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爸……這,這是燕兒。”張成余有點不自在的喊了一聲,連忙介紹媳婦。
“爸。”陳燕倒是大方些。
“好孩子,你媽呢?”余則成一手一個摟著拍了拍,然后笑問道。
“我媽在……家里。”陳燕道。
“好,我去接他。”
余則成笑了笑。
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喊著:
“成余哥,這真的是你爸嗎?”
“你不是沒爸嗎?”
“你才沒爸,看不出來我和我爸長的一個樣啊。”張成余自豪大叫。
“不像。
“你嘴巴比你爸大。”有人笑著回答。
“大嘴吃四方,人家成余這叫福氣。”
“哈哈。”
在一眾歡聲笑語聲中,余則成到了門口。
眾人沒跟進去。
洪智有轉頭道:“成余。
“有恩有怨都是鄉親,能活下來就是風水寶地。
“今兒我們就要接你們走了,把車里的禮品挨家挨戶發放下去。”
“是,洪叔叔。”張成余和鄉長、支書連忙張羅去了。
“那個小李在哪?”
洪智有問道。
“洪先生,這就是小李。”縣長連忙把小李拉了過來。
“什么文憑?”洪智有問。
“高,高中,考專沒考上。”小李吞了口唾沫緊張道。
“那就接著考。”
洪智有拍了拍他,旋即拉開公文包從里邊取了五沓老人頭,遞給了小李:
“拿著。”
“別,洪先生,我哪受得。”小李都嚇壞了。
這年頭萬元戶都鳳毛麟角,十萬都能砸死人了。
“從這到縣城幾十公里,你有心了。
“這是你該得的。”
洪智有拍在了小李懷里。
“這……”小李看向一旁的馮縣長。
“小李,種瓜得瓜,你辦事心善仔細,幫組織和余先生找到陳桃花同志,本就是大功一件。
“收下吧。”
馮縣長道。
“謝謝洪先生,謝謝縣長。”小李激動的連連鞠躬。
“小李,五萬塊,你是咱們縣城首富了。”
“是啊,小李還缺婆娘不?”
村民有人打趣道。
小李靦腆紅了臉,卻是把口袋捂的更緊了。
屋內。
余則成來到了門口,他心跳的厲害,明明很急促,腳下卻仿佛有千斤重。
“翠,翠平。”
他快走幾步到了門口。
翠平背著身子,正在哄孫伢兒。
“翠平。”余則成激動喊道。
“余則成,你很威風嘛,都開大馬了。”翠平背著身哼道。
“是,是寶馬,智有的。”余則成連忙道。
“這么有錢,沒在灣島、香島找一個嗎?”翠平問道。
“我對著委座發誓,我絕沒有背著你找女人,從沒有,一點心思都沒動過。”余則成舉著手信誓旦旦道。
“噗嗤。”
“你呀,還是這么裝,在外邊人模狗樣的,回到家凈會騙人。”
翠平突然笑了一聲,轉過身來已然滿臉是淚。
“翠平!
“我想你。”
余則成一把沖過去,緊緊摟住了她,頭埋在她的發絲里喃喃,生怕這一切都是夢。
“想我呀。
“怎么不早點回來。
“你知道嗎?
“羅兵說灣島犧牲了很多同志,我以為你也……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你知道我和孩子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嗎?
“成余沒爹,人家說他是野種、雜種,我就跟別人打架。
“孩子問我爹是誰,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敢說。
“你明明是英雄,是同志。
“你明明為了黨流血流淚。
“你明明是我的驕傲。
“可我不能說,老余,你知道我有多委屈,多難受嗎?
“我不怕你犧牲,我就怕別人瞧不起我男人,把你想的一文不值呀。
“嗚嗚!”
翠平亦是用力捶打著他,憋屈多年的委屈全發泄了出來。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余則成眼眶酸澀,把她抱的更緊了。
“翠平,我回來了。
“我們回津海好嗎?我再也不走了,哪也不去了,咱們一家子圓圓整整的。”
他沉聲道。
“嗯,別忘了帶我打個結婚證,辦個正兒八經的儀式。
“縣太爺蓋章子的那個證書,現在不得作數了。
“孫子都給你帶好了,你可不能不認。”
翠平松開他,一本正經道。
“一定,一定。”余則成點頭。
說著,他看著床上的小孫子,捏了捏小腳丫道:“我大孫子長的真好看。”
“好看啥。
“也不知道這一個個中了啥邪,都是瞇瞇小眼、大嘴巴,啥不好專像啥。”翠平撇了撇嘴道。
“小眼睛不好看、大嘴巴好看,像奶奶。
“叫啥名字?”
余則成拉著她的手,溫聲笑問。
“你們讀書的就會說好聽的。
“張解放,我取的。”
翠平嗔笑一聲,揚起下巴得意道。
“什么?”余則成愣了愣。
“張解放啊,你不喜歡啊。”翠平張著大眼睛眨巴問道。
“喜歡,喜歡,好名字。
“不過這姓回頭得改姓了,余解放。”余則成道。
“那是必須的。
“都怪你,我這一哭妝又花了。
“歌舞劇團的人給我畫的,多少年沒畫了,老稀罕了。”
翠平坐在鏡子前,有些可惜道。
“回津海畫,你以前畫的比她們畫的好看。
“梅姐、馬太太也回來了,回頭搭個婉秋,你們還能搓麻將。”
余則成笑道。
中午,飯桌上。
“廖市長,洪先生,余先生,我們跟易縣組織部聯系了,他們確定了陳桃花同志的身份。
“我們根據組織程序,決定恢復陳桃花同志的黨員身份。”
馮縣長當眾宣布。
“謝謝縣長。”翠平站起身,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當不起,當不起。
“你們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就是靠修水庫、修公路混上的縣長,受不得。”
馮縣長忙擺手道。
“受得。
“修水庫、公路那也是干革命。”翠平笑道。
“洪先生,那我們縣茶林投資的事……”馮縣長問道。
“投。
“這邊的茶就是香,師弟,不比站長以前喝的杭城龍井口味差,信我虧不了的。”翠平打起了包票。
“先期投資五十萬元,回頭我就讓津海那邊往財政賬戶轉款。”洪智有道。
“五十萬!
“洪先生,謝謝您,我代表我們縣……”馮縣長眼一圓,激動的連忙躬身。
“好了好了。
“投資也是革命嘛,工商不分家。”
廖三民連忙打住他。
吃完飯。
洪智有接上翠平一家子,于次日下午返回津海。
1980年。
在廖三民、陳桃花、洪小慧、黃忠、羅兵等證明下,余則成于在津海黨部宣誓正式入黨。
1983年。
梅秋菊于一場風寒后,突然離世。
同年。
余則成因多年久郁成疾,于津海第三人民醫院病逝。
1997年。
香島回歸,舉世矚目。
是夜。
常德路1號別墅。
洪智有全家守在電視機旁,目睹了這一莊嚴的歷史時刻。
交接儀式上:
“我代表……接管軍營,你們可以下崗,我們上崗!”
伴隨著指揮官鏗鏘有力的宣言。
英國旗幟落下。
五星紅旗緩緩升起。
吳敬中躺在藤椅上,中風癱瘓久矣的手指顫動著,努力想指向電視,嘴唇哆嗦著。
“爸,爸,你怎么了?”
吳蕊蕊和洪智有連忙彎身問道。
吳敬中黯然的雙目,陡然有了亮光。
他看到了年輕的自己,與很多年輕志士跟隨著仲甫先生對著那面鐮刀錘子旗高舉著拳頭,嘶聲力竭的宣誓:
“為了讓你們不再流離失所。
“為了讓我們的老百姓過上富裕幸福的生活。
“為了讓窮人不再受欺負。
“為了中華民富國強,為了民族再造復興。
“我愿奮斗終生!”
慷慨之身猶然在耳,吳敬中雙眼緩緩閉上,流下了兩行潸然濁淚。
“太爺。
“爸!”
(潛伏完)
1938年12月。
哈爾濱。
東北大雪紛飛。
金色的陽光被濃濃的霧氣包裹,遠處索菲亞教堂拱形圓頂若隱若現,一如主那可憐的悲憫,在這片大地是如此哀傷無力。
霍爾瓦特大街西端,一派俄式紅墻三層建筑。
這一帶多是經商租戶。
2棟301號房。
穿著厚厚貂皮大衣的男子,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摘下帽子湊在壁爐邊烤了烤手。
男子國字臉,眉頭微濃,頭發倒背著,雙眼森沉、鋒利,一看就不是簡單的商人。
“劉雄,事辦的怎樣了?”他沉聲問道。
“站長,國華那邊正在接觸警察廳副廳長劉振文的兒子,這條線是有希望搭上的。”戴著學工帽的男子回答道。
“嗯,要小心。
“劉振文這人看起來軟綿,但你想想偽滿警察廳,廳長都是溥儀任命,但真正掌權的副廳長從來都是日本人。
“這個人能做副廳長,足見他跟日本人關系很深啊。”
男人老辣吩咐道。
他叫吳敬中,本是中蘇情報所要員,精明強干,不久前剛被戴笠派往偽滿洲軍統站統領全局。
“嗯,有傳聞稱他跟張景惠、板垣征四郎私交很好,根子很深。”劉雄回答。
“對了。
“新的密碼本什么時候到?最近日本人的偵查技術強度很高,戴老板有指示由原來的三月一換更改為一月一換。
“前段時間奉天那邊有兩個共產國際的點被拔了。
“咱們的電臺也極有可能被人監聽啊。
吳敬中接過遞過來的熱茶放在一旁,脫了鞋,就著壁爐烤了起來,登時一股酸爽在房間內彌漫。
“現在日本人對入關查的很嚴,津海陳仙洲站長讓人把密碼本藏在一個香島來的教授行禮箱。
“偽滿為了配合日本的愚民政策,最近要修改教材,這位金教授是濱江高官韋煥章特令教育部請來的。
“日本人應該不會為難他,過關容易點。”
劉雄回答道。
“嗯,老陳做事還是穩當的。”吳敬中點頭。
“好了。
“你先回去吧。
“現在發報手比黃金還珍貴,上邊遲遲派不來人,你這個行動隊長還得兼著發報。
“萬萬要小心。”
吳敬中叮囑道。
“是,站長。”劉雄點頭。
“等等兄弟,把這袋子凍梨和列巴拿回去,少喝點酒,吃這方面別省,戴老板給我批了不少經費。”吳敬中吩咐道。
“謝謝大哥。”劉雄心頭一暖,感激道。
“國華,你和小賈先出去轉一圈,我要見個朋友。”吳敬中又吩咐。
待屋子里沒了外人。
他拿出懷表看了一眼,微微皺眉:“這小家伙,也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