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橋山出獄了。
沐浴、染發。
西裝革履的陸橋山在國防部次長辦公室見到了久違的鄭介民。
“橋山,快坐。
“哎,關了這么長時間,你受苦了。”
鄭介民親切、溫和的招呼道。
“不敢,是橋山不才,有負次長所托。”陸橋山恭敬道。
“你出事以后,桂芬找過我。
“我這些天以來,一直在為你的事積極奔走,奈何毛人鳳小題大做,執意要拿你開刀。
“原定下個月就要審你,上邊的意思是打算槍決你以正典型。
“我三番五次去求見委員長為你陳功,他老人家總算是點了頭,這才把你從閻王殿里撈了出來。
“橋山,為了保你,我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啊。”
鄭介民一臉不易的感慨道。
他也沒想到陸橋山還能從鬼門關出來。
而且,還是俞濟時親自下的令。
既然如此,這位人情自然得落到自己頭上。
陸橋山雙目微紅,九十度鞠躬:“橋山感謝次長救命之恩,當以死相報。”
“橋山,身體怎樣,還吃得消嗎?”鄭介民笑問。
“吃得消,我在監獄也有每天鍛煉身體,您看看龍精虎猛。”陸橋山抖了抖手腳,朗聲笑道。
“嗯。
“你有這份精氣神就好,津海的事聽說了嗎?”鄭介民點了點頭,問道。
“什么事?”陸橋山裝作不解。
“學生又在鬧事,有幾個學生懷疑是被保密局下毒害死了,陳長捷的警備旅還開了槍。
“你在處理學生方面有經驗。
“我打算調你回去平定學患,你意下如何?”
鄭介民說道。
“次長放心,橋山一定完成任務。”陸橋山連忙立正敬禮。
“大膽去做,天塌下來有我替你撐著。
“另外有些事,你得知道。
“陳繼承離開北平,傅作義現在權勢滔天,委座心有隱憂啊。
“你去了津海把動靜鬧大點。
“要讓陳長捷下不了臺,你懂我的意思嗎?”
鄭介民吩咐道。
“明白。”陸橋山點頭。
“嗯。
“去吧。”
鄭介民本還想提一嘴在津海的買賣,轉念一想陸橋山不是那塊料,洪智有又跟柯克搞到了一塊,只能打消了撈錢的念頭。
津海站。
吳敬中正在把玩著鼻煙壺。
李涯匆匆走進了站長室:
“老師,陸橋山回來了,掛的二廳巡查員駐警備司令部,專門過來鎮壓游行的。
“聽說今天剛到,就處理了幾個鎮壓不力的軍官。
“雷霆手段,力度很大啊。”
“是啊,雷霆手段,這是帶著尚方寶劍回來的。
“不過,他針對的是學生,鬧一鬧也就回去了,掀不起什么風浪。”
吳敬中神態松弛,未有絲毫緊張之色。
“老師。
“依我看針對學生是假,他是沖著咱保密局來的。
“昨天晚上,他讓人抓走了小云仙、唐大春。
“還有一批過去被裁撤的保密局散員。”
李涯眉頭緊鎖道。
“那又怎樣?”吳敬中揚眉看著他。
“那些散員,曾追隨我參與過在保定攔截傅作義的軍需。
“還有小云仙、戲班子班主。
“當初藏袁佩林時,班主是知情的。
“還有,我用小云仙的哥哥在柴房給袁佩林打過掩護。
“要是這些人做我的假證,袁佩林之死,就會結結實實扣在我頭上。
“尤其是那個唐大春。
“他本是我掌握的一把利器,是跟延城內線的聯絡員,這個人要胡說八道,我就是跳黃河也洗不清了。”
李涯郁悶說道。
“瞧瞧你干的這些蠢事,現在知道慌了?
“有個延城內線聯絡員,為什么不匯報?”
吳敬中拍桌指著他道。
“老師,我……”李涯啞口無言。
“我看你是在劫難逃。
“仔細想想,怎么過一關吧。”吳敬中冷眼道。
上次李涯在傅作義那告一狀,陸橋山關了快整整半年,這口氣擱誰都忍不了,這回怕得扒了李涯一層皮。
李涯眉頭一鎖,著實是有些發慌。
三青團取締后,建豐一直沒再給他下過指令。
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已經成為了棄子。
沒了建豐保駕護航,又一堆的“證據”,陸橋山還不得弄死他。
“這該死的家伙,人都站在鬼門關口了,還讓他逃了回來。
“天要亡我啊。”
李涯恨然道。
“是天嗎?”
吳敬中心頭咯噔了一下。
先是李二寶下毒,被滅口,緊接著有人利用輿論想取代他和陳長捷,陸橋山又恰巧回來了。
這一切似乎太巧合了。
不對,這極有可能是個精心策劃的圈套。
“老師。
“我還聽說陸橋山抓了穆連城以前的管家龐青……還把穆晚秋也叫去問話。
“只怕他針對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您啊。”
李涯揚眉看著吳敬中,不緊不慢的說道。
“有這事?”吳敬中眼一圓,厲聲喝問。
“千真萬確。
“不信,你問智有啊,他不是跟穆晚秋走得近嗎?
“姓陸的現在就是條瘋狗,那是逮誰咬誰。
“老師,咱們要不反擊,保密局怕是要被他連鍋端了。”
李涯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道。
“不就是穆連城這狗漢奸那點事嗎?
“你先派人盯著他。”
吳敬中佯作無所謂的笑了笑。
“去,把洪秘書給我找來。”他又道。
“洪秘書不在辦公室。”李涯道。
“嗯。”吳敬中擺了擺手。
警備司令部,巡查組辦公室。
陸橋山正低頭辦公,書桌上堆了厚厚一沓材料。
咳咳。
驟然,他胸口一陣劇烈疼痛,忍不住大咳了起來。
陸橋山只覺喉頭一陣腥甜,用手絹一捂嘴,待緩住咳嗽,看著手絹上一大片的血跡,他蒼白的臉色愈發陰沉。
從第一次被李涯錄音,到手的副站長和前程雞飛蛋打后,他心里就一直憋著火,身體也跟著垮了。
再到北平。
再到弄丟了錢思明,被李涯舉報入獄。
他折在了李涯這小人手里三次。
再加上被林素芳坑空了家產、喪子之痛的連番打擊。
陸橋山的身體早垮了。
尤其是在監獄里這半年,每日煎熬難眠,營養得不到補給,又斷了醫藥,身上各種病情加劇,早就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這次來津海。
他就是要拼著最后一口氣,搏上最后一把。
把李涯、吳敬中、余則成全都送上斷頭臺,替兒子報仇,要能圓一圓自己的站長美夢,那更是死而無憾了。
“陸巡查,保密局洪智有來了,見還是不見。”彭成濤走了進來,神色較過去恭敬了許多。
他又不傻。
以前老陸過來是駐點升官發財。
這次回來,那是戴著尚方寶劍過來殺人的。
誰要觸他眉頭,那就是自尋死路。
“洪智有?
“穆小姐審的怎樣了?”陸橋山沉聲道。
“她倒是承認吳站長和穆連城有過接觸,但對是否行賄,送了東西不清楚。”彭成濤道。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人別急著放,我還的親自再過過她的堂,叫他進來吧。”陸橋山想了想道。
洪智有走了進來,朗聲笑道:
“山哥,好久不見。
“我就知道您大富大貴,定能化兇成吉,這不又高升殺回來了。”
“老弟,坐。”陸橋山起身引著來到了沙發上。
“哎,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啊。
“高升談不上,殺肯定是要殺幾個的,刀子不見紅,我對不起委員長的天恩啊。
“說真的,津海也就你有點人情味了。
“我在監獄這段時間,你嫂子蒙你幫襯不少,謝了啊。”
他抬了抬手,給洪智有倒了好茶。
“哎,說來慚愧。
“我在津海還成,到了京陵是真不靈,嫂子找過我,當時也找了人……還是山哥你吉人自有天相啊。”
洪智有一臉愧疚的感慨。
“有心,有心了,兄弟領情了。”陸橋山拍了拍他的肩道。
他人在監獄里,外邊誰是真動,誰是假動,還是知道的。
“這次回來,咋不掛保密局。
“三樓辦公室都還給你留著,去那咱沒事還能喝喝咖啡聊聊天啊。”洪智有道。
“保密局?”
原本還滿臉笑意的陸橋山,瞬間陰沉、嚴肅的指著洪智有:
“除了你,那地方沒一個好人。
“李涯就不說了,必須死。
“站長吧,他那點打太極的手段也不見得多高明,話我撂這了,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他最好主動辭職,還能保全個體面。
“否則,就不好說了。
“至于余則成嘛,呵呵……”
陸橋山干笑了起來。
“不是,老陸,你不是來處理學生的嗎?
“咋刀口向自家卷?”
洪智有皺眉道。
“自家人,你老弟說這話,良心不會痛嗎?
“你們是發財,一個個享福安逸了。
“我呢,兒子死了,大半輩子家產化為烏有,這中間你們做了什么心里沒數嗎?”
陸橋山叩著桌子,厲色道。
“我告訴你,處理學生是副業。
“主要就是處理津海站貪污、勾結紅票等事宜。
“一個個的必須清理干凈了。
“這事國防部,也是軍務局的意思,搞了證據直接就抓就審,水屯監獄都給老子吃蟑螂去。
“就剛剛……找的陳長捷談話,他必須得老老實實啊。”
他手指一揮,語氣愈發威嚴和傲慢。
“明白了,山哥您這回是真正的欽差大人。”洪智有點了點頭道。
“有事嗎?”陸橋山靠在沙發上,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婉秋家的老媽子說,她被你的人傳喚了。
“山哥。
“自家人,婉秋最近有恙在身,給個面子讓我帶回去得了。”洪智有笑道。
說著,他遞過來一捆美鈔。
“老弟,這次回來不玩這套。”陸橋山笑了笑,居然把錢推了回來。
就自己這身體,錢已經用處不大。
過去被這玩意羈絆的死去活來,如今好不容易能放開手腳,豈能再被束縛。
“眼下時局動蕩,嫂子日常的柴米油鹽總得開銷吧。”
洪智有又加碼了一小疊美鈔。
“這個就不勞老弟費心了。”陸橋山仍是不為所動。
兒子死了。
自己也時日無多了。
爸媽也沒幾年了,他可不指望桂芬能給自己守寡。
既然這樣,干嘛留錢給她,便宜了接盤的人。
“好吧。
“婉秋的事……”洪智有道。
“我說過,咱們是兄弟。
“這點情分還是要給的,跟我來。”
陸橋山起身往刑訊室去了。
到了里邊,婉秋坐在電椅上瑟瑟發抖的用絲巾抹著眼淚:
“長官,我就是一個小女子,我叔叔和吳站長他們之間的事,怎么可能告訴我呢?
“我那會兒病重,叔叔都可以不打招呼拋下我。
“你覺的我能知道什么呀。”
“你……”彭成濤剛要問話,陸橋山走了進來。
“老彭,你先下去。”陸橋山吩咐。
“智有。”見了洪智有,婉秋喜出望外。
“別怕。”洪智有微微一笑。
“婉秋小姐。
“我問你幾句話。
“吳站長和你叔叔……”
陸橋山剛開口,婉秋道:“陸巡查,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啊。”
陸橋山溫和一笑,拿了個小型錄音機按了下去:“別怕。
“我不問他們之間交易的事。
“他們見過幾回?
“在哪見的?”
“婉秋,如實回答。”洪智有淡淡提醒。
“我知道的,見過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家。
“第二次是東海茶莊,當時叔叔讓我一塊去吃飯,我沒去。
“第三次也是在家,他們在樓頂會談。
“具體聊的啥,我不清楚。”
婉秋如實道。
“很好。
“軍調期間,你叔叔和吳敬中見過面嗎?”陸橋山道。
“我想不起來了。”婉秋道。
“別著急,慢慢想,我相信你能想明白的。”陸橋山道。
婉秋看了眼洪智有。
后者微微點了點頭。
“我想起來了,好像是見過一回。
“我叔叔跟當時的軍調主任鄧銘是同學。
“他跟鄧銘見過面。
“大概就是他跟鄧將軍見面的前一天,吳站長找過我叔叔。”
婉秋想了想道。
“確定嗎?”陸橋山大喜。
“確定。”婉秋點頭。
“啪!”
陸橋山停止了錄音,點頭陰笑低語:“原來如此,我說商券會館的人員名單,紅票為何知道的一清二楚。
“馬奎還真是死的冤啊。”
“婉秋小姐,你可以離開了。”陸橋山道。
“謝謝陸處長。”婉秋欠身道。
“客氣啥,自家人,例行問話。
“后續可能還要找你,還請配合。”陸橋山笑道。
“好的。”婉秋點頭。
“山哥,謝了,晚上鴻福茶樓聚聚?你來了,我總得接接風吧。”洪智有道。
“不,不。
“年紀大了,油膩的吃不慣,我就在警備司令部吃工作餐挺好。”陸橋山道。
“山哥,住也在這邊?
“我在泰山道有一棟清幽的老宅子,要不你先住進去。”
洪智有試探性的問道。
“你嫂子在京陵,我一個人住招待間也挺好的,就不勞老弟費心了。”陸橋山依舊是笑著回絕了。
“好吧。”洪智有道。
“對了,回去給李涯帶個話,讓他多準備幾套厚點的衣服。”陸橋山吩咐道。
“什么意思?”洪智有沒明白。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陸橋山道。
“好,我等著看好戲。”
洪智有牽著婉秋走了出去。
遠遠,他聽到陸橋山在對彭成濤下令:“從沖擊糧行那一刻起,他們就是土匪、強盜,廢什么話,殺就是了。”
“他,他是要對學生下手嗎?”回到家,婉秋道。
“是的。
“陸橋山變了。
“不要錢,不要房子,這是回來玩命了。”
婉秋也是一臉的不解:“是啊,以前陸橋山想的是升官發財。
“按理來說如果真是委座給了他特權,按他的秉性應該是大撈特撈,爭取把活干漂亮了,求個晉升才是。
“還有他這次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洪智有問。
“很平靜。
“像是看透了紅塵的紛紛擾擾,同時,又讓人覺的可怕,來自靈魂深處的可怕。”
婉秋以一個女人的獨特視覺分析道。
“你說的對,他是變的越來越可怕了。
“世間一切之事,除卻生死,皆是塵埃。
“也許……”
洪智有想了想,起身走到電話機旁,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嫂子,是我,我是智有。
“你怎么沒隨大哥一塊過來,我聽到消息,第一時間給你們房子都備好了。
“是啊,今天見了山哥,他臉色很不好,一直在咳嗽。
“你說津海現在這么亂,山哥又剛從監獄出來,沒個好點的住處,沒個營養口味,沒人照顧哪行呢。
“我尋思著給他安排下,他不要啊。”
“哦,是這樣啊。
“那的確是個麻煩事,我在香島圣瑪利亞醫院認識人,要不找個時間,讓那邊的洋大夫看看?
“好吧。
“您也別太難過,我盡量勸勸山哥。
“不打擾您休息了,再見。”
掛斷電話。
洪智有看向婉秋:“陸橋山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和肺癆,其中心臟病發作過幾次,據李桂芬所說還差點死在監獄里。
“或者這就是他看淡一切,一心只想復仇的原因。”
“是啊。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他還會怕什么呢?智有,他不會查到你頭上吧?”婉秋擔憂道。
“完全有可能。
“他查站長,其實就是查我,一旦老吳倒了,我也撈不到好果子吃。”洪智有很肯定的答復道。
“那,那我今天的回答。”婉秋驚然。
“無妨。
“這都是小事,這點準備站長還是有的。”洪智有摟著她,輕聲安慰道。
婉秋病了。
今夜無風雅。
洪智有像抱著貓兒般摟著她安睡。
剛合上眼,要沉入夢想。
噠噠!
城內槍聲四起。
“智有,好像是北洋大學那邊,小慧會不會有危險?你快找人聯系她,小心別被陸橋山針對了。”婉秋也被驚醒了,擔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