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往昔,她的臉上也不見多少復雜。
許是所有的回憶,都已經無法激起心頭的波瀾。
心死之人,又豈會在意其他?
楚青至此方才開口說道:
“所以,自那之后,你就‘病’了,開始一直追殺逃命書生?”
“嗯。”
對面的女子點了點頭:
“那是一段比較模糊的記憶,我有些時候也會清醒,可清醒之后,就會換來劇烈的痛苦。
“然后再度陷入迷惘之中……
“而在那樣的迷惘里,除了殺了他這件事情之外,我想不起任何其他的事情。
“一直到,不是和尚再度找到我們。”
“一個月前?”
“差不多吧,一個月多之前。
“我于懵懂之中,被不是和尚所擒,他仍舊是那副悲天憫人的模樣,讓我印象深刻。
“可是他們兩個是如何交手,我卻有些記不清楚了。
“我只記得……”
她的聲音到這忽然變得低沉,眼神里的哀傷和痛苦,幾乎凝如實質:
“在他重傷垂死的時候,我的心里竟然是開心的。
“多年宿怨一朝得逞,我竟然覺得得到了解脫……
“但是這份解脫轉瞬之間就化為了撕心裂肺的痛,過往的記憶一幕幕浮現,好似萬箭穿心。
“不是和尚滿臉慈悲的告訴我,這一切非他所愿,但他不得不為。
“我有心和他同歸于盡,奈何武功遠遠不敵。
“最終被他打昏……再醒來的時候,不是和尚已經走了,只剩了他的尸體躺在那里,孤零零的……滿目凄涼。”
她的話說到這里,好似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整個人頹然的坐著,雖然有骨頭支撐身軀,卻被抽走了一切的精氣神。
楚青輕聲問道:
“你可知道,當年逃命書生究竟發現了什么事情?可以改變天下格局?”
“我不知道……”
女人搖頭。
楚青又問:
“不是和尚殺他的理由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女人嘆了口氣:
“我知道的事情實在有限,我只知道,是不是和尚殺了他。
“而且這件事情,不是和尚所扮演的角色,想來不會光彩。
“我也知道……憑借我一人的本領,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幫他報仇。
“我沒有這樣的本事,但是公子,你有!
“他這一輩子從未害過人,頂著逍遙三仙的名頭,卻因為我,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
“遇到事情,無論他是否力所能及,都會挺身而出。
“他這樣的人……不該這樣死。
“所以,我只能求三公子,為外子報仇!殺了不是和尚!”
楚青默然。
要不要殺不是和尚姑且不提,他對逃命書生發現的事情很感興趣。
而故事里,那個眸子燦若星辰的男子又是什么人?
他當年因為有事在身,不能久留,所以才會在逃命書生的夫人身上下了手段,讓她迷失了自我,忘記了前塵,反復追殺逃命書生。
自以為可以借此將逃命書生斬殺,卻沒想到,逃命書生沒死不說,反倒是得了‘逃命’二字。
可這些年過去了,那個人又去了何處?
他的想法沒能實現,為何不親自出手?
對面的女子這好似是想到了什么,自懷中取出了一本書,放在了桌子上,輕輕的推到了楚青的跟前:
“我知道,平白請人做事,沒有道理。
“這是他這一生所學,名曰君子道,是他自圣賢書中領悟的絕學。
“雖然公子武功蓋世,未必能夠看的上這門武學……
“不過,這已經是我能夠拿出來的,最貴重的東西了。
“還請三公子開恩。”
她抬眸看向楚青,眸光里第一次透著小心翼翼。
觸發委托:刺殺不是和尚!
是否領取?
“君子道。”
楚青伸手將這秘籍取來,翻看當中內容,繼而默默點頭:
“逃命書生不愧是逃命書生,好一門君子道,夫人所求之事,在下允了。”
說完之后,選擇了領取。
無論如何,不是和尚如今已經走入了楚青的視野范圍之內。
此人無論所為究竟有何目的,就以楚青對逃命書生那略顯淺薄的印象,這個人也確實不該被人殺死。
更別說不是和尚背后還有謀算。
在他背后的人,楚青會揪出來,這老和尚,也該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
女子見此總算是徹底松了口氣,臉色也倏然蒼白了起來。
她跌跌撞撞的起身,對著楚青躬身一禮:
“多謝……多謝公子成全,在下……告退了。”
“你的傷勢……”
楚青開口。
那女子卻擺了擺手:
“無心之人,不可活。”
楚青再一次默然……他想說,以他的本事,想要救她的話,她是可以活下來的。
但是這女人卻不愿意被楚青救。
人無心能活否?
無心之人……不可活。
心死了,也沒有活下去的意愿和想法,她如今就是無心之人,所以,她活不了。
就算是楚青這一次能夠救下她的性命,她也還是會死。
她趔趔趄趄的走出了房門,沿著天一門的路往外走。
她走的很艱難,每一步都好似在承受千刀萬剮之苦,但是她的步履卻很輕盈,似乎在她前方,有什么讓她向往已久的事情,或者人……正在等著她。
只要再往前多走兩步,她就能夠沖進那個人的懷抱,許下三生三世的諾言。
她就這樣一路走出了天一門,走進了人跡罕至的荒山野道。
最終來到了一塊半涯之前,她翻身坐下,頭頂星空,手中卻多了一個牌位。
伸手輕輕撫摸,眼角落下來的是止不住的淚水。
口中輕輕哼哼著一首不知名的小曲,最后她輕輕靠著那牌位,喃喃的說道:
“別怕……別怕,如果路太黑,你就等等我。
“我們,一起走。”
話落,腦袋一垂,生機絕。
其時,夜色滿天,晚風不語,唯有凄涼陣陣……
北堂尊來到她的跟前,伸手試探,最后回頭看向楚青:
“她死了。”
“以她的傷勢,她要是想活的話,她是不會死的。”
楚青緩步往前:
“可惜,她心存死志,非人力可能改變。縱然是有滔天手段,也救不了想死的人……
“罷了,罷了,你找人將尸體收斂。
“然后帶去和逃命書生合葬了吧。
“生同衾死同穴,也不枉他們二人的一片真心。”
他說完之后,轉身就走。
北堂尊點了點頭,開始收拾殘局。
天一門內,楚青直接來到了舞千歡的房間。
如今時辰還早,舞千歡的房間里沒人,她陪著柳昭華和秦玉琪聊天,三個人很是投契。
楚青就靜靜的坐在床前等候,腦子里回憶起來的是逃命書生夫人,臨死之前的表情。
臉上蕩漾的是一種解脫……而非是對死的恐懼。
楚青輕輕晃了晃腦袋,可這一幕怎么都揮之不去。
等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舞千歡這才回到了房間,一推開房門就看到楚青正坐在那里,頓時吃了一驚。
她趕緊回頭,探頭探腦的瞅了一眼,確定沒人之后,這才將房門落了栓。
抬眸再看楚青,便是柳眉倒豎:
“哪里來的登徒子,夤夜而來,莫不是看本小姐長得如花似玉,國色天香,打算……偷香竊玉?”
楚青聽她說話,這才回過神來,嘴角泛起笑意,五指凌空一抓,舞千歡‘哎呦’一聲,就被他抓到了懷里:
“姑娘所言不錯,自見到姑娘的第一眼,便被你這絕世容顏所吸引。
“思之難寐,輾轉反側,只想一親芳澤。”
“好你個登徒子,色膽包天,今日本小姐便要為江湖除害!”
舞千歡單臂一震,自他懷中脫出,并指如劍取他心口。
卻被楚青順勢握住‘劍尖’,一拉一帶,舞千歡便跌在了他的腿上。
楚青腿彎一抬,讓舞千歡身形拱起,順勢一掌落下,就聽得啪的一聲響。
舞千歡當即發出嗚咽之聲,回頭看向楚青的眼神,滿是水潤之色。
楚青一笑,隨手落下了床幃。
兩個時辰之后,已經是后半夜了。
舞千歡滿臉倦意的縮在被子里:
“你怎么了?感覺似乎心事重重……”
楚青拿著她的一縷發絲輕嗅,聞言微微沉默,方才說道:
“千歡,若是有朝一日,我遭遇不測。
“你……會怎么樣?”
舞千歡一愣,一抬頭,拽走了楚青掌中的發絲,眸光凝望楚青,眼神滿是凝重:
“你莫要胡說八道,胡言亂語,快點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
楚青無法,只能依言而行。
舞千歡這才松了口氣,但仍舊很生氣,嘴撅的能掛油瓶:
“你說你多大的人了,怎么好端端的開始亂說話了呢?
“我們現在正蜜里調油,你可千萬不許胡思亂想……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嗎?”
楚青點了點頭,將今天晚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舞千歡聽的一愣一愣的:
“逃命書生死了?”
先前還沒和楚青會合,她曾經為了殺死楚懷風,而和逃命書生,青衫醉客周銳等人聯手。
也是那一夜,她再一次見到了楚青。
懸在空中的心,也落到了實處。
楚青點了點頭:
“不是和尚所殺……就在方才,逃命書生的夫人,也氣絕而亡。
“她雖然受了傷,但尚不致死。
“之所以會死,是因為……她不想活了。
“所以千歡,若是有朝一日,我出了什么意外的話,你千萬不可效法此人。”
楚青說的鄭重,舞千歡的臉上也不見了嬉笑之色。
她也滿臉認真的看著楚青:
“不行。”
“嗯?”
“我絕不會答應你!”
舞千歡看著楚青,四目相對之間,決絕的話語自她的口中傳承:
“你若是出了意外身隕,我必然立刻自盡,與你共赴黃泉。
“楚青,你記住了,上窮碧落下黃泉,你休想甩開我!”
楚青先是盯著她的眼神看了好一會,那里面藏著的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繼而吐出了一口氣,笑著說道:
“你這輩子就是賴上我了?”
“嗯!怎么,吃干抹凈了,你打算不負責任了?”
舞千歡妙目一翻,眉眼之間少了幾分英姿颯爽,多了幾分萬種風情。
“那自然不能夠。”
楚青將她抱在懷里。
舞千歡有些悶的聲音就從他的懷里傳出:
“所以,你要是不想讓我死,你就好好活著。
“活他一個天長地久,活他一個萬事順遂。
“但不管生死,我都會跟著你,不管到什么時候……”
“好。”
楚青輕輕嘆了口氣:
“那就讓我們,生死相依吧。”
“嗯。”
此夜無話,三天的時間也轉眼就過去了。
六月初八,天一門前,南嶺盛會。
兩幫三堂五門一莊,眾多高手濟濟一堂。
楚青今日被舞千歡打扮的就好像是個新郎官,又是一身紅衣。
而舞千歡自身也喜歡穿紅衣,只是挑選的時候,她還給溫柔挑了一套。
三個人這樣的打扮亮相,確實是叫人眼前一亮。
今日會場出了下方眾多來自于南嶺各處的高手之外,于高臺之上也有座次。
憑借楚青今時今日的地位,高臺之上自然有他一席之地。
落入在場兩幫三堂五門一莊的高手眼里,也不免神色各異。
有的忌憚,有的凝重,也有欽佩……
天風子以老生常談的話術開局,闡述自天邪教現身江湖以后的所作所為。
并且單刀直入的告訴所有人,此番召開武林大會,就是為了對抗天邪教。
只是這番話說完之后,卻換來了一聲冷哼:
“天風子掌門這話,未免言過其實了吧?
“天邪教在你們口中這般了得,可為何我等卻從未見過?”
楚青循聲望去,就聽一旁的藍舒意給他提醒:
“他是白方君,天下第一幫天水幫幫主。”
天風子壽眉一挑:
“白幫主是想說,貧道這是在危言聳聽?”
白方君淡笑一聲:
“天風子道長,自然不會輕易危言聳聽。就怕……受了什么人的挑撥,成了旁人的墊腳石。
“否則的話,為何我所聽到的,關于天邪教的種種事情,皆與此人有關?”
楚青一樂,這話雖然不太明確,但好像是沖著自己來的啊。
果然,下一刻,就見那白方君已經看向了楚青:
“三公子,江湖上,當真有那所謂的天邪教嗎?”
楚青正要開口,卻忽然聽得破風之聲接連而起,一道道身影忽然自八方而來,人多勢眾,氣勢如虹!
白方君心頭一跳,禁不住環顧八方,暗中罵娘。
這天邪教莫不是經不起念叨?
一念叨,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