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雪原,雪谷。
大雪飄揚,連綿雪峰在灰白天幕下靜默矗立。
寒風卷過谷地,掀起層層雪塵在空中交匯,激蕩出低沉嗚咽。
這片區域對新玩家而言或許陌生。
但在老玩家的記憶里,始終占有一席之地。
如今交易行里價格居高不下的緊俏空間系靈材“空元石”,正是產自這片雪原深處的一座領域節點:空元峰。
曾幾何時,這片雪谷也喧囂過。
它是無數萌新玩家眼里的起航之地。
選擇完初始命魂,不需要跨空間傳送,出門便是阿樂的菜雞軍團。
那時的極樂軍團正處在起步階段,各方面的架構都很粗糙。
雙方菜雞互啄的場面,為論壇提供了許多笑談。
但怪物世界這款“游戲”,沒有版本回溯,更沒有滾區開服。
玩家們的故事始終向前推進,雪谷里的青澀時光,終究被封存在了老玩家的記憶深處。
成為了回首過往時的一段風景。
當空元峰節點被收容,融入帝冢村礦區。
當地念惡霸的黑潮軍團如鐵幕般推進至凜冬雪原,阿樂見勢不妙果斷關門停業,卷鋪蓋遁走。
曾經人聲鼎沸的雪谷,便徹底沉寂下來。
如今這里,只剩下高懸天際的邪月、寒風、飛雪,如同被時光遺忘的角落。
唯有深埋在雪層下的戰斗痕跡,記錄著昔日的喧囂與熱血。
此時,谷地深處。
背風的山壁下,兩道身影圍坐在一簇躍動的篝火旁。
橘紅色的火光,在這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里顯得格外溫暖。
副團長“吳行”正專注地照看著架在火上的一個小巧鍋爐,鍋子古樸,乳白色的湯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滾,散發出令人食指大動的濃郁香氣。
湯汁里,沉浮著剔透如冰晶的“雪玉藕”,幾片如同火焰般赤紅的“熔巖里脊”在湯汁中舒展,一塊布滿銀色星點的星紋石正在湯汁的浸潤下緩緩釋放出精純能量,讓鍋內的湯汁泛起一層夢幻光暈。
吳行不時用一柄勺子攪動,撒入一小撮閃爍著微光的“碎星鹽”,或是投入幾顆能提鮮鎖靈的凝珠草。
每一次動作,鍋內的香氣便更加馥郁一分。
熱氣蒸騰間,外面紛飛的大雪還未接近,便已消融。
“來,嘗嘗我的手藝,怎么說我也是半個靈廚黨玩家,味道有保證。”
吳行說著,用勺子熟練地舀起一勺湯汁,里面帶著靈性食材,倒入羊修捧著的木碗中。
羊修也不客氣,當即喝了一大口。
湯汁入口瞬間,味蕾被喚醒。
雪玉藕的清脆甘甜,熔巖肉醇厚熾烈在口中交織,形成一種奇妙的味蕾反饋。
暖流瞬間從喉嚨滑入胃中,隨即蔓延至四肢百骸。
讓羊修覺得,這些天的疲憊,似乎都在這一口熱湯下得到了舒緩。
“嘶……呼……”羊修滿足地長出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驚艷:
“老吳,你這手藝真是沒得說,比死亡城里那些用極樂能量糊弄鬼的玩意強太多了。”
“那是自然,當年如果沒有跟你一起進神堂公會,我現在大概是一個探索黨兼靈廚黨玩家。”吳行得意地揚起下巴,自己也盛了一碗,夾起一塊吸飽了湯汁的肉片放入口中,含糊道:
“這可都是實打實的高級靈材,每一口都是精華,就這鍋我自創的兩儀湯,放在交易行少說也得值這個數。”說著,吳行伸出手掌晃了晃。
“五位數?”羊修試探著問道。
“五萬祭力。”羊修咋舌,不再多問,埋頭享用起來。
聽了價格,只覺得這鍋湯,似乎更香了。
吳行這時又從空間行囊里取出一只暗紫色葫蘆,拔掉塞子瞬間,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頓時彌漫開來,將鍋中沸騰靈食的香氣都壓下去半分。
鉆入羊修肺腑,讓他精神一振。
“嘗嘗這個,蒼星海域特產的海靈釀,正好配這鍋湯。”吳行將葫蘆遞給羊修。
羊修接過,仰頭灌了一口。
酒液入口冰涼,如同吞下一口冰雪,滑入喉中后卻驟然化作一股暖流炸開,頓覺通體舒泰。
“好酒!”他贊道,將葫蘆遞回。
吳行沒接,又從空間行囊里取出一個葫蘆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看向羊修的眼神多了幾分認真:
“老羊,說真的,你就沒打算回來?這一去都兩年了……你看我,當初跟你一起進的神堂,現在都混上分團副團了,要是當年你沒走,這位置鐵定是你的,說不定還能往上再走走。”
“說好的就去三個月,這三個月后又三個月,怎么就回不來了。”
羊修拿著勺子的手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他望著跳躍的篝火,沉默片刻,才感慨道:
“怎么沒想過回來,不止一次想過,當初的打算就是撈一筆就回來……但,好像有點陷進去了。”
吳行聞言,神色也鄭重了幾分:
“你那幫隊友,確實沒得說,之前看極樂玩家的相關帖子,他們描述的大都是互相算計,背后捅刀子,像你們命魂隊這樣擰成一股繩的,少見,今天你也看到了,為了救你,明知道是死路他們也敢往上沖,這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這幫兄弟,你沒白帶。”
說著,他拍了拍羊修的肩膀:
“死亡空間的收益其實早就過時了,但感情這東西,沾上了就難甩脫,你自己得想清楚了,公會這邊,老大一直給你留著位置,當年的那幫兄弟也都念著你,什么時候想回來了,吱一聲。”
羊修點了點頭,心中暖流涌動,卻又夾雜著更深的復雜情緒。
他再次仰頭,灌了一大口那冰火交織的靈酒,好似要將這紛亂的思緒一并吞下。
吳行這番話,羊修何嘗不懂。
死亡空間試煉,在老玩家眼里,曾是極難中簽的薅羊毛機會。
通關一次試煉,就能獲得不菲的祭力收益,死亡就能結算獎勵。
將極樂玩家時期的一切強化屬性,全部轉化為祭力。
但那都是老黃歷了。
如今的死亡空間,更適合那些剛起步,或從阿樂訓練營畢業的玩家。
收益最大化的玩法,就是在完成試煉通關,進入怪物世界后立刻結算。
這樣就能帶著豐厚祭力回村,轉向其他成長路徑。
真正會一條路走到黑的玩家少之又少。
說到底,這終究只是個階段性的成長站點。
玩家陣營在發展,賺取收益的方式也在增長。
以帝冢山脈現在的收益產出,早就碾壓了死亡空間那點收益。
地念惡霸的黑潮軍團和蟲族軍團天天送資源,再加上偶爾的跨區域節點戰役,乃至跟著惡霸開啟跨界空間副本。
這些收益加起來,遠遠超越了兩年前。
畢竟那會玩家弱,惡霸窮,大家都在低端局廝殺,收益自然沒法和死亡空間相比。
羊修望著鍋中翻騰的靈食,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何嘗不明白,回歸神堂公會才是最優選。
想到這里,他搖了搖頭:
“老吳,有些選擇,從來就不是用利益能衡量的。”
吳行沉默了,他拿起酒葫蘆猛灌一口,辛辣的液體劃過喉嚨。
羊修在這時繼續道:
“老吳,在死亡空間這兩年,我想了很多,你說我們玩游戲,圖的是什么?”
他頓了頓,繼續道:
“以前我覺得,變強、提升技巧、開星脈、賺祭力……這都是快樂來源,但后來我又想到了,我們這短暫的百年生命,在游戲里爭的不一定非得是強弱勝負。”
“你看那些探索黨玩家,他們翻山越嶺,記錄風景,研究各個地區的植物、歷史……你說他們圖什么?圖的不就是旅途本身,只有親眼所見才能體會的震撼,以及發現未知新鮮事物時的快樂。”
“利益很重要,但沒必要讓利益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有時候沿途的風景,并肩同行的人,那些無法量化的經歷和情感,才能讓我們的游戲旅途,變得獨一無二……或許等未來我們玩不動游戲了,這些記憶還能陪伴我們走向生命終點。”
吳行聽聞一愣,張了張嘴,選擇繼續聽羊修講述下去。
“在死亡空間,我帶著他們掙扎求存,看著他們從懵懂到堅韌,彼此托付生死……這段旅程本身,對我而言,或許已經是無價的收獲了,你說呢,老吳。”
面對詢問,吳行抹了把嘴,笑罵道:
“你說是就是吧,真不知道怎么勸你了,我在神堂兄弟也多,但大家都是不死之身,死了真沒什么感覺,一小時后村里就能再見面,偶爾還能在彩霧海岸聚個餐……所以沒法和你感同身受,說多了,你反而覺得我在裝。”
語罷,他用力拍了拍羊修的肩膀:
“行了,不勸你了,既然放不下,就繼續帶著他們闖吧,需要幫忙就吱聲,別跟這次似的差點真玩脫了。”
羊修也笑了,這次的笑容輕松了許多:
“放心,別看我現在弱,未來薅羊毛的機會多的是,極樂玩家軍團可是阿樂的重點研發項目,保不準未來還會推出一系列福利更新,我率領的命魂小隊怎么說也是榜單前三的隊伍,到時候就能第一個吃螃蟹,沒準未來戰力就能輕松反超你。”
“喲呵,志向不小啊,但是想超過我們就算了,你小子平時多刷刷論壇,就知道我們神堂現在的發展有多好,和死亡空間都不是一個量級。”
“真這么牛逼?”羊修挑眉。
“必須的。”吳行肯定道。
“轉我十萬祭力看看實力,兄弟給你這個裝逼的機會,你可要把握住了。”
“你小子……”吳行一口酒液噴出,隨后笑罵著一拳砸在羊修的胸口。
羊修也是哈哈大笑,隨后舉起酒葫蘆:
“不說這個了,喝酒!”
兩只葫蘆在空中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有些路注定難走,但在羊修眼里,并肩同行的人,讓這一切都值得。
風雪依舊呼嘯,篝火卻將這一小片天地烘烤得暖意融融。
三天后,死亡城。
命魂小隊駐地。
大廳內,死寂籠罩著每一寸空間。
曾經這里是命魂小隊任務結束后,高聲談笑,統計分享收獲的地方。
此刻卻只剩下壓抑的沉默。
始終位于大廳主位,象征著團隊核心的座椅,此刻空空蕩蕩。
黑蛇獨自坐在角落的陰影里,低著頭,淡紫色的長發垂落,遮住了她的臉龐。
她手中緊握著一枚銀色薄片。
這是羊修最后分發給他們的清心符。
石像靠墻站著,厚重的面甲取下放在腳邊,露出一張布滿疤痕的面孔。
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雙拳緊握。
力蠻坐在訓練器械上,魁梧的身軀此刻卻顯得佝僂。
鷹首坐在平時會議桌邊,一遍遍擦拭著臂鎧,動作顯得格外麻木。
“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在這時,一個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眾人抬頭,看到光盾站起身,他的身上還帶著未愈合的傷痕,眼神卻顯得異常堅定。
“老大不在了,但命魂小隊還在,我們的每一個代號都是老大給的,我們的命也是他一次次從試煉地獄里撈回來的。”說著,他目光掃過每一張絕望的臉:
“你們覺得,老大會希望看到他拼盡心血帶出來的隊伍,變成現在這副窩囊樣嗎。”
“既然老大不在了,我們更應該繼承老大的志向,讓命魂小隊繼續走下去,登頂第一,沉溺于悲傷和絕望,才是對老大最大的辜負……別忘了,怪物世界,一切皆有可能,或許當我們足夠強大時,可以將殞命的老大復活。”
黑蛇聽聞,猛地抬起頭,淚痕未干的臉上,燃起了一絲微光。
似乎是忽然間有了動力。
石像也在這時緩緩站直了身體,沉默地戴上了面甲,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我同意。”
“光盾說得對。”鷹首停下擦拭的動作,將臂鎧扣回手臂:
“老大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不是讓我們在這里自暴自棄的,命魂小隊……不能倒,怪物世界會有我們想要的希望。”
“沒錯。”黑蛇站起身,聲音依舊沙啞:
“我們要登頂第一,然后強大到足以跨越任何阻礙,把老大帶回來,哪怕他現在已經殞命。”
這一刻,命魂小隊因為光盾的話語,被注入了全新的動力。
光盾在這時繼續提議:
“既然我們都認同這個目標,那就振作起來,我提議為老大舉辦一個暫時的告別儀式。”
光盾刻意加重了“暫時”二字,隨后繼續道:
“這個儀式會成為我們新的起點,也是我們用盡全力要去實現的誓言。”
“就去極樂沉淪吧,那里是老大最喜歡去的地方。”黑蛇在這時提議道。
一旁的力蠻聽聞,重重點頭:
“那里,再合適不過。”
當天晚上,命魂小隊眾人懷著沉重心情,來到了死亡城里唯一消遣娛樂之地:極樂沉淪。
他們決定在這里,為老大舉行一場簡單的告別儀式。
沒有遺體,沒有墓冢,唯有在他最常停留的地方,用一杯他最喜歡的酒,祭奠那位陪伴他們成長的老大。
推開暗紫色的能量門扉,內部迷離的光線與喧囂的聲浪撲面而來。
里面與往日并無不同。
形形色色的極樂玩家在此買醉、交換情報,試圖麻痹神經,忘卻怪物世界的殘酷。
進入酒吧的命魂小隊成員,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那個熟悉的角落,那是老大經常獨坐的位置。
但令他們心頭一沉的是,那個位置上,此刻竟然坐著一道身影。
那人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將身形完全遮掩,連面容都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下,正獨自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杯泛著幽藍光澤的酒杯。
看到有人占據了老大的位置,一股無名火瞬間在命魂小隊成員心中燃起。
那是他們準備寄托哀思的地方,豈容他人占據。
雖然死亡城里不允許進行任何戰斗,會受到邪神的嚴厲懲罰。
但潛在的規矩仍然存在。
那張座位,象征著榜單前三強隊“命魂”的權威,也可以視為老大的專屬位置,這近乎成了死亡城里的共識。
其他極樂玩家根本不敢觸犯命魂小隊威嚴。
在死亡城里固然安全,可只要開啟任務進入怪物世界,誰又敢保證不會遭到命魂隊的跨空間追殺。
此刻,這個黑袍人的行為,無疑是對命魂小隊最赤裸的挑釁。
石像面甲下傳出沉悶呼吸聲,力蠻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黑蛇的眼神冷得能凍結空氣……連一向沉穩的光盾,也微微瞇起了眼睛。
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言語便達成共識:必須讓這個不知死活的家伙立刻滾開。
壓抑著心中的不快,他們朝著那個角落走去。
就在他們帶著一身煞氣,即將來到座位前。
黑袍人隨意搭在桌沿的左手輕叩了兩下桌面,正是羊修要求加酒時的小動作。
這個發現讓黑蛇猛地停住了腳步,呼吸一滯。
黑袍人隨后舉起酒杯,輕輕晃了晃杯中幽藍色液體,然后一飲而盡。
眾人這才發現,黑袍人喝的也是老大經常點的“沉淪”。
命魂小隊的成員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瞳孔劇烈震顫。
一個荒謬,卻又讓他們的心臟瘋狂跳動的猜想,涌入腦海。
死寂般的沉默中,黑袍人放下酒杯,發出一聲令他們感到無比熟悉的輕笑。
隨后抬起另一只手,掀開了兜帽。
燈光下,是那張他們以為再也見不到,帶著熟悉笑容的臉龐。
羊修在這時轉身,目光掃過一張張震驚到扭曲的面容,最終落在黑蛇瞬間被淚水淹沒的紫色眼眸上,語氣帶著調侃:
“怎么?才三天不見,就不認識你們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