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世女兒國，盡管因為大農司收稅的緣故，百姓一個個身形消失，但新年的氛圍卻不減。
街道巷弄的屋檐掛起燈籠，微弱的光芒驅散陰霾。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喜慶，鑼鼓聲不斷，人來人往的廟會仿佛可以掩蓋民眾對于未來的惶恐。
啪嗒。
一滴雨點落在正仰頭看燈籠的孩童鼻尖。
孩童愣了一下，用袖口抹掉濕潤，結果卻發現不久前剛剛穿上的新衣，已經沾染一絲黑色。
緊接著。
啪嗒，啪嗒啪嗒……
稀稀拉拉的雨水毫無預兆的降落，起初只是零星的一片，很快就變得細密起來。
天空灰蒙蒙的，雨水并非無色，仔細看去，竟然夾雜著淡淡的墨黑，如同兌水的陳年血污。
街面上出現片刻的忙亂，雨勢不大，只是纏綿不絕，悄無聲息的浸濕紅布，染灰燈籠，在泥土路上匯成一道蜿蜒的溪流。
然而，很快就開始不對勁，只見忙著收攤的老婦突然彎腰劇烈咳嗽起來，干果撒了一地。
她捂住嘴，肩膀劇烈聳動，指縫間滲出濃稠如瀝青的黑水！
“嘔！！！”
越來越多的民眾停下動作，臉色迅速變得青黑，痛苦的掐住自己脖子彎腰嘔吐，吐出的是散發著刺鼻腥臭的黑色粘液！
“娘！你怎么了？！”
“當家的！！”
“水…這水有問題！！”
驚叫哭喊瞬間取代方才人聲鼎沸的喜慶。
所有民眾無一例外的皮膚失去水分，眼窩深陷，短短十幾息便癱軟在地，變成一具具干癟發黑的尸體，景象恐怖絕倫。
恐慌蔓延，尸體毫無征兆的四肢抽搐。
尸體睜開眼睛，瞳孔呈現渾濁的漆黑，沒有半點生機，接著以極其不自然的方式爬起。
生死的界定出現偏差，整個女兒國都已經亂套。
如果楊合在場就能看到，不斷有魂魄鉆出尸體，然后在黑水的裹挾下沒入子母河。
無形中的河水異常洶涌，夾雜著魂魄宛如九曲黃泉。
沒過多久，海量魂魄集中在子母河下游。
轟隆隆。
楊合造成的動靜還在持續，不過相比子母河的劇變又顯得不值一提，眾妖王紛紛離開洞府。
靈感大王冷冷的抬眸，頭頂的魂魄已經鋪天蓋地。
形成一個籠罩百里的巨型旋渦。
靈感大王微微閉眼，意識通過神通穿梭于魂魄間，頓時意識到女兒國的現狀，神情愈發難看。
眾妖王紛紛把目光投向靈感大王。
等待到片刻，魂魄已經匯聚兩三百萬，隱隱形成一張扭曲的臉龐，五官能看出是個女子。
如此濃郁的怨氣，哪怕靈感大王都有些不寒而栗。
而旋渦的中心，正是仙佛位于的王宮。
“大王，那黑水到底有什么來歷？！”
地涌夫人聲音尖利，帶著難以抑制的恐懼，指著遠處天地間那片不斷擴大的漆黑雨幕。
靈感大王沉默許久才開口，“歸墟。”
歸墟？！！
眾妖王在聽到后感到一陣發自魂魄的戰栗，凡間對于歸墟的記載不詳，只知道乃是萬物的終點，仙佛都不愿踏足的禁地。
靈感大王手腕一緊，說媒娘的絲線已經在收縮。
代表著子母河的深處在呼喚自己前往。
奔波兒灞忍不住問道：“諸位大王，我們倆道行太淺，能不能給條活路離開子母河！！”
靈感大王語氣平淡的說道：“現在只有子母河是安全的，岸邊已經充斥歸墟的氣息。”
奔波兒灞絕望的跪倒在地，霸波兒奔嚇得臉色慘白。
靈感大王微微搖頭，語氣也變得急促，“旋渦中心就在王宮，不出意外，通往上游的渠道同樣如此，不出發必死無疑。”
“那群仙佛……”
“他們不可能留在下游，搞不好已經準備動身。”
靈感大王說得輕巧，眾妖王依舊有些毛骨悚然，但他們別無選擇，歸墟氣息可以腐蝕一切生靈，圣人都無法幸免于難。
“那…黃眉道友怎么辦？”
特處士轉向洞府深處，挖掘出的深坑已有三四百米，血食源源不斷的搬運進楊合處。
“等他？”熊山君猛地低吼出聲，接著又壓低聲音。
“誰知道黃眉要吞到什么時候？再等下去，我們都得陪葬，反正我…我不等！！”
寅將軍齜著獠牙附和，“那家伙根本就是個怪物！消化掉幾百萬人口的血食，不死也得瘋掉。”
眾妖王想起楊合生撕白鹿妖的場面。
楊合一旦走火入魔，在場的妖王沒有幾個能活下來，但凡大羅金仙以下都得當成血食嚼了！”
地涌夫人壓下恐懼，“靈感大王，此刻不能再猶豫了！黃眉道友神通廣大，自有辦法跟上。”
眾妖王此刻意見出奇一致，立刻離開，絕不等待楊合！
靈感大王深深的看了一眼洞府，“我們即刻前往王宮方向！若是與仙佛有沖突，你們切記共同進退，否則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他不再猶豫的率先而動，卷起一陣腥風。
眾妖王如蒙大赦，紛紛施展手段，化作一道道遁光。
剛走不久，山巒隨之塌陷成廢墟，那些喪失靈智的小妖則仍然在不斷重復著挖掘血食。
時間緩緩流逝，三日間動靜越來越輕微。
就在地動山搖戛然而止后，漆黑的隧道內，沉重的腳步一點點靠近地面，妖氣宛如實質。
隨著腳步清晰，妖氣也在逐漸收斂。
“恩。”
“一個個跑的真快，看來此番修行有些過火。”
洞口出現一身影。
楊合已經恢復人形，身形頎長，穿著略顯寬大的戲服，原本覆蓋臉龐的儺旗由清俊的五官代替。
然而，他的尋常中卻透著些許極致的不尋常。
楊合皮膚呈現異樣的光潔，仿佛最上等的白瓷剛剛出窯，泛著淡淡的溫潤，沒有絲毫瑕疵。
他靜靜的站在那里，目光平靜的掃過旋渦。
“劇變來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搞清楚仙佛布局女兒國的真相。”
滴答。
黑灰的雨點落在楊合額頭，歸墟氣息已經蔓延至下游。
除去王宮以外，恐怕子母河下游即將被歸墟氣息淹沒，仙佛都不一定能在其中堅持太久。
楊合卻沒有絲毫慌張，仙佛是仙佛，自己是自己。
萬化天道場雖然幾十個洞天仙庭還未徹底融入，但對于歸墟氣息的抵御已經不是同日而語，哪怕掉入歸墟淺層都相安無事。
“唔？”
楊合額頭滋滋作響，出現一道細密的裂縫。
緊接著，薄如蟬翼的皮膚碎片緩緩掉落。
透過裂縫，能看到內部閃爍著刺眼光芒的猩紅在蠕動，不等楊合反應，密密麻麻的骨肉瘋狂增生，想要從缺口擠出來。
猩紅在短短片刻，便形成各類器官。
半米、三米、十米……
猩紅越長越大，上面碩果累累的掛著無數器官。
如此景象仿佛一件精美絕倫的瓷器，里面卻是不可名狀的恐怖怪物，正欲破殼而出！
楊合腳步一頓，指尖泛起渾濁不明的微光，輕輕按在額頭的裂縫上，缺口這才隨之愈合。
皮膚再次變得光潔無瑕，像是從未破損過。
楊合語氣平淡的自語道：“差點忘記如今的皮囊是由護體玄光所化，看來不能太過肆無忌憚，歸墟氣息足以影響到偽裝。”
他繼續向前走去，步伐依舊平穩。
楊合其實自己也不清楚，天妖之體借助血食已經讓神通達到何種程度，只知道黃眉大王這個角色處在身魂崩潰的邊緣。
簡單來說，天妖之體消化的血食已是極限。
更加簡單來說，吃撐了。
楊合慢慢適應目前的狀態，行路的速度一點點加快，幾個閃身便是橫跨十里。
很快王宮映入眼簾。
大雨傾盆，不過王宮宛如龍卷風的暴風眼無比平靜，仙佛妖魔多方勢力紛紛蟄伏在暗處。
昔日象征著繁華的宮闕，只剩滿目瘡痍的破敗。
楊合看到墻壁表面大片褪色發黑的紅綢，與喪事的白布糾纏在一起，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他懷疑王宮的慘狀真實存在過，女兒國根本不是現世的和煦繁華，曾經爆發過內亂，起因很可能源自于罐中新娘的始末。
“前往上游的路徑應該在王宮主殿。”
王宮主殿前是巨大的漢白玉廣場。
原本應該是用作祭天、舉行國禮的平臺。
然而此刻，上面堆積如山的破碎土罐，壘砌成一座不規則的向上天梯，不知死過多少凡人。
土罐比起楊合見過的更加老舊，沾滿深褐色的厚厚血垢。
啪嗒啪嗒。
在楊合看來，他只是稍微承受那么一點歸墟氣息而來，但對于仙佛而言畫面沖擊力極強。
萬化天道場護佑身魂，使得兩者仿佛同出本源。
“阿…阿彌陀佛。”
懼留孫佛差點失態，不可思議的盯著楊合不放，哪怕神識察覺到是妖魔在靠近，但本能告訴自己，對方就是楊合的化身。
他傳念詢問壽仙，后者卻反應平平。
事實上，壽仙意識到白鹿妖身死后，就明白生死輪回的限制攔不住楊合，此人是個大麻煩。
“懼留孫，你覺得楊合目的是什么？”
“哦？目的。”
懼留孫佛凝望著楊合沉默無言，良久后才回復道：“你是說子母河、落胎泉嗎？”
“沒錯，楊合絕不是為金蟬子而來的。”
壽仙笑著繼續說道：“所以你不用太過擔心，畢竟毗盧遮佛也在女兒國，同時還有五老的青靈天君，他們可是混元金仙。”
懼留孫佛定下心神，毗盧遮佛此行就是為收回落胎泉的。
子母河隸屬天庭，自然由青靈天君負責。
“阿彌陀佛。”
懼留孫佛面露笑意，也注意到土罐壘成的天庭在不斷延伸，一直沒入魂魄旋渦的深處。
就在此時。
嗡！！！
沉悶的巨響從天梯的頂端傳來！
破罐相互粘連，在魂魄的簇擁下硬生生化作一扇巨門。
門扉之上，刻滿無法理解的扭曲圖案，似乎代表生死輪回，緩緩張開的裂隙有幽光透出。
“就是現在！！！”
似乎是靈感大王率先發出的長嘯。
剎那間，二三十道早已按捺不住的身影從王宮各處暴起！
他們毫不猶豫沒入巨門中，大部分都是妖王，畢竟不想與仙佛過多接觸。
壽仙來到天梯底，懼留孫佛緊隨其后。
兩人不敢怠慢，雖然篤定楊合在女兒國不會落得好下場，但當務之急還是踏足上游再說。
懼留孫佛余光一掃，毗盧遮佛已經在西南方現身。
“阿彌陀佛。”
有王宮外的雨勢阻攔楊合，外加毗盧遮佛在旁，懼留孫佛就不信楊合能傷到……
念頭剛生出，王宮外的身影開始暴動。
沒有預兆，沒有蓄力。
楊合高高躍起，落地的瞬間地面轟然塌陷。
緊接著，一步跨出。
身形模糊已經掠過宮道，出現在天梯之下！
“你敢……”
懼留孫佛的驚呼才剛脫口，臉上僥幸的喜色甚至還未褪去。
噗噗噗噗！！！
一連串血肉撕裂的爆響從楊合背部炸開！
皮膚裂縫中并非骨骼內臟，而是無數猩紅眼瞳增殖成的慘白骨肉，化作一條超過二十米的巨臂。
巨臂的速度超越神識鎖定，帶著碾碎一切的暴戾橫掃！
首當其沖的并非懼留孫佛，而是他身旁的壽仙！
壽仙甚至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總是帶著笑容的臉龐，連同眉宇間的驚愕，便被巨臂正面轟中！！
嘭！！！
悶響回蕩，宛如熟透的西瓜被重錘砸碎！
壽仙的腦袋竟然被砸得凹陷下去，擠入胸腔之內，無頭脖頸噴出漫天血霧，生機斷絕。
懼留孫佛的淡然消失得干干凈凈，無邊的恐懼澆頭。
他知道壽仙狡兔三窟，還有兩具化身不至于身死道消，自己則不然，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他的妖身…為何能…可怕至此？！！”
懼留孫佛腦海空白，想要遠離楊合。
“娑婆救我……”
然而，巨臂沒有絲毫停頓。
五指張開，帶著尖嘯抓向疾退的懼留孫佛！
咔嚓！咔嚓嚓！！
懼留孫佛引以為傲的護身佛光，如同紙糊一般接連破碎！
巨臂一把攥住懼留孫佛。
“不！！！”
懼留孫佛發出絕望的嘶吼，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拼命掙扎，佛光卻無法撼動分毫。
下一刻。
巨臂猛地左右一分，漫天肉糜潑灑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