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合了解戲曲是因為與儺戲有一定的淵源，甚至可以說，儺戲就是戲曲的老祖宗，從祭祀圣人的舞蹈衍生成戲曲，自然也會扮演各路仙佛。
四大天王在戲曲中通常代表著風調雨順。
“一千多年前的老朋友了，封神量劫時死在討伐西岐路上，呵呵，也是出息了，這點戲份都被改編成戲曲。”
四大天王分別是，東方持國天王魔禮海、南方增長天王魔禮青、西方廣目天王魔禮壽、北方多聞天王魔禮紅。
楊合曾經在九龍島中，見到四大天王受到封神榜的影響重塑身魂，按理說他們應該是天庭麾下，結果聽聞他們似乎成為了佛教的護法天神。
“末禮旦襄左你賀多薩嚩嚕窣睹么么阿醓謗颯跛哩嚩薩嚩薩怛縛左薩縛婆人刖跛捺啰吠毗藥娑嚩。”
管事的聲音忽高忽低，語速也變得越來越快。
眾旦角不自覺的模仿管事，不過相比管事的惟妙惟肖，他們多少有些東施效顰，特別是作為女兒身卻要凸顯出四大天王的魁梧威風。
“宋老大，你可知管事的姓名？”
宋老大回過神來，輕聲回答道：“周鳳霞，她是憑借四天王降魔的戲曲典故當上的管事，楊道長，待會兒你且順著她的話頭回應。“
他臉上流露出崇敬，很難想象不久前宋老大還是鏢頭，如今更像是在四喜班生活十數年的長工。
楊合表情古怪，一方面人災難一直處于呼之欲出，另一方面，儺相鬼面對戲曲竟然生出一絲悸動。
四喜班的戲曲肯定牽扯到四大天王，只是不清楚四佛有沒有下凡。
楊合甚至懷疑，女兒國不止是四喜班，許多地方都有仙佛暗藏，所以才誕生出如此詭異莫名的規矩。
“唔。”
楊合悶哼一聲，宋老大擔憂的問道：“楊道長，沒事吧？”
“沒事。”
楊合眉頭微皺，儺相鬼在不斷翻涌，四面儺旗中的砩旗生出異樣，字跡開始一點點勾勒增長天王的臉譜。
他隱隱能感受到，增長天王就在女兒國。
但同時又覺得相隔甚遠。
啪啪啪。
旦角的掌聲絡繹不絕，周鳳霞的戲曲剛剛結束，簡單的抹掉臉龐，露出的樣貌差不多四十歲左右。
她眉頭微皺的略過各旦角，目光落在楊合的身上。
第一反應就是楊合乃是天生扮神的花臉旦角。
周鳳霞可以看出楊合的骨相非常適合勾勒臉譜，體型人高馬大，穿戴戲服后，簡直就是扮演四大天王的不二人選，又具備難以言喻的氣質。
她練習戲曲三十載，平日里再怎么也扮相也只有形沒有神。
楊合卻不同，都不曾畫上臉譜，就隱隱具備增長天王的神韻，可惜女兒國的規矩是各行當傳女不傳男。
“你們功力不夠，多學多看，四喜班再過三天就要開場，若是當不成輔角，就得再等一個月。”
“下個月是廣目天王，你們又有幾人能脫穎而出？”
周鳳霞提到廣目天王，眾旦角不禁俯首面露恐懼。
似乎四大天王會有迥異的禁忌。
周鳳霞換下華麗的戲袍，朝著戲臺旁的楊合兩人走來，宋老大見狀卑躬屈膝，宛如在面對增長天王本人。
“宋齊，他是與你同行來到女兒國的？”
“回管事，我們本來準備前往車遲國，路途中才遇到的楊合道長，道長為人正直，家傳儺戲很適合四喜班。”
“原來是儺戲。”
周鳳霞念叨幾遍，難怪會覺得楊合具備神韻，儺戲是模仿圣人，與模仿仙佛的戲曲一具異曲同工之處。
“楊合，你們外鄉人初到女兒國，昨晚官老爺沒有為難你嗎？”
“在雙福客棧將就一晚，是伙計推薦我來四喜班的，順帶來打聽一下客棧掌柜李熬最近的近況。”
周鳳霞搖頭道：“沒有聽過什么李熬，我們四喜班只在月中十五日開放，不會強留客官不走的。”
楊合聽出周鳳霞的話語不像在說謊，便沒有深究。
周鳳喜繼續說道：“你想留在四喜班，得守規矩。”
“四喜班的規矩就是守夜，你愿意的話，戲樓并不介意多你一人。”
宋老大忍不住大口喘氣，守夜似乎激起心底里的恐懼，昨晚絕對不太平，否則陽壽也不是折損二三十年。
“好，多謝周管事。”
楊合點頭的瞬間，周鳳霞轉身朝著另一條過道而去。
“隨我來吧，但能不能留在戲樓就看自己的造化。“
宋齊站在原地，目送周鳳霞帶著楊合沒入回廊，隨即步履蹣跚的在戲樓內收拾起旦角遺落的雜物。
楊合緊跟周鳳霞，沒過多久便來到戲樓安置旦角的供堂。
說是供堂，也可以稱之為廂房。
一間間供堂相鄰，屋內都擺放著四大天王的神像，正中神龕上并排立著四尊鎏金的猙獰神像。
神像的色彩鮮艷，五官也是類似臉譜的勾勒方式。
周鳳霞推開雕花木門，帶著楊合走進外圍的一間，然后恭恭敬敬一拜四大天王。
楊合有樣學樣，不過沒有在神像上發現異樣，本來以為四喜班的神像會容納著不可名狀的唐僧肉。
結果平平無奇，唯獨儺相鬼再次生出異樣。
“楊合，傍晚時分所有旦角都會入供堂，你無論聽到什么，香火都不能斷，大門也不能打開。“
“明白。”
周鳳霞緩步離開供堂，“等會兒會有干糧送來。”
她還沒有跨過門檻，又忍不住打量幾眼楊合，確實是扮神的天生花臉，如果由我親自教導，半年恐怕就可以與四大天王有七八分相似。
奈何不是女兒國的本地人，作為男子最多當上長工。
大門關閉。
楊合抬頭凝視四大天王的神像，在昏暗的燈光下，圓瞪的雙目如同在轉動，帶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嘿嘿嘿，四大天王，讓道爺瞧瞧你們如今的道行。”
楊合冷笑一聲，閉目盤腿坐在祭臺下方。
時間緩緩流逝，很快暮色四合，走廊響起細碎的腳步。
楊合神識一掃，注意到門縫下有陰影交錯，那些旦角兩人一組走進一間間供堂，各自懷抱銅鏡和彩繪盒。
旦角細致入微的擦洗過神像，接著跪坐在神龕旁。
燭火點燃，微弱的光亮隨風搖曳。
唯獨楊合所在的供堂依舊一片漆黑。
又過了一會兒，楊合聽到隔壁傳來彩繪盒打開的動靜，一位位旦角背對大門，把銅鏡架在面前描臉繪畫。
她們動作一致，拿起朱砂筆在自己額頭勾畫雷電紋路。
筆尖劃過皮膚的聲音格外清晰。
楊合看向窗外，通透的月光照在戲樓屋檐上，反射著清冷的銀白，靈視終于出現一定幅度的增長。
“四大天王露出馬腳了。”
所有旦角眼睛睜著，不過從平穩的呼吸能看出已經陷入沉睡，接下來都是本能在控制朱砂筆的律動。
甚至一些動作已經遠超尋常，比如雙臂關節以別扭的角度彎折。
或是腦袋轉動一百八十度，恨不得把自己腦袋掰下來。
隨著臉譜逐漸成型，旦角的身形也有微妙改變，只見顴骨隆起，下頜變寬，纖細的脖頸粗壯了一圈。
她們正在向增長天王的魁梧體態靠攏。
咔咔。
旦角在鏡子里倒映出的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尊尊增長天王，使得銅鏡不堪重負，表面浮現出細密的裂縫。
香爐中有煙塵四溢，灰燼簌簌落下。
“夜半子時，平安無事～～”
打更人沿街敲鑼提醒，旦角畫完臉譜后陸續僵住不動。
旦角們轉向神像，膝蓋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后彎曲。
這個動作讓她們的后腦勺幾乎貼到脊背，整張臉仰成一個可怕的弧度，直勾勾盯著增長天王的神像。
楊合不動聲色的起身，通過火眼金睛觀察著臉譜，不得不說，確實在部分地方與儺相鬼有類似之處。
“這是…請神上身嗎？增長天王每晚都會降臨四喜班？”
他敢肯定自己的猜想沒錯，儺相鬼已經反饋出興奮的念頭。
“試試吧，如果能引來增長天王的注意，說不定有額外發現。”
楊合心念一動，鬼手從隔壁供堂取來沒有用完的彩繪盒，接著按照周鳳霞的臉譜一筆一劃描繪起來。
從第一筆開始，四肢就變得異常沉重。
楊合能感覺到，仿佛冥冥中有意識在搶奪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他不驚反喜，干脆不再反抗臉譜的繪畫。
儺相鬼的護體玄光化作增長天王的戲服穿戴整齊，身形膨脹到三米出頭，遠比旦角更加貼近增長天王。
畢竟楊合可是真真切切與魔禮青碰過面的。
啪嗒啪嗒。
走廊再次有腳步由遠至近。
周鳳霞提著燈籠，依次查看供堂內的情況。
“羅支支的儀態還是有缺陷，特別是雙臂太過一板一眼，不行，增長天王八成是不會看上她的。”
“林小燕的儀態不錯，可惜油彩的色澤有偏差。”
周鳳霞長嘆一口氣，在第三間供堂前止步幾息。
“鄭書翟方方面面都是上乘，就是先天的樣貌差一點，導致苦修十幾載仍然得不到增長天王的承認。”
“增長天王不成，只能換成廣目天王。”
周鳳霞知道今晚是一場考驗，增長天王將會有一縷意識降臨。
只有得到增長天王的認可，才能扮神。
奈何旦角終究不適合扮神，周鳳霞或多或少能找出一點問題，三天以后四喜班開場沒有輔角會出大事的。
“唉。”
周鳳霞略顯無奈，缺少輔角還不夠致命，壓軸的主角只剩自己一人。
她的年齡已經有些勉強，卻依舊找不到好苗子。
周鳳霞來到最后一間供堂，里面是守夜的楊合，“以楊合的天資，接替我壓軸都已經綽綽有余。”
“恩？”
她突然聽到關節錯位的聲音，表情滿是錯愕。
按理說，楊合不用扮神，僅僅守夜的話只需維持香火，越是讓增長天王滿意，減少的陽壽就越少。
可…里面的動靜，就像是在準備畫臉譜扮神。
“他怎敢私自扮神的？而且他怎會增長天王的臉譜，難不成僅僅看上幾眼就已經銘記于心？”
周鳳霞印象中，曾經也有過嘗試扮神的外鄉人。
外鄉人大部分都不守規矩，明明跪在供堂一整夜就行，卻有不老實自作聰明的，結果都尸骨不留。
她不覺得楊合是這樣的心性，否則不可能安然無恙活過第一夜。
并且能看出楊合有道行在身，鬼神的忌諱理應更懂，而不是貿然挑戰增長天王，必然死路一條。
周鳳霞本想離開，卻又鬼使神差的打開窗戶一角。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她手指一顫，燈籠差點脫手。
只見供堂內，楊合背對著站在銅鏡前。
燭火不知何時燃起，將一切事物的陰影投在墻上，周鳳霞此刻看到同時有四尊神像存在著。
準確來說，楊合比鑄造的神像更加像是增長天王。
“這不可能……”
周鳳霞捂住嘴巴，楊合執筆的右手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臉上勾畫，每一筆都會憑空掀起勁風。
當朱砂筆劃過額頭，點綴的雷電紋路無比繁瑣。
當描到劍眉，散發出的氣息不怒自威。
當畫至嘴角，四大天王的神像都已經比楊合矮上三分。
周鳳霞驚愕不已，楊合的身形正在膨脹，戲服已經被撐得緊繃，隱約可見底下肌肉如同虬龍在蠕動。
四喜班的請神不算一種修行，對于樣貌的臨時改變終究有限，楊合頗有點模仿李鬼卻化身李逵的意味。
最后一筆結束，儺相鬼徹底融入身魂。
周鳳霞仿佛目睹到真正的增長天王，視線因此開始模糊，溫熱的液體從耳鼻中流出，用手一摸滿是猩紅。
“他……”
忽的。
四喜班的燭燈同一時間點亮，幽幽光芒照亮戲樓。
周鳳霞連忙退到供堂百米外，增長天王的意識很快就要降臨，挑選出一位旦角傳授完整的扮神法。
砰砰！！
在周鳳霞的注視下，地面有黑色水漬形成的腳印浮現。
她低頭不敢直視，事實上也無法直觀的見到增長天王，按照歷代管事的說法，四大天王生活在須彌界，只能有一縷意識能勉強來到四喜班。
砰砰砰砰砰砰！！！
腳印在短暫停滯后，匆匆走向楊合所在的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