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華燈初上。
作為大司位于凡間的都城，淇城的常住人口在三百萬左右，每日往來的商人旅客無數。
即便已近戌時，街道上依舊是人聲鼎沸。
叫賣、談笑混著脂粉香氣彌漫，街道兩旁全是攤販，燈火闌珊會一直持續到亥時才會收斂。
周泗快步而行，路過的商販紛紛選擇退讓。
從裝扮就能看出，他是當地黑水會負責收取油水的渾人，不過行色匆匆顯得十分慌張。
“周爺，店里新到的絲綢，給您留了兩匹！”
布莊掌柜殷勤的招呼道，因為平日里關系不錯，伸手想要把布匹塞到周泗的懷里。
卻一不小心接觸到周泗，刺骨的寒意順著皮膚彌漫過來。
周泗回過神來，注意力卻壓根沒有放到絲綢上，凹陷的雙眼像是連續幾日沒有睡過好覺。
“改…改天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布莊掌柜深感古怪，周泗此人出名的愛貪小便宜，平日里聽聞有絲綢怕是都邁不動道。
他下意識的探出窗戶，眼見周泗在路過街角時頓在原地。
“難不成是黑水會有什么變故？不行……”
布莊掌柜打了個寒顫，幫派間的廝殺再正常不過，對于他們小商小販的影響十分深遠。
他下意識想要叫住周泗，瞳孔驟然收縮。
周泗一動不動，脖頸卻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前傾，喉結上下滾動，咕咚咕咚的連連吞咽。
布莊掌柜還發現，周泗裸露的皮膚布滿雞皮疙瘩。
密密麻麻的顆粒均勻覆蓋，竟然如同活物般蠕動著，在黯淡的燈光下泛起青白色光澤。
“這…這是……”
布莊掌柜嚇得牙齒打顫，越看越覺得雞皮疙瘩像是…蟲卵。
他頭皮發麻的撓著胸口，皮肉間似乎有千萬只螞蟻在爬行，低頭一瞧，雞皮疙瘩在冒出。
不適感愈演愈烈，同時生出難以言喻的口渴饑餓。
緊接著，意識便陷入渾渾噩噩中，目送周泗消失不見，突如其來的驚愕感反而在加劇。
砰！！
此時，店鋪大門被推開，四名身著皂衣的捕快魚貫而入。
捕快動作整齊劃一，明顯提前知曉情況，甚至還有兩人抬著一口棺材，表面滿是纏繞的紅線。
為首的老捕頭抬手甩出一道黃符，貼在布莊掌柜胸口。
“第幾個人了？怎么像是瘟疫一樣傳播？”
“七十三人。”
老捕頭沉聲說道：“都別廢話，立刻封禁住，找到源頭后立刻稟告朝廷，否則……”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不等捕快把布莊掌柜裝進棺材內，其身軀劇烈抽搐起來，皮膚冒出一個個拳頭大小的鼓包。
鼓包像是有生命般蠕動，使得布莊掌柜發出咯咯咯的聲響，嘴角不受控制的流唾沫。
“退后！”
老捕頭厲聲喝道，同時從懷中掏出一把朱砂撒向半空。
布莊掌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消瘦，仿佛受到不干凈的東西寄生，眨眼間少掉二三十斤。
他左眼爆開，一只青白色的幼蟲從眼眶里探出頭來。
老捕頭認出，幼蟲是蟬蟲剛出生的形態，若蟲，不過體型大得驚人，口器上還沾著眼球組織。
“快快快！！”
蟲鳴不斷，布莊掌柜的胸腔塌陷，肋骨不堪重負，隱約可見里面密密麻麻的蟲卵正在孵化。
“封棺！”
捕快匆匆把布莊掌柜塞進棺材里，紅線纏繞十幾圈，又用朱砂畫上符咒，動靜隨之放緩。
“能不能保住性命另說，必須讓朝廷增加人手。”
“作祟的應該是蟲鬼，光靠我們肯定不行。”
老捕頭說話間望向窗外，不知不覺已是夜色闌珊，其余捕快沒有回應，都呆呆的凝望著。
全城一片寂靜，只能聽到陣陣蟬鳴。
他們見到不遠處的樹上，已經爬滿蟬蟲，準確來說，蟬蟲的數量就像是遭遇到蝗災。
都城已經淪陷。
老捕頭一撓手臂，全是雞皮疙瘩。
周泗蜷縮在陰暗的巷角，瘦骨嶙峋的身體不住顫抖，手指深深掐進自己的胳膊，不斷在皮膚表面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明明…明明按照你說的去做，為何無法修成正果？”
他神經質的呢喃著，聲音嘶啞得不成人聲。
“修者需擇墳地閉關，每夜吞服苦根水，直至夢見自身孕育若蟲，于黑月夜半赤身爬行到攀枯樹，結破殼印，作蟬猴相。”
“我沒有修成正果，我壓根沒有修成正果！！！”
周泗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團帶著蟲卵的酸水。
“我大抵是瘋了，怎會相信夢里的仙佛授道，如今不但必死無疑，還得遭受群蟲啃食的折磨。”
他崩潰的跪倒在地，額頭抵著潮濕的地面。
月光透過屋檐縫隙，勾勒出干瘦的身影。
忽的。
周泗后頸的皮膚裂開一道細縫，一只青白色的蟬蟲緩緩鉆出，取代了原本的左眼球。
新生的復眼中，倒映著遠處燈火通明的街道。
通過瞳仁流露出的冷漠就能看出，周泗已經被另一股意識奪舍，對方正在打量著這個世界。
“凡間……”
周泗忍不住大口喘著粗氣，眉宇間已經充斥興奮。
“凡間真是太棒了！！”
“比灰蟬子提到的更為資源富饒，簡直是福地洞天！！！”
只要修行金蟬法，皆是以金蟬子為道號，不過為區分，他們普遍又會以各色蟬蟲自稱。
灰蟬子在三年前降臨過凡間，使得他們旃檀寺占據先機。
如今共有二十七蟬降臨，接管凡間綽綽有余。
“旃檀寺不允許大肆捕殺凡人，沒關系，我僅僅吃掉百萬，絕不會貪心的，阿彌陀佛。”
灰蟬子提過凡人不知受到什么變故，有極少一部分誕生仙體。
青蟬子環顧四周，上下顎不自覺的摩擦，灰蟬子描述的凡間絕對保守了，哪里是極少仙體。
都城近三百萬人里面，仙體的數量竟然是十二萬。
哈哈哈哈。
妙哉！！
“我只要吞掉它們，必然境界可以更進一步，抓住此番機緣就連超脫都未嘗不可能！！！”
青蟬子張狂的大笑著，察覺到大半個都城的凡人盡在掌握。
“灰蟬還說凡間的勢力不容小覷，甚至有不少修士達到腐滅鬼（合體），怎么一個都沒有見到？”
“古仙呢？”
“怕不是已經遭受道場反噬走火入魔。”
青蟬子成仙已有兩百年，即便毫無寸進，也不是什么古仙可以媲美的，可笑的是古仙竟然還保留著道場，試圖溝通天道。
溝通天道？
那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歷來著？
有三四千年了吧。
青蟬子在先入為主之下，不把凡間勢力放在眼里，也不覺得蹊蹺，都城怎會一個修士都沒有。
“先重塑身魂，此處的環境畢竟不適合旃檀寺。”
他仰頭望向天空，數以萬計的蟬蟲已經匯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烏云，振動翅膀發出陣陣嗡鳴。
“來！！”
青蟬子鉆出周泗的體內，蟬蟲裹挾著陰氣如同瀑布傾瀉而下。
血肉骨骼在不斷滋生，同時連連經歷蛻皮的過程，慢慢從蟲形逐漸變成一個完美無瑕的男子。
就在即將重塑身魂的剎那，烏云竟然有潰散的趨勢。
青蟬子發現都城附近的陰氣已經枯竭。
他降臨凡間后，為保證不會再次墮入無盡地獄，就連淺層地獄的陰氣都不敢引導半點。
“真是個鳥不拉屎的貧瘠之地！”
“想不通怎會衍生如此眾多的仙體。”
青蟬子暗罵幾聲，下意識想調動方圓十里的陰氣，結果發現別說是十里，千里內都沒有絲毫陰氣。
按理說，凡間再貧瘠，陰氣也會不斷衍生才對。
“不對！！！”
二十七蟬分布在大司疆域的各處，主要是搞清楚凡間有沒有別的古仙，結果青蟬子剛剛得知，大司境內的陰氣都被抽干了！
這是…何等的恐怖，哪里是真仙能做到的？！！
“誰？”
青蟬子猛然轉頭，神識察覺到有目光在窺視自己。
只見在暗巷口，有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出現的，月光在背后拉出狹長的陰影，扭曲變形。
他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衫，面容平凡得令人過目即忘。
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深淵般吞噬著周圍的光線。
“你是…古仙？”
“不認得我？哦，你們金蟬子都是長一個模樣。”
“話說回來，難不成修佛的禿驢都是形似蛆蟲，否則怎會喜歡到處產卵，真是令人作嘔。”
青蟬子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壓迫，隨著一步步靠近，冷汗已經滴落下來。
對方哪里是什么迂腐愚昧的古仙。
難道已經剝離道場，然后短短兩年就適應如今大道？
青蟬子強壓雜念，接下來只需拖延伸時間即可，古仙分身乏術，不可能兼顧其余二十六蟬。
用不了多久，凡間的格局就會徹底生出劇變。
楊合靠在墻壁上，不急不緩的問道：“仔細說說，你們深層大司的情況？我或許會給你個痛快。”
青蟬子臉色鐵青，自己剛剛凝聚的血肉在不斷腐爛。
半空中的蟬蟲一只接一只地墜落，化作灰燼。
青蟬子故作鎮定道：“我們來自極樂世界，是隸屬靈山的旃檀寺弟子，是來為凡人度過苦海的。”
旃檀寺。
楊合琢磨幾遍，印象中唐僧成佛后就是叫作旃檀功德佛。
唐僧要是修成正果，豈不是說明典故世界依舊有西天取經，釋迦摩尼到底在搞什么鬼。
至于青蟬子說的極樂世界，應該是鬼神修士新立的。
仙佛淪為主世界的一部分，極樂世界和天庭都已經掩埋在歷史進程中，獨留的不過鳩占鵲巢。
楊合繼續套話道：“極樂世界背后是誰？阿耆毘灼嗎？”
“古仙何必執著？我們此行是為迎接鬼神降臨凡間，就算身死道消，也無法阻止大勢。”
青蟬子見到楊合沒有說話，自認為抓住后者的痛腳。
“古仙，不如拜入旃檀寺，共修大道。”
才幾句的功夫，青蟬子的語氣多次變化，剛開始的懼意一掃而空，如今只剩一絲憐憫。
“你摸索前路早晚會走火入魔，唯有極樂世界才能指引……”
楊合笑意收斂，耳邊聽到窸窸窣窣的蟬鳴，不止是都城，整個大司疆域都籠罩其中。
蟬鳴形成的念想已經深入無盡地獄。
似乎在把某種不可名狀的鬼神拉向凡間。
青蟬子忍不住輕笑，“古仙你修為雖高，但終究是舊法，唯有極樂世界才能容納你。”
“可以選擇拜入我門下，貧僧引你入旃檀寺正統。”
他認為楊合沒有選擇，畢竟凡間淪陷是遲早的，獨守凡間這座寶山又有何用？難道真以為能憑一己之力，對抗極樂世界？
隱約有蟬鳴在四面八方回蕩開來。
“看看這些凡人。”
青蟬子指著街上昏迷不醒的人群，“他們很快就會成為最虔誠的信徒，大勢已定。”
“或許吧。”
青蟬子沒想到楊合回應的如此平淡。
“我很好奇，你們有沒有三千年間的歷史，有沒有關于量劫的文字記載，有沒有知曉圣人的去向，有沒有聽聞過幾個名字。”
青蟬子心驚膽戰，哪怕心底里一遍遍告訴自己。
古仙不過是強裝鎮定。
楊合氣息變得不穩定，皮膚表面有大小不一的眼珠冒出，接著回眸道：“幽冥巡海鬼元真君的仙名，你聽說過嗎？”
“或者叫作鬼真君。”
青蟬子的反應有些出乎楊合意料，瞳孔驟然縮小。
竟然本能的流露出恐懼。
轟！！
楊合的身軀驟然崩解，化作漫天煙塵。
剎那間，街道巷弄被無數眼珠填滿，一股刺耳的尖嘯導致青蟬子差點神魂俱滅。
青蟬無法捕捉楊合的蹤跡，只感覺楊合無處不在。
“不！”
所有蟬蟲胡亂飛舞著，然后是一連串的爆裂聲響起，但凡是都城范圍內的蟬蟲同時炸開。
血水灑落開來。
凡人紛紛倒地，不過祛除蟲卵后三把陽火立刻恢復正常。
青蟬子無力的跪倒在地，試圖催動陰氣卻難以做到，仔細查看卻發現身魂全是眼珠。
“你…你到底是誰！與鬼真君有什么關系！！！”
他的質問歇斯底里，心底里的念頭不斷放大。
就在地獄的盡頭，漂浮著大量無法言說的龐大尸體，其中具有鬼真君的，并且與別的尸體不同，不少修士都覺得……
鬼真君還活著，正在隨著時間流逝煥發生機。
楊合的身影在月光下重新凝聚，拖著一串血淋淋的頭顱，此刻都城也重回人聲鼎沸的繁華。
深層修士的降臨，似乎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一切都是因為古仙！！！
青蟬子嚇得臉色慘白，一顆顆頭顱面容猙獰，脖頸斷裂處還在滴落粘稠的黑血，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眼，仿佛死前看到大恐怖。
“這…這不可能……”
青蟬子看著熟悉的頭顱，都是一同降臨凡間的二十六蟬。
他不可思議的是楊合怎樣在瞬息間穿梭數萬里，并且還能第一時間鎖定所有金蟬子的位置。
楊合將頭顱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頭顱滾到青蟬子腳邊，嘴唇竟然還在蠕動著誦經。
“你們旃檀寺的弟子，倒是挺團結。”
楊合一腳踩爆頭顱，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青蟬子，“臨死前都在問我與鬼真君有何關聯。”
青蟬子渾身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碰撞著。
他仰頭望著楊合，那張平凡的面容此刻在他眼中卻比地獄惡鬼還要駭人，“別殺我，大香主的降臨已經是既定事實。”
青蟬子生怕楊合覺得自己在威脅，跪地補充道：“我可以引薦你，大香主會接受你的，甚至賜予一部分土地圈養香客。”
楊合似笑非笑道：“你覺得我為何要殺你們？”
“你…你難道真的想庇護這些凡人？”
青蟬子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他們不過是香火材料，是修行路上的資糧啊！”
“我們才是同類，我們才是同道啊啊啊啊！！！”
楊合沒有回答，神情沒有任何動搖。
“不！等等！”青蟬子突然尖叫起來，“我知道一個隱秘！”
楊合的動作微微一頓。
青蟬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語速飛快地說道：“深層地獄每個勢力都會供奉鬼神，我們旃檀寺是鬼佛大香主。”
他思索幾息，“據說陰陽分割的消失，是因為所有鬼仙鬼佛不約而同的想要逃離地獄。”
“繼續說，我聽著呢。”
“有傳聞，似乎…似乎提到新的量劫即將開始。”
說話間，半空風起云涌，淡淡的檀香彌漫。
“新版本，更新的頻率還真他媽快啊。”
楊合抬眸望向頭頂，時間日落月升之際，不知何時多出一團幽光，高高掛在云霄間。
引得無數凡人指指點點，大司境內不禁生出混亂。
“你們的大香主來咯。”
楊合抓住青蟬子的腦袋，一步步向上攀登。
青蟬子愣神間意識到，自己的認知有問題。
古仙身魂純粹，與他們確實不是同類。
哪怕已經成仙得道，可從始至終古仙都選擇當人，甚至沒有絲毫換修他法的痕跡。
世間怎會有道心如此堅定的仙佛？
不對。
他也是…鬼神。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所有凡人供奉的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