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
殘陽如血,潑灑在蒼莽山塬上。
數千名修士列成的軍陣撞在一處,劍鳴戟嘯混著驚雷炸響,血腥味與焦糊氣纏在風里,嗆得人喉頭發緊。
康昌懿立于青雷赤牛背上,墨色大氅被劍氣掃得獵獵翻飛,右手緊攥的靈器三叉戟泛著冷光,戟尖三股刃上還凝著未干的血珠,日頭照耀下好似瑪瑙珍玩。
他協領的一營鄺家子弟算是倒了血霉,先是被一陣最為精銳的鮮于家族兵撞上,后頭遭頭頂上那高來高去的上修們斗法殃及池魚,僅是幾道玄雷下來,便被破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陣玄光。
主領的鄺家真修未及言語,便被百余道劍光砍成了臊子。
鄺家子弟們遭屠戮得讓人心覺可憐,只胡亂地奔走各方,背過身去,大方遭鮮于家族兵們收了腦袋、算了軍功。
康昌懿這些日子在鄺家陣中勉強算得顯眼,畢竟如他這般有膽子插手丹主之爭的筑基修士到底鮮見,是以鮮于家為了收他性命,卻也舍得花些本錢。
“結七星陣!不就一極品靈獸,我鮮于家子弟有何可怕?!!”
鮮于家陣中傳來暴喝,二十余名鮮于家族兵默契十分、瞬間聚成劍網。銀白色劍光織成密不透風的光罩,朝著青雷赤牛周身罩來。
青雷赤牛似感威脅,鼻間噴吐白氣,四蹄踏得地面崩出裂紋,犄角上紫電噼啪竄動。
康昌懿眼神一凜,左腿在牛背輕磕,青雷赤牛猛地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向地面,一道環形雷弧炸開,將沖在最前的兩名真修震得氣血翻涌,劍招頓時滯澀。
趁這間隙,康昌懿眸生精光,雙手握戟,大股靈力匯聚勞宮,三叉戟如毒龍出洞,直刺向劍陣薄弱處。
靈器鋒芒破開空氣,戟尖先挑飛一柄長劍,再順勢橫劈,中間那股刃精準卡在一名筑基初期鮮于家真修的劍脊上頭。
“咔!”劍脊應聲崩裂,戟尖余勢不減,鑿開對面護心鏡。大片碎屑帶著粘液濺射四方,帶起來一蓬血霧。
那鮮于家真修只留一句慘叫,便倒飛出去,砸在身后同族身上,兩人一同滾進尸堆。
鮮于家固然以劍道出名,但比起裂天劍派這類正經門戶,卻要失了好些純粹。也因于此,他家鮮于家子弟頗眾,能得真義者自千年以降,便就寥寥無幾。
時至今日,家中金丹有七,各個皆以劍修自恃,然則真正悟得劍元一境的,卻只有鮮于家家主鮮于大野一人罷了。
若不然,卻也不會在摘星樓下一直遭兩儀宗壓過一頭。
是以鮮于家子弟慣喜另辟蹊徑,常以劍陣對敵,卻也有幾分精妙,至少足以讓他們在西南一方少有對手。
這七星陣雖因被康昌晞宰了兩名真修、攪亂一角,但其余鮮于家族兵卻就立刻補位,劍網再度凝實,照舊從四面八方朝康昌懿纏來。
他只覺后背一涼,忙旋身揮戟,三叉戟的側刃堪堪擋下一道偷襲的劍氣,卻被另一道劍光掃中肩甲。
“刺啦”大氅瞬間被劃開一道口子,底下的皮肉裂開口子、深可見骨。
“我還當你能是個什么人物,還我族兄命來!”偷襲的鮮于家真修獰笑,劍招再進,直刺康昌懿心口。
康昌懿猝然受傷,卻不慌,左手猛地拍在青雷赤牛脖頸上。
青雷赤牛會意,猛地甩動頭顱,犄角上的紫電凝成一道雷矛,“轟”地射向那名鮮于家真修。
到底是費疏荷這等金丹都要托人情才從萬獸門購得的二階極品靈獸,對面那鮮于家子弟倉促揮劍格擋,雷矛炸開的瞬間,電流順著劍身竄上他手臂,麻痹感讓他握劍的手一松。
就是這剎那間隙,康昌懿欺身而上,三叉戟直刺對方丹田。
戟鋒毫不費力地刺穿其身前靈罡,那鮮于家真修眼睛瞪得滾圓,口中噴出鮮血,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康昌懿剛抽回三叉戟,眼角余光便瞥見左側戰場翻涌的塵煙。
十數頭青灰色靈狼正撲咬著鮮于家劍修,狼口撕咬間濺出的血沫混著劍元碎片,在殘陽下泛著冷光。
領頭的萬獸門筑基正騎在一頭二階極品的黑額鬃獅上,手中獸鞭甩得“噼啪”作響。
但聽他震著粗嗓厲聲喝道:“各憑本事,掌門已定好了賞額,就怕爾等沒本事去拿!”
御獸的萬獸門弟子們目中驟然生起紅光,狂吼尖嘯鬧得場中人頭顱炸響,可鮮于家族兵卻也兇悍,三名真修當先分出結成三才陣,劍元凝成長芒,竟硬生生刺穿兩頭靈狼的脖頸。
靈狼哀鳴著倒地,那萬獸門筑基看得目眥欲裂,抬手將一枚獸丹拋向黑額鬃獅,獅獸吞丹后鬃毛人立起來,猛撲向那三名劍修,巨爪拍得地面碎石飛濺。
就在黑額鬃獅即將撲到劍修身前時,一道銀白劍光突然從斜刺里竄出,直逼獅眼。
卻是鮮于家藏在陣后的劍修偷襲,萬獸門筑基忙揮鞭格擋,鞭梢與劍光相撞,震得他手臂發麻,黑額鬃獅也被劍光掃中肩胛,半邊身子登時矮了一截,失了力氣。
“鄺家的!還不出手?!”萬獸門筑基朝著右側喊去。
那邊鄺家修士正結陣御敵,十余名鄺家筑基修士手捏法訣,身前懸浮著數十張黃符,符紙燃著橙紅火焰,化作火鴉撲向鮮于家劍修。
領頭的鄺家修士鄺明遠額角滲著汗,他身邊兩名同伴已倒在劍下,符紙也快耗盡:“周兄再撐片刻!術法蓄力還需時間!”
話音剛落,一名鮮于家劍修突破火鴉阻攔,長劍直刺鄺明遠心口,鄺明遠倉促間只能用手臂去擋,“刺啦”一聲,衣袖被劃開,小臂即就遭削了下來。
康昌懿看得心頭一緊,催著青雷赤牛朝鄺家那邊沖去。
赤牛四蹄踏得驚雷炸響,沿途兩名鮮于家真修想攔,被康昌懿揮戟掃開,戟尖帶起的風勁刮得兩人臉頰生疼、手頭劍光不禁一偏,即就這么將康昌懿放了過去。
他剛沖到鄺明遠身邊,三叉戟便朝著那名偷襲的真修后心刺去,戟鋒破開對方護身靈器,劍修驚呼著轉身,卻被赤牛犄角上的紫電擊中,渾身抽搐著倒在地上。
“這斷臂之仇,定要斬得你鮮于家滿門來報!”
鄺明遠咬碎后槽牙,用僅存的右手摸向腰間儲物袋,指尖顫抖著掏出一張灰符。
他將符紙按在斷臂處,符紙遇血即融,血涌之勢稍緩,卻仍有暗紅汁液順著指縫滴在地上,與塵土混作泥濘。
身旁兩名鄺家修士見狀,立刻各持靈器護在他左右,可鮮于家劍修如潮水般涌來,不過三息,即就各自被飛劍劫了性命!
康昌懿催著青雷赤牛撞開兩名撲來的真修,三叉戟反手一挑,戟尖精準挑飛刺向鄺明遠后心的長劍,順勢橫劈,將那名劍修的護心鏡劈出一道裂紋。
此時青雷赤牛腹側的傷口已深,血順著牛毫淌下,每踏一步都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蹄子落在碎石上,發出“咯吱”的悶響。
不過這老牛卻也忠憨,饒是傷勢已如此嚴峻,卻仍是不遺余力。只不多時,便就又替康昌懿掃清了身前十余鮮于家練氣,累得從口中呼出大片白汽。
“撐不住了!”萬獸門為首的真修周岳或是自信過甚、突得太深,遭一眾鮮于家族兵死死鎖住,不禁發聲求援。
他座下的黑額鬃獅左前腿已被劍元劃開,露出森白的骨茬,饒是這獅獸每邁一步都痛得陣陣發抖,卻仍死死擋在飼主身前。
這靈獸與其相伴百年,周岳自然著急,抽出腰間的獸骨笛,笛聲尖銳刺耳,剩余的七頭嘯月靈狼突然雙目赤紅,在各自飼主駕馭下瘋魔般沖向鮮于家族兵。
它們竟不顧自身安危,用身體去擋,自然亦是被斬做爛肉。
就在此時,鮮于家陣中突然沖出一道灰影,速度快得只剩殘影,手中長劍泛著淡金靈光,品階之高,絕非筑基修士能用。
那是鮮于家的假丹修士鮮于烈。甫一出手便劈斷兩頭靈狼的脖頸,狼尸重重摔在地上,喉管里還在“咕嚕咕嚕”冒血泡。
“假丹!”周岳失聲驚呼,手中骨笛吹奏得更急。剩下的四頭靈狼結成半月陣,繞著鮮于烈打轉,卻不敢貿然上前。
鮮于烈冷笑一聲,劍元橫掃,一頭靈狼的腰腹被剖開,內臟撒了一地。
“你們這些腌臜貨色,還不束手就擒!?”他腳步輕移,劍指周岳,淡金劍氣在劍尖凝聚,眼看就要劈下。
康昌懿看得心頭一緊,猛地拍了拍青雷赤牛脖頸:“去幫周兄!”
青雷赤牛想也不想,忍著傷痛朝鮮于烈沖去,犄角紫電噼啪作響。
鮮于烈察覺到身后動靜,劍元偏轉,與青雷赤牛的雷弧撞在一起。
只聽得“轟”的一聲,青雷赤牛被震得連連后退,撞在一塊巨石上,發出痛苦的嘶吼。
康昌懿從牛背摔下,渾身不曉得斷了多少骨頭,只疼得他滿臉猙獰,卻立刻爬起來,握緊手頭靈器,直奔向前。
“想起來了,你這小兒便是重明宗那賣貨郎之后。你這廝,倒是與那幸進之輩一般猖狂可惡!!”鮮于烈目露精光、語氣透了分妒色出來,手頭動作不慢、劍光再度凝聚。
康昌懿帶著青雷赤牛險險避過,未敢怠慢、忙高呼道:“二位道兄,且替我攔上一攔!”
饒是周、鄺二人都已自身難保,然聽得康昌懿語氣如此篤定,卻還是都祭出來了壓箱底的本事。
周岳目中痛色一閃而過,給座下靈獸服下枚黑臭丹丸,便見得黑額鬃獅身上頹勢一掃,體內靈力陡然攀升一截,頓時便將其身前攔路的鮮于家族兵一掃而空。
眼見得筑基、練氣尸首登時落了一地,鮮于烈勃然大怒,劍光更加凌冽,只是短短幾個回合,便就將黑額鬃獅漲起來的氣焰壓了下去。
好在有了周岳先行抗衡,隨著蓄力許久鄺明遠掌心一熱,一面古鏡透射出來,耀眼銀光似不值錢的一般倏然灑出,又是將鮮于家族兵燙殺一片,好懸才將鮮于烈劍光勾了過來。
這符寶威力雖只一般,但也是鄺明遠攢了二三甲子才能掙得,自是肉痛不已。
饒是鄺明遠、周岳二人賣力十分,可鮮于烈到底是一丹主,這均勢只不多時便被打破。
鮮于烈的劍元已如金蛇纏頸,離周岳咽喉只剩三寸。黑額鬃獅拼盡最后力氣撞向鮮于烈,卻被他反手一劍刺穿獅腹,獅獸哀鳴著翻轉起來,燙血沖天而起濺了周岳目中滲淚的滿臉。
另一側,鄺明遠僅存的右手緊握古鏡,鏡身銀光驟暗,布滿蛛網狀裂紋。
他失去左臂后靈力運轉滯澀,這符寶已撐不住下一擊。鮮于烈的淡金劍元驟然轉向,帶著破空銳響直逼他心口,嘴角勾起殘忍的笑:“斷臂之仇?今日便讓你這獨臂廢人碎尸萬段!”
而就在此時候,康昌懿瞳孔驟縮,左手猛地按向胸口。一枚黃符上雷紋如活物般纏繞,驟然亮起,竟將周遭殘陽染成詭異的紫色。
“這等符寶?”
鮮于烈瞳孔驟縮,劍光下意識收了半分。
他身為巨室出身的丹主,眼力卻也不差,但這檔次的符寶卻也才是頭回見得,必要比鄺明遠那古鏡符寶強出許多。
康昌懿沉著臉將黃符擲向半空,符寶炸開的剎那,天地間只剩震耳欲聾的雷暴,一道水桶粗的紫雷從天而降,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勢直劈鮮于烈!
紫雷過處,空氣被灼得扭曲,地上碎石被雷勁掀飛數丈,整片地坪亦都現出深坑,便連遠處混戰的修士都下意識停手,望向這駭人的異象。
鮮于烈的靈罡在紫雷面前如紙糊般碎裂,“咔嚓”聲中,雷勁順著他的長劍法寶竄遍全身。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丹田處的假丹便在雷暴中轟然破碎!
淡金色靈力碎片混著鮮血飛濺,他的身體僵直片刻,從眉心到丹田裂成兩半,重重摔在地上,滾燙的血瞬間浸透身下靈土。
這雷光不止簡單收了鮮于烈性命,便連鮮于家族兵亦也糜爛一片,更令得場中鄺家子弟、萬獸門弟子心頭頹勢掃去大半、有了膽氣可以轉守為攻。
場面總算漸漸變得好看起來,也令得失了靈獸、符寶的周、鄺二人見得此幕不約而同長出口氣。
他們二人在各自家中,固然都能算頗受器重,但僅有金丹老祖的人,確也不能與有金丹老子的人相比。
而另一頭,依著外力斬了假丹的康昌懿卻也不覺快意。畢竟這元雷符可是臨行前康大掌門所贈,專門去了萬寶商行花了大價錢購得的上乘符寶,不是尋常貨色可以比得。
這價錢康昌懿不曉得明細,不過只鮮于烈這么一尋常假丹的全部身家,大抵是不夠的,更何況,同樣失了本錢的周、鄺二人那里,總不好不分潤些走。
畢竟康昌懿便算常在儲嫣然門下修行,但為人處世也多少學得了康大寶些微皮毛。何時可以慷慨十分、何時又需得慳吝一二,自有思量。
這也是他在鄺家陣中不久,便就結識了不少同道、壓得出身不差的同階都隱有欽服意思的原因之一。
周、鄺二人身上有傷,康昌懿便當仁不讓地做了矛頭。
眾人都見得他手頭沾了假丹性命,是以哪怕他靈力都已不濟,手頭靈器在人眼里似還亮上三分。
康昌懿自小便是在軍陣里頭泡大的,自有章法。
先引著己方修士、將對面那些因了鮮于烈身死而帶有哀戚神色的族兵一一剪滅干凈,剩下那些已經心生怯意的鮮于家族兵便不消費多大力氣,便被沖得七零八落。
大局已定之下,只不多時,靈光燦亮的各式飛劍便混著血色躺了一地。
此處固然遠離主陣,卻也不是安定地方。是以康昌懿也不細究,只從鄺家、萬獸門各點一人出來好做收納,待得回陣過后才好檢點分發。
周岳與青雷赤牛喂了靈丹、康昌懿又從儲物袋里拿出來了儲嫣然所配的上乘傷藥分發二人,正待商議何去何從,卻就聽得陣中鳴金之聲,這才整好殘兵、小心歸陣。
待得康昌懿回得營中時候,見得把守營門的一眾五姥山子弟面生喜色,即就曉得此番己方上修與鮮于家之爭怕是占了便宜,腳下步子遂就又快了幾分。
路中見得相熟同道,也都是拱手恭喜,只言其師儲嫣然又與寶釵明妃合力斬了鮮于家陣中一外道上修,過后怕是又要受公府嘉獎。
跟在周、鄺二人便是對出手闊綽的康昌懿再是欽服,聽得此言時候,在心頭卻也難得不生嫉妒。
康昌懿倒也不難覺察出來二人心意變化,不過哪怕分別時候又讓二人占了不少戰獲便宜,卻也難令得二人心情轉好許多。
好在此時的康昌懿亦不甚在乎此事,他牽著青雷赤牛行到儲嫣然帳前,見得內中喜色不濃,心頭卻又詫異。
來迎他的戚不修也絕口不提儲嫣然今番大勝之事,反還在目中有些傷感之意:“昌懿回來了,且先去與你師父說上一聲,便就啟程吧”
“啟程?”
康昌懿詫異更重,蓋因這師丈卻也不是個慣打啞謎的性子。
如此施為,卻是有些反常。
康昌懿心頭疑云更重,掀開幕簾踏入軍帳時,卻先被帳內的靜謐壓得微滯。
與帳外的喧囂不同,這里只余燭火跳動的“噼啪”聲,空氣中飄著淡淡的凝神香,混著一絲極淡的血腥氣,不仔細聞幾乎察覺不到。
帳中央的蒲團上,儲嫣然正盤膝打坐。
她未著戰甲,只穿了件月白綾裙,裙擺垂落在地,襯得身姿愈發窈窕。烏發松松挽了個髻,僅用一支玉簪固定,幾縷碎發垂在頰邊,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燭光落在她臉上,映得肌膚瑩白如瓷,長睫如蝶翼般覆著眼瞼,明明是廝殺過后,卻仍透著幾分不染塵埃的溫婉,唯有眉心那道極淡的蹙痕,泄露出她并非全然輕松。
康昌懿不敢貿然打擾,悄悄將青雷赤牛留在帳外,輕步走到離蒲團丈許遠的地方。
他這才注意到,儲嫣然周身縈繞著一層極淡的金芒——那是金丹修士特有的靈力護罩,此刻卻有些不穩,金芒時而明滅,像是在極力壓制著什么。
她放在膝上的雙手交迭,指尖泛著微弱的蒼白,顯然方才的斗法耗費不小,哪怕是金丹初期修為,也需得靜心調息才能穩住道基。
“來了便站著做什么?”儲嫣然的聲音突然響起,依舊是平日那般溫和,卻少了幾分中氣,眼瞼也未睜開,
“鮮于烈是你斬的?”康昌懿倒也不急仔細應答,反還發問:“師父您……可是在斗法中受了傷?”
儲嫣然這才緩緩睜開眼。她的眸子本就清亮如秋水,此刻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看向康昌懿時,眼神里多了幾分復雜:
“鮮于家聘來那外道修士擅長血遁之術,我雖與人一道斬了他,卻也被他臨死前的血煞反噬,是需得調養一二。”
說著,她抬手輕輕按在鼓鼓囊囊的胸口,周身的金芒隨之波動了一下,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也愈發清晰。
“那小子如今卻確了不得,不光斬得黃米、斬得栗云,還能與蒲紅谷相爭、留得性命”
過往儲嫣然對著重明宗有些照拂、還收康昌懿到門下教導,捫心自問,不過是想著若是將來黑履道人真有前程,也好憑此得些好處。
不想這才過了幾多年月,自己竟都已被康大寶這小輩后來居上。難聽點講,如今的康大寶,本在同階中能稱翹楚的儲嫣然,甚至都覺有些望塵莫及。
“這買賣卻是不虧!”
儲嫣然念頭才起,便因這份勢力自嘲一笑。
下手的康昌懿還以為儲嫣然身負傷勢,便就是戚不修神色傷感、便就是帳內不見慶功的喜氣的誘因。
正待好做詢問關心,卻見得蒲團上的儲嫣然倏然一嘆,輕聲言道:“你家中前番才來信使,兵荒馬亂久尋不得、信符不通,好容易才找到此間,”
儲嫣然言到此處,與康昌懿目光一對,見得后者那緊張神情,最后卻還是未做猶豫,徑直言道:“來人是言你生母大漸彌留、要你速速轉還,不然怕就要誤了時候。”
康昌懿瞳孔一震,喉頭一緊、難做開腔。
儲嫣然也不寬慰,只是又道:“我已與公府朱主薄替你告假,自去即可。”
康昌懿亦不拖泥帶水,此時心中悲戚、有口難看,只得當即朝儲嫣然拜過,轉身便走。
他趕路頗急,卻也需得避走了鮮于家修士常出沒的險道,于是待得他披霜帶雪入了宣威城,見得那處陌生十分的素雅宅院時候,卻就已有一片孝幔掛在上頭。
“回來了?”康大寶挺著身子立在一白玉棺槨前頭,下首是頭戴首绖、替他守孝的三個庶出弟、妹。
除卻嫡母費疏荷之外,袁夕月、張清苒兩位姨娘亦也坐在一旁,見他回來,眼角卻都有些淚光閃過。
此時此景,康昌懿哪還能不曉得。
康大掌門也不說話,只是嘆了聲氣,將早就備好的首绖、孝帶與長子穿上,哀樂變得響亮幾分,戳得康昌懿心室劇痛,久不能言。
本以為自己已然麻木的康大寶見得此景,卻又跟著心室一緊。
他仇人不少、親人不多,近來對霍櫻卻也少了太多關心。
直到此時,卻才又想清楚了那個鼓足勇氣推開自己房門的小婦人,那怯生生的模樣;卻才又想起來,當年在小環山庖屋那碗“貴乎真心”的糊糊是何滋味兒。
或是少有人在身側壽終正寢,雖然早曉得有這一天,然真正到了臨了時候,便是見慣了生死離別的康大掌門,當其時感受著已然青春不再的小妻掌心變作冰涼,似都有些錯愕不及。
他已得享壽十甲子,便是將來不得寸進,亦不曉得還要送走多少摯愛親朋。
念到此處康大寶漸覺難得自持,背過身去、邁出堂中,看著鵝毛大雪,輕聲一嘆:“慣聽奴喚添衣暖,今歲誰憐我鬢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