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世倫已經有些時候未有來到師父門前了,蓋因甲丑兵寨鎮守一職他現下已覺有些力不從心。
這也是無有辦法之事,若不是野狐山還有長老袁晉提著赤璋衛常駐,靳世倫一初期真修,卻也難壓得服甲丑兵寨轄內的四百余家門戶。
畢竟內中確有不少筑基門戶,如虹山陽家這類人家在挺過了最初的風浪過后,陽家主陽珣到底也能算得一人物,甚至都已在開始謀劃成就假丹之事。
好在靳世倫身上除了這真修身份之外,到底還背了個掌門弟子的名頭,這些遷至寒鴉山的門戶亦無什么大奸大惡、大富大貴的,這才能使得他在鎮守一職上頭勉勵維持。
他從寒鴉山趕來,自是算來得晚的。
入門時候康大寶的掌門小院都已經有些熱鬧,他尋了幾個師兄弟說過話,又挪步往灶房內悄悄瞥過一眼,看著那一釜一甑還在原來位置,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懷念之情。
待得他顧首過后,才料理完宗務的段安樂才姍姍來遲。
這位八代弟子之長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歷練過后,本來就敦本務實的他早已褪去了從前那點兒生澀。
坐在代理宗務位置上的段安樂,甚至有些駕輕就熟的意思。便連葉正文亦也頗為放心,這些年也將大半精力放在了教導才成筑基的劉雅身上。
待得段安樂入場過后,眾弟子才停了交談寒暄。前者話本就不多,入內也未開腔,只是作揖連連,便就不遑多讓地立在了隊首位置。
眾弟子依次排開過后不久,掌門云房的門扉便就無風自開,段安樂聞聲入內過后,身后符禁重啟,便就再泄不出一絲聲響。
費疏荷不在的時候,這間掌門云房的陳設倒是一如過往簡樸十分。
青石砌的地面照舊被一張梨木雕花大床占了大半,其上的漆色較之從前還要斑駁,可卻未見得康大掌門有什么更換念想。
在房中角落的那張小幾上放著幾部玉簡,就是從前那麈尾一柄、一瓶一缽著實沒了用處,只以些靈帛、刀筆代之。
段安樂只是邁步時候稍稍瞥過一眼,并未多看,也不行禮,只是輕聲言道:“師父,徒兒來了。”
“嗯,不錯,料理俗務之余,你這修為也未落下,”康大掌門目中生出來些滿意之色,段安樂這徒弟固然與最初那批弟子一般都是資質不好,但卻著實省心。
其能以四靈根資質,能在不足百歲之際、便靠著苦修不輟進益到而今這筑基中期修為,兼有二階中品獸師這層身份。這私下里卻不曉得是做了多少苦功,才能比得大派真傳。
康大寶向來是個藜藿自甘之人,是以對段安樂自不會還有什么不滿之處。
“飲茶,”
到底是康大掌門如親兒子一般自小帶大的徒弟,段安樂聞聲過后,既不發問、也不言謝,便就近到康大掌門面前案幾盤腿坐下,端起杯盞仰頭飲下。
“汩汩,”
“這般牛飲,哪能嘗出來什么滋味兒。”康大寶見狀先笑,過后又言:“你師娘可是贊過這拂鏡寒濤‘凜冽喉韻、滌神如鏡’,你覺如何?”
段安樂思索一陣過后,才又言道:“好茶,”
“哈,倒未言錯。”康大掌門笑著點了點頭,目中的親昵之色幾要掩蓋不住。
康大寶也不與段安樂提他這花了大價錢、才輾轉從萬寶商行手中得來的三階下品靈茶是有何珍貴之處、玄妙地方。
只是又將手頭那春秋筆鍔提了起來,輕聲問道:“《玄清枯榮秘冊》那里,安樂你還是不得分毫進益?”
段安樂聞聲過后,面上即就生出來一絲愧疚之色。只見得他蹙起眉頭,醞釀了幾息過后,才又輕聲嘆道:“徒兒愚鈍,”
康大寶卻也未講什么,只是跟著一嘆。
畢竟人力終有窮盡,諸如《玄清枯榮秘冊》這類宙階上品妙法,便算有康大掌門這類毫不藏私的師父,在前引領,卻也難令得段安樂入門。
而后者拋去靈根資質不談,論及悟性,卻已經是八代弟子之中有數的人物。
其實便算康大寶自身若無三枚無名玉玨助力,于這部妙法上的造詣,怕也未必就能比段安樂強上許多。
只是莫看而今段安樂進境頗佳,但若長此以往,其在靈根上頭的劣勢便就會愈發明顯,被如康昌懿,甚至唐玖這類天資卓絕的后進同門攆上修為,卻也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到了最后,甚至連成就假丹丹主,段安樂也未必就能四平八穩。
“嗯,”
不過面對段安樂這等弟子,康大掌門自說不出什么責備之言。他頷首一陣,又發言道:“安樂,將《青羊松經論》總序七講其中意會,言來我聽。”
段安樂聞聲過后登時將后背挺直,緩聲言道:“昔秦松裂石以托法脈,枝如箕張攝七政之精;干作龍騰納十方真炁。
松針垂露,實乃天酒潤道苗;脂沁玄紋,隱書地脈遁甲篇。觀其扣風如擊磬者,蓋因枝節暗合黃鐘律呂也.”
康大寶合目靜聽、在旁隨著段安樂的言講聲輕掐靈決,春秋筆鍔毫間亮起,不消催動,便就跳出康大掌門之間,落字絹帛。
沙沙聲響起時候殊為精心悅耳,康大掌門不消神識驗看,卻也對方才蘊養到稍有圓潤的這件足稱“破迷開悟、畫獄鎮邪。”的教化之寶,有些驚嘆。
段安樂話中的不足之處,他自也能隨手摘出幾分。但若無這法寶在側相助,想要如此面面俱到、鞭辟入里,確是絕無可能。
這番情景不禁令得康大寶心生感慨:
“那彭道人倒真是位好人,我家弟子倒是要有福了。可惜了,我當時那記破妄金眸如能再凝實一分,說不得就能留他性命。也不曉得這等在上修中的頂尖人物身上,會不會還有些別樣寶物.”
只待半盞茶過后、段安樂言過千字,云房內才重歸靜謐。
值這時候,康大掌門也息了腦海中那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念頭。待得其緩緩睜開雙目時候,段安樂卻覺前者眸光愈發清亮,內中猜想是這或是于瞳術一道又有些進益。
真若這般說來,那么怕是在山南、山北、黃陂這西南三道之間,都難尋得多少要比康大寶瞳術更精之人。
這時候云房中響起來的一聲輕咳,將段安樂念頭拉了回來。
他自乖巧內秀,不消言語,其目光便就隨著康大掌門引到絹帛上頭,繼而兀自細細端詳、良久不言。
約么又過了盞茶工夫,段安樂才收回目光,平復了面上那恍然大悟、悔不當初的錯綜復雜表情、悵然言道:
“徒兒過往常覺自己已然盡得《青羊松經論》其中真義,只是因了靈根資質所限,才難得進益。不想今日卻被師父點出來這般多的錯漏,實是汗顏。”
康大寶見得這徒弟身上冒出頹喪氣來卻不寬慰,反是笑罵:“汗顏?汗個屁,若是你們這些做徒弟什么盡都曉得了,還要我這做師父的作甚?”
似也有好些年未遭人罵了,段安樂聽得親切,也跟著笑了出聲。只是他這思緒卻早已沉浸在剛才那浩瀚精義之中,難得抽出。
康大掌門看得自是欣慰,復又思忖一陣,才又言道:
“為師當年筑基時候,曾赴洪縣尋郎乙前輩求教木法。耗費數年之功,閱覽經典百余部,方才明了許多真義。”
康大寶言到此處一頓,揮指一點,攜來云氣,將刻錄有他本人善功的符牌送到段安樂掌心過后,復又念道:
“安樂你畢竟年歲還輕,宗內現也不缺經典,不妨效仿我這笨鳥先飛之法,看看有無進益。”
后者思慮一陣過后才言:“師父的意思,是要徒兒過后轉修?”
康大寶長嘆一聲:“我知這決心難下,或又要耗費你一二十年苦功。但高階功法便算不言斗法之利,只明心開悟之功也確要高出許多。即便艱難十分,于你往后修行,卻也有莫大俾益。”
段安樂未做辯駁,思慮良久方才發問:“師父還是屬意弟子修行《玄清枯榮秘冊》?”
“那倒不是,”康大掌門又搖了搖頭,“這些年為師也得了不少功法賞賜,兼有許多金丹道友大方相助,從他們的儲物袋里我也得了好些功法。從中為你選了一部,或可試一試。”
但見得康大寶粗指上的一枚圓環亮起,便就有點點靈光又落在了段安樂手中,后者收了數瓶外面真修求之不得的寶丹、兩件攻防靈器,一瓶凰靈液過后,才將那部玉簡拿起端詳:
“赤心教藏、宙階下品《絳珠通明真章》.”
“他家已經沒了多少活人,不消擔心沾惹什么因果。”康大寶說話時候倒是無有什么愧疚之意,只是又道:
“修行終是你自家之事,外人之言,只能做些參詳,莫要盡信。往后修行,卻要跟隨本心,莫背負擔。”
段安樂思緒一定,大禮拜道:“多謝師父。”
盤坐蒲團上的康大掌門拂手笑道:“自去、自去,去喚世倫,且看看他有無有給我帶肘子來。”
隨著一個個弟子入內教導,康大掌門便就已花費了數月時間在這上頭。眾弟子也不是都有段安樂這般悟性,盡能轉修高階功法。
但這春秋筆鍔破迷開悟、指引前路的效用卻也顯著非常,茲要是受過教導的門人,各個都是大受裨益,恨不得當場便就閉關修行。
這倒也引出來了重明宗過后的一陣小小混亂,畢竟康大掌門所召的弟子不論修為若何,卻也都是心腹門人、兼有要害職司,一個個盡都開始醉心修行,自要令得平時運轉難得平順。
不過好在段安樂任事有度,很快便就又將上下整頓一新。也能令得蔣青、袁晉、葉正文這些師弟可以安心在康大掌門這里受其教導,亦在春秋筆鍔的指點下頭受益匪淺。
康大掌門這些年也算見過世面、零零散散也拾回來過不少法寶,卻還真就只有這件教化之寶最合心意,直令得他在心頭感慨不已:
“若是早得此寶,說不得我家弟子前程還要再上層樓。過后待得老二老三哪個再有進益、能用法寶,倒是可將教導之事定為常制。”
而康大寶卻不曉得,正被他感謝非常的彭道人,正在寒鴉山脈內中的某處地方,閉目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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