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角州、宣威城、費家 費南応手結龍虎印,身著玄色道袍蓮沉打坐,膝頭《洞玄靈寶經》無風自動,絹帛般的書頁泛出紫芒,字字如烙鐵印入識海。
其身側青玉蓮紋香爐吞吐著篆煙,以上等降真香為骨,混入雪中春信的清冽花香彌漫在靜室之中,浸人心脾,予內中修士玉壺冰心之爽。
若是還在潁州族地,似他這類宗族肱骨,結丹甲子年內,都當是該如此安心修行,高掛靜符、不見外人。
可偏偏是費南応是身處在這天下漩渦中,自是難得灑脫。
他這場修行還不過半月,這日靜室外便就又有人透過屋檐靈禁傳入聲響。
“家主,重明宗的幾位道友到了。”
費南応聞得動靜、睜開雙目,眸中散出一絲慍怒之色。
他虛指門扉,靈真木門上頭靈禁次第解開,外界聞得動靜的費恩聞邁過翠玉門檻進來,恭聲言道:“家主,是蔣道友為首的幾位重明宗道友到了。”
后者自正式錄得費家宗碟過后,資糧便一如嫡脈待遇,亦算得如今在云角州的費家子弟之中有數的金丹種子。又兼之身份特殊,自是能得了常侍在家主身邊的差遣。
“嗯,曉得了,儲道友有無前來?!”費南応從玉座中站起,語中有些好奇。
“蔣道友是說袁道友去請了,要不得多少時候,便就會登門拜訪。”
費南応聞得此言,面上生出些許滿意之色,繼而才道:“嗯,那我便去見見吧。合歡宗你持我名帖去國公府,邀朱彤主薄也來家中。”
費恩聞又恭聲應道:“南風族叔適才已經動身了,只是暫還未得消息回來。”
“嗯,如此便好。”費南応面上滿意之色又顯而易見的濃了些許。
固然因了費天勤奔赴族地、費家又再無上修入駐山南,累得費南応難得好生修行。但家中上下卻也都還是在力所能及之處,竭力令費南応少些紛擾。
費南応大步流星邁進議事堂中,此時早有重明宗一眾人等立于堂內,前者對這些人倒也有些印象。
蔣青自不消說,在袞石祿眼中這重明蔣三爺都已定死成了自家女婿,費南応卻覺依著安山袞家門第怕是都難促成此事。
畢竟如此出身、如此年紀、如此修為、如此才情、如此葉品、如此劍法.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良姓門戶能配得起的。
至于蔣青身后三人,費南応卻都見過幾回。
一人姓周,已滿百二十歲,卻還是康大寶師弟。這般年紀,亦不過是個練氣后期修為,便算是個難得的二階稼師,卻也為重明宗做不得多久事情了;
另一人似是康大寶的徒弟,看上去倒是沾了點那小子敦本務實的個性。費南応依稀記得康大寶似是講過其會點兒御獸手藝,算得穩重。至于名姓,卻是無有去記。
不過費南応卻對這些皆不關心,畢竟于他而言,重明宗內除了康大寶之外,夠格同他說話的,亦也就只有蔣青一人罷了。
“快快請座。”費南応簡單客套一陣,待得蔣青三人于下首落座過后,他才發言:“蔣小友,三仙洞那群宵小,此番又是開了什么價錢?!”
蔣青聞聲面上現出來些不悅之色:“回前輩話,是要重明宗割寒鴉山脈四百余家、賠付靈石百萬、筑基靈物十樣。劣徒身為領隊之人,未對冒犯三仙洞義從的重明弟子從重處置,亦需償命。此番事情、便算圓滿。”
“呵,他怎不要你們重明宗一眾筑基伸出脖頸去讓他們砍了?還顯得利索!”費南応嗤笑一聲,過后卻又久不開腔。
蔣青面上急色更重,若依著他本性,他哪能做得成這伏低做小的事情。
只是因了康大掌門遠赴潁州、葉正文留駐宗門安撫人心、袁晉前往費宅延請貴人,這才令得他在這議事堂中挑起大梁。
周宜修人老成精,自是窺得了自家三師兄這份異樣。不過他一介微末小修,能在這堂內有個位置都有些僭越,若是貿然發言,卻就更不合適了。
念到此處,他便于身側的段安樂使個眼色。后者登時會意,心中也早已打好腹稿。只見得他起身邁到堂中,朝著費南応作揖拜道:
“晚輩等卻也曉得此事前輩作難,更無意冒犯合歡宗貴使。明師弟等人當時確不曉得是合歡宗貴使遣人做事,這才有孟浪之行。重明宗甘愿做賠,只求明師弟等能早日回宗。只是這賠償實在”
“嗯,這三仙洞卻無半點要談的意思。漫說只殞了一外門弟子,便算是宰個假丹,也遠不到這個價錢。”
費恩聞這一二年與康大掌門交情不差,見得自己家主面色不差,便也就壯著膽子出來幫腔。
費南応眉宇間漸漸生起一份愁悶之色,這三仙洞不過是山北道一個閑散勢力,連三階靈脈都占不得一座。
內中只有幾個假丹坐鎮,二三百筑基、數千號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練氣弟子穿插其中。說是門派,實則倒有些凡人綠林的意思。
莫說外人說不清他們底細傳承、便連其門中那幾位假丹,怕也不曉得自家有幾多弟子、門中有幾部功法通用修行,也是可笑。
在山北道時候,三仙洞便慣做些亦正亦邪的買賣。
不過大逆不道、天怒人怨的事情也常有發生,只是勝在招子挺亮,從來未有招惹過招惹不起之人,倒也算不得十分扎眼。
這三仙洞若在平日時候,漫說費南応看他如何,便是而今康大寶不在的重明宗發起大兵,說不得都能將這勢力輕松傾覆。
可這一回三仙洞卻與合歡宗的春風使楚涵牽連上了,這便有些頭疼了。
要曉得,合歡宗可不是五姥山這類后繼無人的元嬰門戶。能在關東道這富庶地方經營數千年、綿延兩朝,其實力可見一斑。
認真說來,便是如今摘星樓主這類山南道土霸都遠遠弗如,當只比玉昆韓家、本應寺這類勢力差上一檔。
這樣的門戶,能投到如今的秦國公府麾下可屬實不易。是以非到萬不得已,費南応也萬不想招惹。
但重明宗這檔事情顯是有所不同,費南応并不覺得堂堂合歡宗的春風使楚涵,會與一個筑基宗門這般計較。
要曉得,明喆一行前腳才見得那重明弟子遭三仙洞一眾宵小戕害、與對方各自罷兵;后腳合歡宗的精銳弟子便就將整支重明商隊盡都劫走,鎖在了選蕭山新建的監室之中。
隨后三仙洞的問罪文書,便就落在了小環山的牌樓上頭。
蔣青一行旬日前便就來過一回問及問策、求請轉圜,當其時費南応亦也出面見過。畢竟是事涉元嬰門戶,便連費南応也要失了狂傲、謹慎十分。
后者聽過之后,便就要重明宗一眾人等暫等消息,且還予了他們一句告誡之言:“消息暫莫發出,莫要拖累你家掌門第二次了。”
只是又這么等了旬日下來,只看那三仙洞的猖狂姿態,便就能曉得這事情并不樂觀。
任誰都曉得重明宗是誰掛起來的馬骨、任誰都曉得重明宗掌門是誰家貴婿,那么這春風使楚涵是為誰而來,卻也就不言而喻了。
費南応心頭大略清楚,這或是因了合歡宗瞄上了費家的位置。又或者說,是瞄上了他們這些潛邸元從的位置。
在好些門戶看來,潁州費家之中到底無有真人坐鎮,是該讓出來秦國公身側尊位,好換別家入場了。
不過到底費葉涗下注很早、押寶未錯,若要一上來就動費家,卻也有些太難看了,是以這重明宗便就被人惦記上了。
先剪除羽翼、再迫得正主知難而退,卻是件殊為普通的手段。
是以勿論言這是敲山震虎也好、還是殺雞儆猴也罷。若是這事情只是那春風使楚涵一人心思,那費南応倒還覺得有些轉圜余地;但若真是那位絳雪真人授意,那這事情卻就難辦了。
真人意志,只憑現下的費南応,可是半點違逆不得。說不得還需得呈于葉涗老祖知曉,才好繼續動作。
說來奇怪,這大衛江山明明都還風雨飄搖,朱批圣旨出了太淵都后都不曉得幾家能應。可廟堂諸公與這些在野的宗門世家,竟就已開始不顧體面、開始做起來這些腌臜事情了,也是可笑。
也不曉得待得這秦國公若真能榮登大寶,那過后是又要耗費幾多手段,才能收拾得這大衛天下?
費南応沉思一陣,正待開腔,卻又被一同進門的袁晉與戚不修夫婦打斷。
“道友可曉得那楚涵是何來歷?”儲嫣然還未落座,便就開腔問道。語氣里頭有些急切,顯也對合歡宗這位春風使十分忌憚。
費南応倒是對她這份熱切有些訝異,他自曉得儲嫣然因了其父關系,是與重明宗有些香火情。
可此番要整治重明宗的,可是大宗金丹。于費南応的眼中,儲嫣然能挪步過來便算難得,可看其眼下模樣,倒還真有要助拳的意思。
他哪里曉得這美婦人是還記掛著奔赴外海、去尋上品金丹機緣的黑履道人,這才對重明宗盡心看護。
費南応只道是儲嫣然當真古道熱腸,這才急公好義來做援護,心頭即也對這美婦人多了幾分好感。他思索一陣,方才發言:
“若費某所記不差,這楚涵是從甲子年前,便就開始侍奉絳雪真人、晉為春風使的。”
這些事情,儲嫣然卻是曉得的。畢竟合歡宗的春風使殊為出名,皆要侍奉真人的經年金丹才可做得,這在稍有見識的修士之中,都已是基本常識。
費南応卻也曉得這些,是以言過這些也未做停頓,便就繼續開腔:“不過傳聞中絳雪真人是對門下一十二位春風使皆不感冒,獨寵一位帶藝相投的假丹丹主,是以這楚涵當也不怎么受其重視。”
“也就是個邊緣角色?”儲嫣然美目連閃,語氣里頭透著幾分輕松意思。
費南応卻被她這反應有些驚到了,“這婦人”
聽得儲嫣然如此發言,倒是令得端坐一側的蔣青有些興奮,只是孤身一人回來的費恩聞,卻又給堂內人皆潑了一盆冷水。
費恩聞開腔時候面有難色,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出聲言道:“家主,朱主簿是言公務冗雜,難得抽身。”
“可曾見得公爺出面?!”
“家主,我.我便連朱主薄都未見得,這話還是他托一國公府屬吏傳予我聽的。”
堂內人聞聲過后表情各異,卻皆是因了此話變得心頭一冷。蔣青幾乎瞬間便就要憤然出聲,卻又在看過身側師兄師弟神色過后,將喝罵聲又咽回肚中。
儲嫣然倒是未見得意外之色從目中滲出,反還低聲安慰起身側的丈夫。
費南応亦只在心頭發聲輕嘆:“果然不愧是匡家人吶”
————秦國公府 匡琉亭面沉如水,朱彤等一眾公府大員自曉得秦國公此時心氣不暢,一個個噤若寒蟬、未敢開腔。又不曉得是過了多少時候,匡琉亭倏然發聲,才令得堂內這些耷拉著腦袋的大人物盡都抬起了頭。
“朱彤,你去選蕭山,提楚涵那廝過來見本公!!”
“公爺,此事不可啊!”
才成金丹的朱彤話音剛落,卻就見得匡琉亭瞪著一雙兇目朝著自己看來,頓覺汗毛豎起,似是遭龍虎凝視,即就再無矜持,叩首諫言:
“公爺,合歡宗自關東道來遠邁萬里、足見恭順。為上者,萬不可輕慢一分,免得勾來天下聲討、高門厭棄。”
匡琉亭目中怒意未見得消去多少,反是厲聲詰問:
“你之意思,便就是我大衛仙朝又一正官在山南遭人戕害,又要本公偃旗息鼓、置若罔聞?!!當年我未成金丹要忍,今日我丹成上品、受封國公,竟然還要相忍?!”
“公爺,下吏曉得公爺心存志遠,但萬事不可操之過切。而今秦國公府駕馭兩道之地,肩負今上厚望,做事便不能再那般順公爺心意了。”
朱彤言到這里時候,卻見得匡琉亭目中怒色更濃,便也就在心頭生出些懼意。只是他到底是能被左相媯念之識中的人物,只是稍稍一瞬,便就平復下來,繼續慷慨言道:
“今日之忍,是為明日之不忍;今日暫放縣吏受辱之事、是為明日天下正官能替太祖血裔真正牧守各方;
今日暫由合歡宗肆意猖狂,是為明日滌清玉宇,師出有名。公爺,圣人言:‘小不忍則亂大謀’,下吏懇請公爺明鑒!”
聽到這里,匡琉亭目色方才柔和些許,只聽得他繼而言道:
“你當真看不出合歡宗此番動作,是意在費家么?!費南応是我潛邸舊人,潁州費家照舊有大批子弟拋家舍業來這荒蠻邊州,你又要本公如何與他們交待。這天下人豈不笑我匡琉亭是薄情寡義之輩?!”
“‘大魚吃小魚’,同樣是圣人所言至理。如若公爺真插手此事,才會來招來話柄。”
朱彤開口再勸:“合歡宗本來搖擺不定,全賴公爺丹成上品、轟動寰宇,這次能夠遷徙精銳趕赴山南,更是足見恭順。初期時候有些不當之舉,也是難免。國公府替其遮掩都屬應該,怎么還能發聲詰問呢呢?”
這番話后,匡琉亭似是倏然冷靜了下來。過了一陣,他才咬牙言道:“天下人當真不笑?”
“若是公爺做出了‘因一個巨室門戶,得罪了元嬰真人’這等不智之舉,才會招來天下側目。”言到這時候,朱彤也已覺察出來了匡琉亭這心意轉換,便就又趁熱打鐵,恭聲勸道:
“大衛天下之中,公爺只需得在意這遍布各道的三十二家元嬰勢力心情若何。至于余眾心意,自是不值一提。況乎現下合歡宗手段溫和,不過是做些試探。
潁州費家茲要是曉得明哲保身,那么此番合歡宗卻也做不出來什么大動作,無非便就是那勞什子重明宗賠些弟子、損些資糧。”
匡琉亭被這話震得身子一顫,腦子里頭登時滾出來大篇言辭,卻尋不到一個來做辯駁,便就又緘默下來。
“著人看著點楚涵。潁州費家為我鞍前馬后效力多年、不得輕侮。重明宗亦為我立過功勞,算得良善人家,照舊不得太過!”
“是。”
————費家堂內 “既如此,我過些時候便去尋那春風使楚涵見一見,看看此事還有無轉圜之機。”
本以為會到場的朱彤謝絕出席,卻是將費南応的盤算打亂大半,一時之間竟尋不得一個合適的商議之人,自是令得他倍感疲敝。
重明宗眾修自是未得滿意,不過見得堂內二位上修皆是再不發言,便就也殊為識趣地紛紛起身告退。
蔣青似是遭師兄弟勸諫過后明悟許多,面上也失了許多憤懣之色,只是卻也只草草拜過二位上修過后,便就又頭一個躍出門外。
余下重明宗眾修緊隨其后,唯一個發髻雪白的佝僂老修行到一半,轉身回來。
他似是下了很大決心,先不說話,而是畢恭畢敬地朝著費南応深深一揖:“晚輩周宜修僭越求請,若是合歡宗執意要我重明宗拿人抵命,不妨以晚輩我這長老性命相抵,也算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