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翠山,梅花庵外,夜色如洗。
幾株老梅斜倚竹籬,疏影橫斜間漏下碎銀般的月光。
庵前石階生著薄苔,偶有夜露從檐角滴落,在青石上敲出有節奏的清響。遠處溪流淙淙,與草間蟲鳴相和,愈顯得孤庵寂寥。
當季明踏著月色走來時,見地方大師正坐在那株由他精心移來的異種梅樹下碾藥。
石臼與藥杵相觸的聲響不緊不慢,在外間驚起三兩宿鳥撲棱棱掠過庵頂,即便是聽到他的腳步,大師也未曾抬頭,口中說道:“灶上還煨著茯苓茶,你此刻神思難定,喝些藥茶可以寧神。“
季明轉去庵中灶臺,倒了杯茯苓茶水,而后在桌邊拂衣坐下。
在抿了幾口茶水后,心中漸漸舒緩,想起大師總勸他緩下修行,多行沉淀之事,不自覺心虛起來,帶著辯解的語氣說道:“弟子本欲閉關靜修百年,只是在教中驟登高位,諸事還需弟子牽頭。”
“正道玄門三宗不比我們大純陽宮下諸脈,終年無有清凈之樂。”
大師放下藥杵,憂心的道:“以你今時之地位,一舉一動必是有福禍上門,或許從來都是福多,但大禍也隱在其中。如此長久下去,便在紅塵巨網中沉浮。
你在神罡宮中設那內閣七席,確能幫你定奪俗事,擺脫繁瑣,可如此有脫紅塵否?
此舉看似求得清凈,不過是行那集權事爾,以你一人之心而定萬人之心,舍小權而攝重權,看似事事不擾于你,實則事事同你相關。”
大師字字如雷霆于季明耳邊炸響,這些話其他人不會同他來講,也只有大師會如此直白的講出,聽得他真是大汗淋漓,無法否認其中一字一句。
換作其他人,他自有滿腹妙語來反駁,但是在大師面前,他無需如此粉飾自己,可以袒露真實的自己。
“當今大爭之世,不進則退。
弟子自修行入道以來,從來都是仙路爭鋒,雖也知仙家貴在清凈,重于積累,可總認為只要占據有利中心之位,奪那萬萬人之心,世間一切“元氣”都將匯聚我身。”
大師明白金童所說的元氣乃是指世上關系、名望、機會等等,雖不明白這種紅塵內的理念如何深入金童之心,但是對于弟子此刻的坦誠,她是由衷歡喜。
“元氣之本,始在道上。”
大師先是點中修行本質,而后道:“要你真個無為,怕也難以適應,等你靈庭內的諸事轉運無礙,便來亟橫山火墟洞中修行,避世百年,且受清凈之樂。”
季明當即點頭稱是,準備說起了自己請大師暫住庵中所要請教的事情。
他捧起杯盞,任熱氣潤濕于眉眼,淺飲一口后,將木室中的所見細細道來,說到那金色花盤時,語速不覺加快:“老師,若得十二都天花煞神法,弟子或許真能化解劫念,使得礙日神星篇練至新的境地。”
在聽到季明言語,大師面色無比嚴肅。
她將金瓶內的梅枝抽出,一揮之間便有漫空風雪在外激顯,呼呼的旋轉刮動,似乎每一個霜粒和雪花都在激撞摩擦,使元神法力無法透向外界。
很顯然大師接下來的話十分重要,故此設下法界,隔絕內外,防范外人窺視竊探。
“花煞神法淵源極深,天周末年的定仙游中,上蒼以此十二都天花煞神法為恩典,幾乎讓整個天地的神圣盡為他所動,事后更是于天宮特設披香殿,立下各類花仙的太乙大職,以作為定仙游中諸多勝者的嘉獎。
一直到如今,十二都天花煞神法引發的爭端,仍是在暗處延續下去。其中所牽連之仙真,莫不是一個時代中的能人,你眼下正是得道前的緊要時刻,何必舍近求遠,非得從中求得煉化劫念之法門。”
季明凝視盞中浮沉的茯苓片,于沉默之中品味大師這份愛護。
他忽有微妙感受,大師那清凈之論實乃出自于本身之真知灼見,而現在這份希望他能早日得道成仙,免遭紅塵苦難的言語,則是出自于身為師長的拳拳愛護之心。
這份愛護的滋味是那樣濃烈,以至于大師忘記金童目標從來遠大。
他可以忍受清苦修行,可以放棄手中的大權,可以虛心受教,這是因為他清楚這些都將在未來化為修行上的資糧。
“老師!”
季明沒有任何解釋和反駁,他不愿擾動大師這份愛護之情,只輕輕出聲相喚。
“癡兒。”
大師在季明一聲輕喚中明悟其意,也曉得自己關心太急,又想到季明執意行險,便以藥杵輕敲了季明額角,“你只想著化解,可曾問過劫念愿不愿被化解?“
見季明怔住,她指向庵外梅枝,說道:“你看這老梅,生在巖縫里,扭結盤曲,難道就不是好梅?!劫念亦如此梅,強要移栽暖室,反而失其真性。”
季明若有所思:“老師是說”
“劫念若行煉化之事,契合煉度法門才是上乘。”
大師將石臼中那些寧神靜心的藥末收入錦囊,系在季明腰間,道:“你若執意要求花煞神法,需先問過那翼宿劫念——是愿作你道旁荊棘,還是愿為座上蓮花?
無論如何,你要應我此事,唯有煉度劫念,解其執意,如此事半功倍,才可去求神法。”
季明摸了摸腰間錦囊,認真的道:“老師,我保證煉度翼宿劫念。”
大師聽到季明的保證,這才開始說起季明在第四朵花苞中所見到的金黃圓盤花,“若我所料不差,此花應是十二都天花煞神法中的踆烏墮影花煞神法。”
話剛開了個頭,大師一下頓住,似不知如何往下去說。
她對季明肅然說道:“接下來的話,關乎于天家秘聞,不可宣之于口,只可心通心之法傳告,你一旦通曉,定要謹防此秘出口,不然將來定有大禍臨頭。”
季明元神一凝,便感心頭一震,隨即便感諸多的秘識自行通曉一般,已在心間流轉。
“十二都天花煞神法竟是蒼天割解青天子那具「扶桑元炁花身」所成。”季明心顫神搖,只感一股深沉恐怖之意,不敢深想下去,但又忍不住深想下去。
在這個天地之中,「天子」可不是世俗皇帝尊稱,而是字面上的意思——天之子裔,而青天子正是蒼天之子,也就是說蒼天在定仙游中割解其子遺身,煉成十二道花煞神法,分賜于諸多花仙。
盡管季明告訴自己,不可憑作為人類的道德和邏輯來推斷仙人之事,但他還是無法擺脫作為在人類的道德感下,此事給予他的巨大沖擊。
“青天子。”
這個尊名他聽過,那是天南大劫結束后,在陸真君曾提點于他的話中所出現。
那句話到現在記憶猶新,真君當時告訴他,老金雞曾在天皇年間擔任過已故青天子的重要臣屬——太乙司晨天官。
那么這個青天子到底為何而死,又因何被蒼天所親自割分,成為定仙游中諸仙受賜之神法。
“不能細想下去。”
季明再度提醒自己,果斷的以定力斬除這些念頭。
“我現在首要之事是了解金黃圓盤之花所代表的踆烏墮影花煞神法,至于這些禁忌之秘,還是留待得道成仙后,再去接觸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