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念在軍營當中呆坐了許久。
人影索索從他身邊行過,有人想要上來安慰他,有人坐在旁邊陪著他。
可他卻一直都沒有反應,只是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原地。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周圍所有人對久念來說似乎都變得快了許多,唯有他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他在青丘活過的時間不長,記憶中大多都是嚴苛的長輩。其他的人生則都跟在大士的身邊,對于他來說,大士和那個池子才是他真正的家。
然而現如今他卻再也看不到那唯一的家人了。
枯坐一個月,最終,久念剛來此地碰到的那個將士拿著個酒壺走到了久念身邊。
那將士先是喝了口酒,隨后對準久念的腦袋就哐的一下砸了下去。
酒壺破碎,酒水灑了久念一身,這本就䗼格火爆的狐貍在沉寂了許久之后一下子就著了火,同這個將士廝打了起來。
兩人從廣場打到野外,從森林打到天空,從最開始的各般斗法寶器騎出,到最后的肉體相搏,拳拳相交。
最終,久經戰場的將士打敗了初出茅廬不久的狐貍,硬生生拉著他來到了極北之地。
也讓那久念看到了漫天的黑色海洋。
將士就指著那苦海,憤怒的大吼:
“大士為了蒼生爭取時間,以身化舍利,鎮壓苦海,你作為他唯一的弟子,怎能如此窩囊!你若心傷,便趕緊回仙駝上去,再也別下來!你若真的有心,何不同我備甲,將這苦海頂回去!讓這吞世的孽再不會害他人!”
此番話似乎雷鳴鐘敲,直震的久念心神猛栗。
自此,
青丘之狐、大士之徒沒了。
取而代之的則是身著仙甲,抗擊在苦海第一線的仙兵九厄。
他修行凈世佛法,乃是對這苦海最具壓制能力的一種道法,便也是最常站在第一線的人物。
苦海中來了被侵蝕的敵人便用自己手中長刀斬去,大浪襲來就用自己的道行頂回去。
便是持續綿延長久之戰。
左辰一路旁觀,卻也看到了許許多多過往修道者如何對付苦海的。
他們先是用最純凈的先天一炁構建起巨大的防護術法,守住還沒被苦海侵蝕的地方,然而如此消耗極其巨大,苦海和先天一炁天生相沖,大神通者有限,苦海無邊,哪里能用這種方法硬攔?
后來便有人發現,山石被苦海侵蝕的速度最慢,便用移山填海的法門搬來了山巒,鎮在了最外圈,又用符箓貼在山石上方,防止其溢出。
全程旁觀一切的左辰就像是上了一場移山填海的教學,待到回過神來,也已經將這門妙法記在了心頭。
就這樣,九厄在仙兵之中開始了自己大半生的奔波。
左辰眼中時間再次如梭一般的飛逝,他的視野凝視在九厄的身上,能清楚的瞧見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一步步變老,白了鬢角,生了胡須,身上的鎧甲也從最普通的仙兵步步攀升,成了將軍。
如此仙人老邁,是對抗了苦海多少年月?
漫長時間長流之中,有無數大神通者隕落在苦海內,托身化作纏繞著黑氣的猩紅怪物,同曾經的好友交鋒,被仙兵仙器斬殺;也有星星點點修道者沖離了此方世界,或是乘船,或是搭梭,漸行漸遠。
修道者消耗的越來越多,這片世道最終只剩下了一片滄桑。
到最后,就連仙兵也有些補不上了。
左辰能清楚的看到,九厄的臉上被畫上了層層疲憊。
當記憶播放到這里之時,左辰漸漸感覺到了一股排斥感。
九厄的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了末尾,記憶快要結束了。
時間漸漸慢了下來,左辰環顧四周,發現此處是一片軍營之中。
時間似乎停止在了這一刻。
左右環顧,左辰看到了正在奔逃的人群,他們滿目皆是恐懼,正亡命一般都向著兵營外奔去。
逆流而上,向著兵營深處走去,左辰看到了越來越多的逃難的人。
他們神色慌張,就好像是在躲避著什么災禍襲來,。
仰頭,
他看到了滔天的巨浪撲面而來。
也看到了一堵人墻。
那是一個個全無修為的普通人,卻拿著修補用的符箓,沖向那些已經崩塌的防護術法。
那是一個個手捏法訣的普通修士,結伴成陣,構筑防護,妄圖攔海。
那是一個個大神通者,施法做術,封山頂浪。
那是一個個穿著仙鎧的士兵,他們手持武器,他們掌捏道訣,他們對那苦海大浪怒目而視,他們全無退縮。
而在這群士兵的最前方,九厄手持著長刀,怒發沖冠,對準了巨大的浪潮,發出了余生最后的咆哮。
“為了蒼生!”
這便是九厄這一生最后的畫面。
左辰恍惚間睜開了雙眸,他已經重回了賭村上空。
時間只過了三息。
眼前的九厄行者身上包裹著的那層霧氣已經徹底散去,一只血紅色的巨狐仰頭看著明月,長長悲鳴。
它的九條尾巴狂亂扭曲,化作了如同植被一般的樹木,盛開著血紅色的彼岸之花。
明月照影之下,銀白色的梳妝附在他的身上,卻沒有任何一絲圣潔,唯有著無邊無際的凄涼。
左辰能清楚的從他身上感受到痛苦、絕望,以及自心底溢出掙扎。
九厄的全身皆被渾濁的紅炁包裹,束縛了他的身,束縛了他的命,束縛了他的魂。
他是苦海的奴隸。
九厄垂下了頭。
他的左眼中還尚存一絲的清明,他的右眼內卻已經是滿目的混沌。
沙啞的聲音自他身體中傳來:
“道友,送我入彼岸。”
言語至此,他眼中的最后一絲理智消失,已經徹底淪為混沌。
左辰長長呼氣,朝著九厄的方向行了拱手禮。
半生踐行守護,理應受此一禮。
行禮完畢,那紅色巨狐仰頭對月,再度長嘯一聲。
半空當中,佛言吟唱再響,苦海之中,扭曲人影齊動: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吟唱聲齊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轟鳴陣響。
雖是佛陀經文,卻邪氣凜然。
左辰腳下苦海升起陣陣浪潮,兩雙巨大的黑色手掌順著當中延伸出來,朝著空中左辰方向抓過去,而在那苦海正中央,一張滿是痛苦的面龐也展露了出來。
那張臉龐不斷變化,從男到女,從老到少,而在那喉嚨當中,也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渡我過苦海,往生我魂魄,救我三魂!饒我七魄!
“救我!”
“救我!”
“求您救我!”
左辰垂目,卻是完全看不到這巨大人影,身上有任何的求援之感。
這人影似乎只是為了伸手拉住左辰,讓其墮入無邊苦海。
便是手中生起層層雷光,將天羅地網握在手中,向下一砸。
澎湃的雷霆構筑出了碩大的雷山,自天空之中下壓,眨眼之間就同那黑色人影交織一起。
哀嚎聲響徹半空,又被左辰道法碾壓,生生向下碾過一截,硬被按了下去。
直到最后,將其徹底封鎖在石陣之中,這黑色人影才終于一動不動,只剩下漫天慘叫。
不遠處那碩大紅狐身體周圍也生出了朵朵紅蓮,朝著左辰方向飄飛而去。
那皆是佛法化身,卻已經被苦海所束,成了害人的方子。
左辰身邊升起層層花朵,從捻起,一朵無名白花朝著那些紅蓮方向一指,便是自腳下生出一片花海,如浪潮一順著紅蓮沖去。
雙方交錯在一起,眨眼之間,紅蓮便被包裹于其中。
隨著淡淡黑氣質那花海中涌出,這些蓮花也被做成轉化成了花開頃刻中的無害靈光。
左辰深知,不能和苦海還有九厄繼續糾纏下去。
隨后,雙手伸直,手心向上疊放,左手向上,右手中指彎鉤左手中指根部。
仙將狐禪實力強勁,手段非凡,其實力遠遠超越了紅色道人,雖說距離左辰還差出一些,但單靠五雷左辰需得開壇,估計得把小半片密林削去才能鎮壓九厄。
可在看過九厄的記憶之后,左辰也相當于聽過那大士講道。
他心中多了些許明悟。
至此兩輪妙法似乎相交融為而一,于他心念成。
自左辰背后,一朵碩大的蓮花盛開。
蓮花純白,光潔如玉,可仔細一看卻能發現這根本就是由雷法構成的。
可卻又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燼滅的氣息,似乎只是緩緩于半空飄著,溫潤的像是張開懷抱的母親。
雖已徹底喪失理智,然而那九厄在看到這蓮花的一瞬間,卻仍還是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那碩大的狐影似乎僵在了原地,而在他的眼眸位置也流下了兩行黑色的淚水。
那也是苦海。
他并未躲避,只是任由那蓮花輕撫上了自己的身體。
沒有任何激烈的爆炸,也沒有血肉崩裂的哀嚎,然而那九厄行者的身軀卻如陽春下的雪一樣快速消融。
做一縷縷黑氣飛升,去做一道道神念消散。
左辰翻手為掌,剛才空中盛開的蓮花已經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手中,只剩的小小一團。
花瓣層層散去,一縷淡金色的神魂漂浮在左辰掌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