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越高呼“舉世伐秦”時,情緒很激動,聲音很響亮。
對面的劉季,卻反應平淡,表情只是變得很奇怪,沒有興奮或激動。
“老弟,你莫不是久在‘江湖’,沒關心過‘市井消息’?”
彭越疑惑道:“什么市井消息?我在巨野干大買賣,需要掌握城里商隊、商船的一舉一動,派了很多兄弟潛伏在集市里、城門口、碼頭上呢!
別說市井消息,連哪家大戶妻妾發生了爭吵,我水寨的‘軍師’,都會專門記錄下來,然后推算可有插手的機會。
嘿嘿,還別說,真有大戶人家的小妾心動了,花費巨資,要我們水匪把大夫人擄到寨子里當‘壓寨夫人’。”
劉季道:“既然如此,老弟怎么只說江湖上的傳聞,沒說市井百姓的傳言,乃至大秦朝廷官方的告民書?
早在羽太師入魔的消息傳開前,先有門吏在城門口講述‘告民書之董謁丹劫案’。
丹劫的詳細過程,講得很清楚。
明明是九宮真人勾結魔修,在神州、在極玄大元天禍害蒼生。
明明玄門、魔門本來就是一家人。
明明羽太師是為了天下蒼生才入魔.”
“鬼扯!”
彭越激動了,高聲叫道:“我收到確切消息,這次的告民書,與之前的不一樣。
之前基本是實話,這次卻七真三假。
九宮真人只是碰巧與忘情仙翁認識,并沒幫助他們禍害神州。”
劉季道:“可告民書中明確列出了苦主的身份呀!
比如九江郡陰陵城的蔡員外。
蔡員外在我們泗水彭城,都有不小的名氣呢!是大商人、大善人。
蔡員外只是最有名的一個,他還白日飛升了。
更多普通百姓只有名字,沒人認識,老百姓卻能感同身受。”
忘情仙翁、迷心尊者七大老魔,在中原待了不短的時日,自然不可能一直“吃素”。
通過查閱生死簿,告民書將所有受害者以及他們的遭遇,都列了出來。
接近千人!
他們的凄慘經歷,讓人觸目驚心。
彭越有些遲疑了,“是忘情仙翁禍害蒼生,九宮真人沒參與。”
劉季搖頭道:“老弟,百姓只看事實。事實是,朝廷公布了忘情仙翁、迷心尊者、七竅老魔、天目上人等老魔的身份。
他們都是殺人盈野的老魔。
而他們與九宮真人合伙謀害羽太師。
羽太師殺了所有老魔。
玄門造羽太師的謠,卻拿不出一個能讓百姓信服的案例。
比如,羽太師究竟怎么魔亂天下、戕害生靈了?
告民書卻明明白白舉出無數事例。
再加上之前請了天封的天師,竟然背誓偷鼎,神仙的名聲不如從前,早臭了。
見到門吏拿著告民書,講述羽太師如何用魔念懲罰作惡多端的仙人,城門口的老百姓還大聲叫好呢!”
彭越有些無力,卻依舊掙扎道:“告民書由朝廷豢養的文人墨客編寫,當然向著羽太師。
而且,羽太師太狡詐,料敵于先機。
早在玄門真仙宣傳她入魔前,她居然搶先一步,主動公開自己入魔代天布劫、懲罰墮落仙人之事。
唉,百姓們先入為主,已經形成了固定印象。”
劉季端起牛角杯,示意彭越先喝一杯,緩口氣兒。
一杯下肚,劉季慨嘆道:“老弟,羽太師是不是大魔頭,對咱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我們只說現在的中原局勢。
羽太師入了魔,依舊能得到萬民認可。
你認為‘告民書’可怕不可怕,如今的朝廷可怕不可怕?”
彭越道:“我聽說陳勝的張楚、魏王魏咎,都在嘗試弄自己的告民書。”
盧綰嘲笑道:“他們的告民書,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比如,說自己怎么怎么偉大英明、大秦如何狠毒失道。
老百姓都不愿意聽。
大秦朝廷的告民書,卻是與大神大仙相關的傳奇故事。
比如‘羽太師魔臨天界’,僅憑天魔身,懲罰了一萬多個德行有虧、心中有魔的玄門仙人,連大羅金仙也跳腳哭嚎卻無可奈何。
這種故事才勁爆,百姓才喜歡聽嘛!”
“別說百姓了,連我都喜歡聽。陳勝與魏咎想學大秦,卻沒學到精髓。
只純粹把告民書當成糊弄老百姓的‘朝廷告示’。
老百姓只是老實,不是蠢笨。”劉季補充道。
彭越無奈道:“你讓魏咎、陳勝他們怎么學?一下子魔凌上萬仙人,聽著就恐怖,比上古傳說還要夸張。誰學得來?”
劉季嘆道:“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起初聽到數百仙人背棄天誓、背叛大秦,還偷走神鼎,我十分震撼。
數百個仙人啊,居然都不講信用,沒有道德。
后來聽說衡山大帝崇黑虎之死,我又震撼,原來大帝也會吃賄賂,也會被打死。
現在聽說羽太師威震極玄大元天,我再次震撼,原來羽太師這么厲害。
結果玄門真仙宣稱——羽太師入了魔.我聽完后心想,就這?
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指望玄門仙人、江湖門派聲討羽太師,完全改變不了中原的局勢。
他們不成氣候,他們的說辭,連市井百姓都不認可。
咱們呀,還是先縮起來,靜觀其變!”
彭越低聲道:“季哥,你別小瞧玄門仙人。半個月前,有兩個名叫‘精精’、‘空空’的道人,來到我巨野水寨。
他們說我有大氣運,當抓住時機,在巨野豎起反秦大旗。
將來王侯將相,唾手可得。”
劉季面色微變,“精精、空空也去找你了?狗攮的,我就知道那兩個道人心術不正。
精精、空空,也一定是假名字,拿咱們當傻子糊弄呢,艸”
彭越表情奇怪道:“他們也曾來芒碭山蠱惑季哥起事?可你芒碭山才多少人?”
——能頂什么用?
劉季一臉膩歪,道:“他們說我天生的天魁星命,注定要輔佐紫薇帝星。
便催促我,讓我立即去投奔陳勝或者魏咎,別浪費了自己的天命。”
彭越道:“到處蠱惑人心,妄圖挑起事端,讓大秦朝廷焦頭爛額,他們的確心思不純。
可他們說的話沒錯呀,至少說明了一種趨勢——憎恨羽太師、反對大秦的玄門仙人太多了。
大秦必亡,羽太師早晚不得好死。”
——沒錯個屁!連天魁命星是我的偽裝都看不出來,純粹是忽悠老子當馬前卒。他們越這樣,老子越要縮。
劉季心里嘀咕,嘴上道:“兄弟,你和我不一樣。你兄弟眾多,能拉出隊伍。我才幾十個人,勉強在山里打獵為生。”
老實說,若精精、空空兩個道人不是蠱惑他投奔陳勝、魏咎,而是留下來輔佐他,他真的會動心。
他的確在芒碭山待膩歪了。
“季哥,你看”
彭越將劉季拉到一片開闊的泥地,用石頭在地上畫了一塊地圖。
“我東邊有魯王,北邊有梁王,西邊的濟陽還有一個鄭王。
狗攮的梁王,竟然占據了巨野北邊的梁山,要在梁山泊建立水師。
我就想不明白了,他明明北依黃河,為何不在黃河打造水師,反而盯上了巨野澤?
一旦我起事,可能遭遇四面夾擊,還是水路并進,卻沒有外援依靠,必將慘不忍睹。”
彭越此時的老巢巨野澤,就是《水滸傳》中梁山水泊的前身,兩者是一個地方。
只不過彭越在水澤南端,距離巨野城很近。
而北邊千里之外,還有一座梁山,也通過水泊與巨野澤相連。
梁王嬴烈的封地,便位于黃河與巨野澤之間。
劉季低頭看了一會兒,道:“梁王不在黃河打造水師,是正確的。
因為黃河北岸還有趙王扶蘇。
我在修士集市上游逛時,聽到一條流言,說是去年年末,羽太師以夢境秘法,將諸王召集到一起開會。
為了應對中原亂局,他們肯定會提前商討,分工協作,聯合起來絞殺叛軍。”
彭越拿起石塊,在昌邑與豐邑之間畫了一條線,然后抬頭盯著劉季,意味深長道:“季哥,你我背靠背,必能在中原立足!”
劉季眼睛一亮,心中再次蠢蠢欲動。
最終他還是神色不甘地搖了搖頭,“時機未到,東海軍團的‘混海侯’楊烈,此時依舊帶領五萬精銳,鎮守在彭城。
泗水郡很穩,告民書能傳達到每一座縣城。我現在連沛縣都不敢回去。”
彭越很失望,問道:“季哥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山里吧?”
劉季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等到某一天,告民書不能在泗水郡內大部分鄉里傳開,才是大秦真正失去天命之時。”
“那要等到幾時?”彭越道:“只等不做什么,怕是永遠等不來。”
——做了可能丟命啊!上次我只稍微試探了一下蕭何,他連話茬都不接。
難道讓我帶幾十個兄弟沖擊沛縣?
沛縣守備營幾千將士,能把我撕成碎片。
劉季心中嘆息。
眼見中原亂戰,楚、魏、齊相繼復國,他其實很愿意冒險沖一波。
反正失敗后,也不過是再次回到芒碭山。
奈何他不在乎后果,他的兄弟都有家有業,不愿意立即冒險。
比如,蕭何、曹參、夏侯嬰,甚至樊噲。
蕭何為蕭家族長,蕭家上百口人丁,他本身也是縣城二把手。如今他和他的家族,都是縣城婆羅門,冒險的目的是什么呢?
此時泗水郡的局勢與小羽前世有很大不同。小羽前世,陳勝起事后,泗水郡的行政體系幾乎徹底崩潰,故而連縣令都有了造反以自保的打算。
如蕭何、曹參這等縣城婆羅門,不造反便保不住現有的身份與地位,故而有反秦的動力。
這一世因為羽太師的出現,先是遷都滎陽,導致朝廷對中原各郡的管控更加直接高效。
接著又是分封諸王,各路大軍進駐彭城。誰敢造反,彭城大軍幾日內便可抵達。
即便劉季不怕死,真的在豐邑舉事。不用彭城的東海軍團動手,沛縣縣令立馬組建數千軍馬,一日之內開拔,第二天來到劉季家門口。
就在劉季與彭越相繼陷入沉默時,劉季小弟唐厲雙腳踩水,仿佛一艘小摩托艇,身后帶起大片水花,聲勢浩大地從白云水澤對面跑來。
一邊跑,唐厲還一邊喊道:“季哥,嫂子又到山上探望你了,咱們快回去吧!”
彭越目光下移,盯著唐厲雙腿看了一會兒,贊嘆道:“這是地煞七十二神通中的‘神行甲馬’之術吧?
我研究了幾個月,一無所獲,沒想到這位兄弟已達登峰造極之境。”
劉季站起身,道:“彭兄弟也不用沮喪,我和你一樣,基本湊齊了地煞七十二神通,但一門神通也沒練成。
當年我遇到了個名叫‘無崖子’的老神仙,他早跟我說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就像同樣一部《論語》,有人讀了能成為大儒,有人讀了和我一樣,依舊是個街頭青皮,滿嘴村言俗語,哈哈哈!”
“季哥豁達,我不如也!”彭越摳了摳后腦勺,面色愁苦道:“我少年時便四處尋仙緣,想要修道成仙。
如今好不容易得償所愿,入手了傳說中的猿公秘術,卻連一門神通也沒練成,心中不甘啊!”
“慢慢來,莫要急。”劉季安慰一句,便拉著他往芒碭主峰走,“你嫂子既然來了,必定準備了不少酒肉飯食,我們哥幾個好好喝一杯。”
劉老三不是真的豁達,他只是發現了一件事兒:自己的《老頭樂》極端排斥九天秘法。
無論是地煞七十二神通,還是天罡三十六奇術,他都沒法修煉。
強行修煉,兩種功法相互沖突。最終《老頭樂》霸道無比,強行抹除他體內的一切道法、仙術痕跡。
他很想找無崖子老道問一問。
可惜他在芒碭山、白云水澤轉了不知多少圈,沒找到半點老道的痕跡。
——無崖子老師,你在哪兒?我的《老頭樂》出問題了,你曉不曉得?快點來幫我瞧一瞧啊!
好幾個晚上,他都一個人爬上芒碭主峰,站在山頂,朝著天空無聲吶喊。
呃,即便一個人,他也不敢叫出來。
因為修煉《老頭樂》后,他能看見鬼神、天神了。
他甚至與芒碭山的土地公成了好哥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