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沒立即回應南極仙翁，關于燃燈“琉璃燈芯”的請求。
他依舊眼神溫潤，面帶微笑，問道：“既然剛見過你師父，為何不問你師父？”
南極仙翁愣了一下，略微尷尬道：“不瞞師伯，弟子的確想問，卻不敢問、不好問。
在彌羅宮，師父從來不談羽鳳仙喔，也就今日與眾仙講大羅道時，察覺人間神都氣象變化，祂向下瞥了一眼，然后當眾提了一嘴。
哎，其他時候師尊從來不說羽鳳仙。
我們當弟子的，即便心有疑慮，也不敢忤逆了師尊，免得惹得他老人家不高興呀。”
如果元始天尊與羽鳳仙沒任何關系，即便祂從來不提羽鳳仙，他們只要心中好奇，肯定會主動找老師打聽。
元始天尊雖然威嚴滿滿，給人一種生人勿進的高冷范兒，對親近的弟子卻十分隨和、非常體貼。
別說十二金仙了，連楊戩、哪吒等三代弟子都與祂親近，在祂跟前很放得開，有啥說啥，想要啥便直接詢問。
羽鳳仙這個話題太過特殊。
大家都知道，羽鳳仙學過《八九玄功》殘篇。
可黃龍真人主動認領了“意外弄丟”《八九玄功》的過失。
元始天尊明顯在撇開與羽鳳仙的因果。
大家揣著明白裝糊涂，哪還敢主動將“羽鳳仙”這個名字往祂面前送？
“喔，你師父今天為何提到羽鳳仙，他說什么了？”太上老君問道。
南極仙翁道：“師尊倒不是說羽鳳仙，祂在罵隱陰子呢！
師父祂老人家說——隱陰子這蠢貨，沒事兒招惹羽鳳仙做什么？現在被她壞了道果，《陰影之書》只能交給別人修煉了。
可等到下次傳法，得在三千四百三十五年之后，恁是耽誤了大事。”
太上老君臉上的淡笑消失，嘆道：“別說你師父了，見到隱陰子如此不自愛，我也想罵人呢。”
南極仙翁眸光微閃，問道：“是因為隱陰子成道，關乎西荒域外通道的大事？”
老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坦然道：“西荒的世界通道，不可能永遠封堵下去。
早晚通道要徹底崩碎，咱們盤古世界要與外面的世界來一次大碰撞。
即便撞不碎通道之壁，也會被外面世界的‘不朽存在’鑿穿。
本來嘛，咱們已經遇到好幾次域外世界，不怕世界大碰撞。
可那個規則殘缺的大千世界很是邪異，五行與四象皆不全，陰陽不等。
三千大道中，全以陰影、血肉之類的大道規則為主。
盤古世界要與之大碰撞，得先補全自己的陰影、血肉、腐朽之類的大道。
不然等它嵌入我們的世界，我們世界的陰影、血肉、腐朽等大道，不如它們，‘天道’就會用它的道，替代咱們的道。
隱陰子是五萬年來，最有希望證‘陰影大道’的金仙可惜了。”
“隱陰子還能不能搶救一二？”
想到早年遠遠眺望域外時，從那個詭異世界感受到的大恐怖，南極仙翁的表情也嚴肅起來。
“徹底廢了。三花滅其二，五氣盡數泄掉，關鍵是道心也破了，又毀壞大禹鼎，欠下一屁股罪業，十輩子都還不完。”老君嘆道。
南極仙翁道：“賜他一朵功德金蓮，再幫他補足五氣，應該能在三世內重新成仙。”
老君搖頭道：“成仙又如何？大道唯艱，欲證大羅，只有靠自己走下去。
外人能幫扶一二，但僅僅是錦上添花。”
引渡成仙，其實比較容易。
可成為天仙，只是踏上大羅道的第一步，想要一路通暢走到終點，道祖都幫不上什么忙。
若非如此，天仙為何金貴無比？
天仙都如此金貴，大羅金仙該多么寶貴，可想而知。
但凡能批量生產大羅仙，道祖早帶領成千上萬的大羅仙組成軍團，去遠征外域了。
“師伯，羽鳳仙有何奇特之處她廢了隱陰子，師父只罵隱陰子，不罵她。”南極仙翁眼神閃爍，又回到之前的問題。
老君避開了羽鳳仙“為何奇特”的話題，只淡淡道：“為何要罵羽鳳仙？
她是當朝太師，隱陰子刺殺大秦三公，還主動跑到咸陽‘劫法場’。
無論羽鳳仙怎么對付他，都合乎天道人倫。
天數在她那邊呀，你也是堂堂大羅仙，連這都看不透？”
“弟子不是看不透，弟子只是覺得雙方都有錯。隱陰子錯了八分，羽鳳仙隨意對金仙下毒手，毫無顧忌，至少兩分錯吧？”南極仙翁道。
“天仙關乎大羅道，所以天仙、金仙格外金貴？”老君搖了搖頭，感慨萬千，道：“這些年你師父將‘天仙’捧得太高。
弄得新生的金仙，一個個傲慢狂妄、無法無天，對因果業力無所畏懼。
當年封神之劫，以女媧娘娘之尊貴，被紂王題淫詩褻瀆，她怒火焚心，尚且能保持對人道、對天道的敬畏，及時在朝歌外面停下腳步。
隱陰子只是有希望合陰影大道，他還沒合道、沒成為大羅金仙呢。
即便他合道了，還是合了盤古世界最需要的‘奇道’，他也不能跟女媧娘娘比。”
殺仙人，尤其是謀害走天仙道的仙人，會折損功德。培養了仙人，尤其是天仙，則有大功德。
但這些功德來自天庭，是仙道之主元始天尊制定的“天道規則”。“老天爺”代理人玉帝執行規則。
可對天地本身而言，“道”比什么都重要。“道”包括卻不限于“道理”、“道義”。
南極仙翁訥訥道：“或許隱陰子不曉得女媧娘娘之舊事”
老君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以為我沒看過《封神舊事》，還是我不知道你們一字一句，研讀了不知多少遍《封神舊事》？”
“呃，弟子.”
南極仙翁十分尷尬，下意識想否定，可對面是大師伯，否定沒用呀。
老君道：“《封神舊事》中，記載了我們幾個不少糗事兒呢。
我們都知道。
我們從沒想過將它從現實中抹除，就是為了讓后來的仙人以史為鑒，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爾等小輩，白瞎了我們一番苦心.唔，羽鳳仙是真看懂了，也領悟到了真正的‘大道’。
幸而封神大劫早已結束。
若等到此次的秦末大劫才開始封神，面對這樣的羽太師，我們幾個圣人也會抓瞎。”
南極仙翁驚道：“師伯太高看羽鳳仙了吧？她雖然努力掌握道義，可大秦終究失去了天命。
她雖然知道民心能決定天心，也在努力收買民心，可她只能收買此時、此世之民。
‘民心’乃過去眾生之心、當下眾生之心、將來眾生之心的總和。
她能改變此時大秦之民心，還能改變過去數百年，億萬萬已成定局的怨憎之心？
她改變不了。
她此時的十年仁政，即便真正推廣開，也只是杯水車薪，改變不了大勢。”
老君嘆道：“如果隱陰子他們能有你的覺悟，大概也不會犯蠢了。”
南極仙翁道：“這些道理，他們應該也懂。只是有些事，他們必須要做。
就像當年封神，女媧娘娘知道商紂的天命在何時終止，依舊讓‘蘇妲己’去禍亂朝綱。”
老君古怪道：“所以女媧娘娘也為自己的意氣用事付出了巨大代價。
姬氏周朝之前，女媧娘娘廟才是人道信仰之主流。
女媧娘娘被歷代人皇、人族大帝視為‘人道之母’。
逢年過節，皇帝必須親率文武大臣前去參拜。
這是人族最大的禮儀。
似商紂那等昏君，都在朝臣輪番勸諫下前往娘娘廟敬香祈福，感恩娘娘造人之恩。
規模之大，儀式之莊重，吾等也艷羨不已呢。
封神結束，武王姬發一輩子沒去過娘娘廟。
現在你去帝都咸陽瞧一瞧，能在城內找到娘娘廟不？”
南極仙翁沉吟道：“若無蘇妲己蠱惑紂王，天命真的會在既定之時兌現？
紂王起初并不昏庸不算太昏庸。”
老君淡淡道：“你一個掌握了大道的大羅仙，壓根不該問這種問題。
夏天過去，冬天會到來嗎？
人生天地間，順應自然即可。
冬天到來，就過冬；冬天不來，繼續享受秋日之涼爽。
當事情該發生時，它自然而然就會發生。
我們該做的只是在分內，讓自己做到最好。
我為何高看羽鳳仙一眼？
別管她本性如何，你只看她在干什么。
她干的事兒，哪一件不是在努力契合人間道義？
哪一件不能堂堂正正對所有人宣講？
女媧娘娘用狐貍精禍亂朝綱，的確促成了‘鳳鳴岐山、武王伐紂’的天命。
可你去問她，她現在還好意思跟人談這事兒嗎？”
如果三十萬年前的封神時期，去問女媧娘娘，娘娘一定驕傲地挺起大胸脯，叉著腰高聲叫道：“就是老娘干的，老娘干的棒，老娘心中得意又自豪，怎滴？”
人道在發展，時代在變化。
上古時代，圣皇與人族大帝還搞人祭呢。
到了人道鼎盛的現代，即便臭名昭著、慣常坑殺俘虜的“暴秦”，也不敢、不會將人祭常規化。
女媧娘娘同樣受時代的影響，跟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
不僅是女媧娘娘，三清道祖也一樣。只不過，道祖更加理智冷靜，娘娘則被紂王的淫詩刺激到，情緒化后，沖動了一次。
太上老君嘆息道：“隱陰子他們的確‘精明’，知道三公不死，大秦難滅；三公一死，羽太師也孤掌難鳴。
可他們以身入劫的目的，不是為了完成天命啊！
他們是以完成天命為手段，幫自己完成最后的證道。
現在大劫都沒進入最高潮呢，他們已經劫氣迷糊了理智，本末倒置，忘記了真正的目的。
真讓他們用見不得光的手段弄死了大秦三公，他們也絕不可能證道成功。
最終只會便宜了別人。”
就像當年封神，女媧娘娘送“蘇妲己”入朝歌，完成了天命，非常好。
闡教十二金仙和三清道祖都高興壞了。
可女媧自己付出了慘遭人皇拋棄的代價，三清卻一躍成為人道信仰之主流。
最近幾萬年，女媧娘娘與道祖的關系，都冷淡了不少。
不再像過去，你喊“師兄”我喊“師妹”，大家親親熱熱，經常往來。
因為娘娘回過味來，懷疑當年紂王題淫詩，是受到某個玄門之人的暗中蠱惑。
她沒找到證據，可明顯玄門收益最大。
如果娘娘質問三清，三清道祖敢拍著胸脯賭咒發誓——自己沒干，也沒指示門人弟子干。
可要是讓他們發誓——的確沒人坑害娘娘，他們大概支支吾吾，不停重復“反正與吾無關，其它的事吾也不知”之類的話。
話說到這兒，老君覺得該提點的已經說完了。
他又微閉雙目，低垂腦袋，喃喃道：“你去告訴燃燈，他教徒無方，那根燈芯該有此劫。”
南極仙翁也明白自己該走了。
他站起身，先恭敬行了一禮，輕聲問道：“劫難何時消解？”
“至少三生三世之后。”老君道。
“師伯，弟子告退了。”
南極仙翁都沒替“琉璃燈焰”辯解一句，得到答案，立即告辭離開了兜率宮。
返回他自己的“南極長生殿”，隔著老遠便見到幾個大仙已滿臉焦急等在大門口。
赫然是浮丘公、隱陰子一行人。
他輕輕嘆了口氣，表情肅穆降落在玉階上。
“拜見師父！”一個綠色面龐的老道恭敬行禮。
“拜見師祖！”隱陰子站在老道后邊，不僅態度恭敬，眼里與臉上還滿是哀求之色。
“拜見師伯祖”
“拜見師叔祖”
“拜見老祖師”
浮丘公、鹿鼎仙等人也紛紛下拜行禮。
對他們的到來，南極仙翁一丁點也不意外，甚至可以說早有預料。
但此時果真見到他們，瞥見他們慘兮兮的樣子，對上他們渴求與希冀的目光，這位闡教老仙還是有些頭痛心累。
“都站在門口干什么？進去再說。”
南極仙翁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都進入內殿。
他自己則將白鶴童子喊到門外，悄聲叮囑道：“你趕緊去一趟彌羅宮。
先老老實實在宮外等候。
等你師祖講完大羅道，等列位大仙散場，你悄悄找到燃燈老佛。
告訴他，琉璃燈焰犯下大忌，無法立即索要回來。
但老君也不會真的廢了他，只是讓他輪回三世，歷劫受苦。
三世之后，若表現良好，應該可以回歸靈鷲山了。”
白鶴童子奇怪道：“琉璃燈焰，是馬善那廝嗎？
他又干了啥，怎么將向來好脾氣的師伯祖都得罪了？”
“那夯貨被金蟬子蠱惑，在西牛賀洲招募妖王，想要來神州一統五岳呢。
不知死活的蠢物，別說大師伯，咱師父也容不得他呀！”南極仙翁表情古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