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壇祭天的時候，欽天監的天師們都站在祭壇中央，向天禱告。此時在地壇饗鬼，他們卻把寬闊的地壇完整讓了出來。
比天壇面積要大十倍的地壇，直接化為陽間與陰間枉死城的通道。
“太師，羽太師，多謝您還記得我陳煥。陳煥為大秦戰死，不后悔，很榮耀，只恨沒能斬下吳廣狗賊的頭顱，我恨啊，他們不講武德，堂堂仙人竟聯手偷襲凡人！”
一個將軍模樣的威武“鬼王”，騎在戰馬上，率先走來。
他周圍密密麻麻的兇惡陰兵，陰兵后方還有形狀凄慘的家眷。
有婦女衣衫不整，有小孩被老人牽在手上。
真的是一大家子，整整齊齊，冚家鏟。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在另一個方向，有亡魂雙眼冒紅光，嘴里怨毒地嚎叫，看著、聽著都異常滲人。
“殺殺殺，我乃朝廷命官，陳勝逆賊，吳廣狗賊，我要殺了你們！”
有肢體殘缺的戰士，哪怕當了鬼，依舊是發髻右擰的“兵馬俑裝束”。
他們并非城父縣的官兵，隊伍很凌亂，甚至與百姓混在一起。
此時已經殺氣沖腦，人都迷糊了，只知道砍殺。
“嗚嗚嗚，我死得好慘，我不想死啊，為什么要殺我，嗚嗚嗚嗚”
更多還是遭了兵災的百姓，抱著自己腦袋，哭得好傷心，好絕望。
各種各樣的鬼，成千上萬。
他們多數都沒有理智，卻仿佛得到某種號召，本能地朝地壇方向匯聚。
羽太師的視線穿過他們，甚至能看到有點眼熟的枉死城建筑。看到枉死城的鬼王趙括，在遠處眺望。
兩人視線還碰撞了一下，趙括迅速移開目光，身子也隱匿在陰氣形成的濃霧中。
“太師，您看，完全按照您要求的。”陽禮靠近羽太師，指著地壇“后方”的幽冥地界，笑道：“地府判官特意在枉死城劃出一塊區域，名曰‘秦城’。
秦城專門用來安置死于戰亂的大秦兵將、官員，以及普通百姓。
保證沒有外來鬼打擾，我大秦的枉死鬼可以安心尚饗。”
其實有外來鬼，他們被柵欄、被鬼差擋在外面，不停哭嚎“為什么沒人祭祀我，我也要尚饗”。
小羽道：“今年中原水災，也死了不少人，他們可在這兒？
‘秦城’外面也有不少鬼，他們是什么來路？”
陽禮搖頭道：“死于天災者，屬于命數，非‘枉死’。
既然不是枉死之人，自然不用進入枉死城，此時多半已經進入輪回。
外面那些鬼，多數是之前住在枉死城的怨鬼，也有陳勝吳廣的部下太師，您瞧他們的裝束，袒露出右臂者，皆為逆賊！”
羽太師表情別扭，道：“難怪吳廣幾萬人，都打不過陳煥幾千人。
我大秦將士，本來就有兵甲之利，很多都穿鐵甲。
吳廣的部下多為皮甲，甚至布衣，再露出臂膀，還怎么打？”
“應該有仙人為他們施咒，在身上套了‘鐵甲符’。
不可能真的露著膀子打仗。
雙方在裝備上差距不大，純粹是陳煥更加擅長兵道軍陣之法。”陽禮道。
小羽開啟魔眼，往“秦城”之外看了看，道：“袒露右臂者，數量的確不少，卻不能占到大多數。
肯定還有死于天災，而滿心不甘者，依舊逗留枉死城。
你明天再去一趟地府，讓閻王將‘大秦子民’都送到這座‘秦城’。
總不能讓他們和逆賊混在一起，和逆賊一個下場。”
“好的。”陽禮點頭應諾。
這時，關真人又開始高呼，“大秦的將士，大秦的子民，朝廷特設清醮，慰藉英魂，尚饗，尚饗，萬鬼尚饗”
地壇邊，幾十個披麻戴孝的鐵鷹銳士，跪在地上，不停將身邊的紙錢放進燃燒著的大鐵鍋里。
“呼呼呼”陰風呼嘯而來，從幾十口熊熊燃燒的鐵鍋里，吹出大量的紙灰。
灰燼剛飄出去，便在“鬼門”后方化為一個金燦燦的金元寶、銀光閃閃的銀元寶。
幾乎與真實的元寶一模一樣。
小羽還能明顯感知到，朝廷燒制的“鬼錢”中，包含了豐富的香火愿力，甚至還夾雜了一絲絲龍氣。
毫無疑問，這是最最上等的“冥幣”。
俗話說，見錢眼開。
見到那些元寶錢，本來滿臉怨憎之氣、滿身陰氣與戾氣的亡魂，立即睜大眼睛，臉上的表情、乃至內心的心情，全變了。
之前還憎恨、怨毒，現在全都喜笑顏開。
甚至連遠處維持秩序的鬼差，都滿臉貪婪之色。
“還我命來，還我——臥槽，好大的元寶，哈哈哈，發達啦，發達啦！”
怨鬼不怨了，抱著元寶哈哈大笑。
“殺殺殺，我乃朝廷命官，陳勝逆——哇，好多錢，哈哈。
臣乃陳縣守備營百將王狗兒，王狗兒多謝朝廷恩賞。狗攮的，你們這群刁民，滾一邊去，別跟老爺搶，哈哈哈，好多銀子。
爺要蓋五間大瓦房，要娶怡紅院的翠紅當老婆。多謝朝廷的賞，謝羽太師的賞”
陳煥的陰兵隊伍，只略微有些騷動。
不過陰兵隊伍后方，有死難者家屬把持不住，沖出去搶錢。
其它郡縣戰死的陰兵，甚至從“百姓鬼”手里搶奪金銀元寶。
眾鬼變化之大、之激烈，看得羽太師都呆了呆。
陽禮得意笑道：“太師，你瞧見了吧？我玄門道經，無法直接消減亡魂的業力，卻能直接改變他們的狀態，進而消減怨氣，恢復理性，老老實實當個‘太平鬼’。”
玄門羅天大醮，不僅是燒紙錢。
燒紙錢是扮孝子之鐵鷹銳士的工作。
后方四十多個天師，才是大醮的主力軍，他們更厲害。
隨著天師們誦念各種祝福亡靈的經文，大片的金光從天上降落，落在群鬼身上。
有缺胳膊少腿兒的鬼，立即肢體齊全。滿臉血污，也清洗干凈。還有金光化為一件華麗的錦袍，套在他們身上。
黔首原本沒資格戴冠。現在他們不分貴賤，皆峨冠博帶，一個個打扮得好似官老爺。
當然，每個鬼的心愿不一樣，他們的衣服與打扮也各有不同。
比如，有陰兵變成了金盔銀甲的大將軍，打扮得和大秦上將軍沒兩樣。
還有一隊紙人、紙馬從天而降，化為“真實的”兵馬，跪在他面前，齊聲高呼：“屬下拜見王狗兒大將軍。王將軍，您的五間大瓦房已經蓋好，請入住吧！”
在這群紙人紙馬身后，還真有一棟宏偉的宮殿。
何止五間大瓦房，富麗堂皇能比得上王府了。
更厲害的是，主持大醮的天師們，幾乎滿足了所有亡魂的不同需求。
王狗兒當了將軍，住進了福地，還有一棟王府。足以讓他逍遙快活到“陰壽”結束。
還有百姓成了富商，身邊嬌妻美妾、管家仆人成群，家里富麗堂皇，縱享人生極樂。
有文士得到天仙一樣美貌的佳人相伴，也住進福地，紅袖添香，男耕女織，同樣逍遙快活。
總之，主持羅天大醮的道門天師，讓所有擁有愿望的鬼，都實現了自己的愿望。
而且，這并非幻境，也不是賽博虛擬世界。
無論是衣服、丫鬟仆從、數百將士、嬌妻美妾、宏偉王府、富貴宅院，還是福地本身，皆為真實。
小羽在天門鎮時，便見過冥器所化的將軍與管家。
他們都是陰間之靈，并非機器人，都有自己的靈性。
只不過，普通人家想要養出擁有靈性的冥器，十分困難。
比如，小羽有一次去陰間探望王家老院君，還特意捎帶了禮物：紙扎的馬車與仆從。
結果仆從十分呆滯，連聽命行事都干不好。
而此時欽天監天師送給千萬大秦鬼的紙人、紙馬，全部開了光，擁有如同活人的靈性。
他們還隨手在陰曹地府開辟了一塊福地，讓亡魂們在福地里面享受真實的美好鬼生。
除了精神與物質上，讓亡魂得以滿足，天師們的道經，也真真實實地化解他們身上的怨氣、陰氣、與鬼氣。
呃，鬼魂身上本來就該有鬼氣與陰氣。天師們的道經讓他們變得更像活人。
就是那種白天、晚上，突然遇到，普通人會完全將他們當成活人。
甚至連奇人異士，不注意看，也會將他們當成陽間之人。
更加直白地說，這些鬼跟聶小倩一樣，可以跟活人啪啪啪，觸感真實如活人。緣分夠深的話，生兒育女也不成問題。
“厲害！竟然是群體太陰煉形，直接讓怨鬼成了‘陰間之人’！”小羽此時都忍不住驚嘆出聲。
她如今已經看過很多玄門典籍，但那些典籍多為煉氣法、神通與道法技巧。
沒接受過玄門系統性訓練的她，的確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羅天大醮”。
不是道士作法超度亡靈，便夠資格叫“羅天大醮”。
一定要道士數量上成規模，質量也非常高，儀軌繁復貴重，耗費巨資籌備各類器物，才算“羅天大醮”。
毫無疑問，羽太師親自領著一群天師，弄出來的饗祭，就是最高規格的羅天大醮。
“哎，大秦沒落了，放在人皇還活著時，朝廷會廣邀神州仙門的仙人，組成萬仙級別的羅天大醮，連上蒼都會被感動得流淚。”陽禮感慨道。
“上蒼流淚，是何意？”羽太師好奇道。
“天地會降下‘玄黃之氣’，被稱為‘上蒼之淚’，可以讓怨鬼直接飛升天界，成為‘天人’。”陽禮道。
小羽若有所思，道：“看來中華神州并不迫切需要佛門。”
陽禮連連搖頭，“不是不迫切，是完全不需要。
沒有佛門禿驢，神州人族不也從遠古洪荒時代，發展到現在人道鼎盛？”
小羽問道：“你見過幾次‘天降玄黃’？”
陽禮尷尬道：“我沒見過，只聽人說過。”
小羽又問：“像今晚規模的羅天大醮，朝廷經常舉辦嗎？”
陽禮搖頭道：“你看關真人他們，一個個面色發白，氣息混亂，都累壞了。
往年舉辦萬仙羅天大醮，也是諸位仙人輪著來。
很少有仙人能一直堅持，還堅持幾天幾夜。”
小羽嘆道：“朝廷都沒辦法經常舉行羅天大醮，平頭老百姓又該如何？
還有陳煥身邊的那群百戰陰兵，身上因果業力太重，無法進入福地。
即便進入了福地，也有陰壽耗盡，再入輪回的時候。到時候咋辦？”
被羅天大醮送入福地的亡魂，大概只占據枉死城之秦城怨魂的八成，數量不算少。
他們進入福地，過理想中的生活，一直持續到陰壽結束。然后再次進入閻羅殿，根據人生與鬼生，裁決他們的來世。
如果是惡人，離開了福地，照樣要下十八層地獄。
而此時還留在枉死城中的怨魂，多是陰兵鬼將。
以陳煥帶領的城父縣兵勇為主，還有其他郡縣的惡鬼依附在側。
他們自己死得慘，家人也全死了，怨氣難消。他們也屠了吳廣一萬多將士，身上業力也重。
這類人很難被道士超度，必須鎮壓在枉死城，讓時間來消磨他們身上的怨憎之氣。
放在往日，羅天大醮結束后，就不管他們了。
“太師能超度余下的陰兵與兇鬼不？”陽禮問道。
“試試看唄，能超度多少算多少。”
羽太師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要不要我們停下來？或者配合太師您做些什么？”
關真人看到她走向地壇，不由靠近詢問。
羽太師搖頭道：“你們繼續。佛道兩派或許有沖突，佛道祭奠之法卻毫無干擾。”
關真人領著一群玄門天師，繼續誦經念咒。
羽太師直接盤膝坐在地壇邊緣，面向“鬼門關”內的陳煥部，先念了兩卷《倒頭經》，然后誦念燃燈古佛度亡經。
從她誦念《倒頭經》開始，秦城內怨鬼就有了非常明顯的反應。
倒不是天花亂墜、地涌金蓮，是怨毒嘶吼的兇鬼，明顯安靜下來。
之前秦城很吵鬧，鬼嘯此起彼伏，大晚上能嚇死膽小的凡人。
這會兒秦城漸漸變得寧靜，鬼嘯停了下來，呼嘯的陰風也慢了下來。
等羽太師轉而誦念《燃燈度亡經》，依舊沒金光從天上降落，但她自身開始大放光明。
她激活了自己的“八成佛心”，身上放射出柔和又純凈的七彩琉璃光，光芒落在亡魂身上，立即消解他們身上的怨氣、陰氣、鬼氣，乃至業力。
業力無法肉眼可見，可亡魂的狀態，有道之士都能用靈眼看出來。
“佛門的賊禿，還真有兩把刷子。”陽禮嘀咕道。
關真人老臉微黑，低聲喝道：“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呢！這是羽太師！”
陽禮連忙道：“很顯然，我并非在說羽太師。我是說羽太師誦念的佛經，的確有點門道。”
關真人淡淡道：“你我在道門，算什么樣的檔次？”
陽禮不明所以，還是實話實說，“我不入流，真人是仙人呢！”
“真人算啥？”關真人搖了搖頭，又道：“羽太師是道門領袖，還是佛門領袖？
都不是。
我們都是普通修士，連眼前之事都應付不過來。
玄門與佛門的道派之爭，輪不到咱們操心。
咱欽天監該關心的事兒，只是安頓好死在天災人禍中的大秦子民。”
陽禮道：“太師也這么說。”
“那你還在邊上風言風語？”關真人道。
陽禮嘆道：“這就是我忍不住嘀咕的原因。羽太師的身份太特殊了。
真人這樣的玄門真修，平日本該極為排斥反感佛門。
現在只因太師在誦讀佛經，真人便‘敬屋及烏’。
因為對羽太師個人的崇敬，開始改變對佛門的觀點。”
關真人沒好氣道：“你個連仙人都不是的小道童，在羽太師誦經超度亡靈時，一直在邊上罵‘賊禿’，我還不該呵斥你兩句？”
“我沒罵太師，也沒罵任何人，我只是感慨佛門經文果然有點效果。”陽禮道。
“既然見到佛經果然有道經無法達成的奇效，你也該對‘大道’、對力量保持敬畏。不能再用‘賊禿’貶低佛門弟子呀！
吾等‘道人’，求道而敬道才是本分。”關真人道。
陽禮壓低聲音道：“我事先聲明，我不是誹謗太師呀！
與我們的羅天大醮比，太師念經有點效果，但沒有驚人的大場面。
可見佛門也就那么一回事兒。
真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更不值得太師堅持搞什么道佛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