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繚子恍恍惚惚回到家,馬車都停下,人也走進大門,似乎還沒回過神來。
“國尉大人?”
少府章邯趨步向前,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心里有些擔心,態度也更加小心翼翼,“羽天師還是不同意?”
“同意什么?”
尉繚子稍微回神,見到好幾位剛在朝堂上分別的大臣,已經來到自家客廳。
都是自帶干糧的“羽黨”。
長吏司馬欣奇怪道:“國尉大人先前不是找羽天師,商量‘太師’的事兒嗎?”
“喔,老夫跟她說了,勸她努力‘上進’,多在咸陽露面,多與權貴名流走動,揚名養望,結交黨羽,掌握權柄,改變大秦現在的局勢.”
尉繚子嘆了口氣,“可羽鳳仙有自己的想法,你們且等著吧。”
“等什么?羽天師難道不想當太師?她要干什么?”贏子嬰疑惑道。
“她要當太師,老夫提議的‘上古太師’,她也不反對。
我們繼續幫她造勢,只要她有意,別人搶不走‘太師’之位。”尉繚子道。
“只我們造勢,她不做些什么?很多還在觀望的人,都在等她的反應呢!我們做再多,也不如她親自收買人心。”贏子嬰問道。
尉繚子道:“她現在只是成為太師,李丞相便不同意,嫪毐和太后似乎也有其它心思。
你們指望她現在能做什么?
要改革弊政,要振作大秦,要逆天改命,每一步都比成為太師更難。
遇到的阻礙也更大。”
“可國尉大人和我們都支持羽天師,也相信她有力挽狂瀾的能力。”贏子嬰道。
尉繚子掃視一眾“羽黨”。
他們有的是自帶干糧,發自內心覺得羽天師牛掰,比如贏子嬰。
也有本身遲疑不定,卻因為他的關系,選擇站在羽天師這邊,比如章邯。
還有心懷叵測者,不知被誰收買,主推羽鳳仙成為太師,將她套牢在大秦這條即將沉沒的大船上。
僅僅一個“羽黨”,就成分復雜。
——難怪羽鳳仙希望我們“死光光”,好把位置和權力都空出來。
唉,她明明是此次天地大劫的主角,身上劫氣最重,怎么沒被劫氣迷惑了理智?
此時此刻,冷靜得不像個“當局者”。
比他這個自詡“局外人”的人,都看得更清楚。
“路要一步步走,飯要一口口吃,先支持她成為太師。
有了太師的身份,辦起事來更方便。”他緩緩說道。
毫無疑問,羽鳳仙今天跟他推心置腹了。
可他不能對眼前所有人推心置腹。
羽鳳仙的為臣之道,他不是很認同,但他現在對她的“操行”,反而更加放心了。
“今日就到這兒吧,章邯跟老夫去書房,繼續上次的兵法演練。其他人,老夫就不留飯了。“
等眾官都離開國尉府,尉繚子把章邯引到自己書房,卻沒拿出兵書教導他。
“你可知,為何老夫要將你從‘北軍’調離,還暗中活動,幫你弄了個和軍伍完全無關的差事?”
章邯怔了怔,道:“國尉大人栽培下屬,‘少府’位列九卿,身份尊貴,比在北軍當左都尉強多了。”
國尉寮盯著他的雙眼,“那你開心嗎,滿意嗎?”
章邯剛要點頭說滿意,國尉寮又補充了一句,“老夫不想聽客套話。”
章邯苦笑道:“帶兵打仗的確辛苦,還非常危險。
少府清閑卻富貴,可下屬真不習慣咸陽的平淡生活。
征戰沙場、以軍功封侯,最后成為一方軍團的上將軍,是下屬多年的夢想。”
“老夫明白你的志向,老夫在故意壓你、藏你。”國尉寮嘆道:“你可以怪老夫,老夫的確有私心。
在你剛要一展宏圖時,祖龍崩了,大秦國運不祚。
失去人道氣運,大秦朝廷再難像過去那樣,很容易便誕生一位位蓋世英才。
天下精英將遠離大秦,投入草莽龍蛇麾下,確保天命所歸。
你大概是大秦最后一位‘將種’。
雖然你比蒙恬白起差了些,至少能有李信八九成的水平。
把你當藏起來,就像財主在地窖里埋銀子,等不肖子孫敗光家業,還能憑早年祖輩藏起來的銀子,讓家族延續下去。”
章邯心中五味雜陳,有激動,也有悲憤,有歡喜,也有不滿。
雖然李信將軍也是大秦名將,可與蒙恬白起王翦他們比,明顯差了一個檔次。
而他僅有李信八九成的水準 “國尉大人,現在就連年紀最大的李老將軍,都還健在呢!按他的身子骨,再活百八十年不成問題。”
國尉寮瞥了他一眼,“土財主挖地窖藏銀子,肯定是在敗家子露出苗頭,可家業還沒被敗光時。”
章邯表情扭曲,“我還要藏多久?難道要等一百年后,諸位老軍侯都老死、戰死?”
“大秦哪還能堅持一百年喲!”國尉寮嘆了口氣,又道:“關于你的前程,老夫正要跟你說。
老夫要你成為羽鳳仙的心腹。
當她需要一位軍方大將,成為自己在朝堂上的依仗時,就是你嶄露鋒芒之時。
若她不需要,你就一直老實等著。
無論大秦遇到什么事兒,都別主動請纓。
有人舉薦你,你也推脫,只說多年不在軍伍,技藝都生疏了。
但從今天起,你要多與咸陽‘南北二軍’的舊友多多往來。”
章邯驚道:“國尉大人這是何意?”
“老夫說得還不明白?”尉繚子進一步解釋道:“羽鳳仙縱然神通蓋世,道法無雙,可她一個外來者,來咸陽時間又短,還不怎么外出交際。
孤家寡人一個,滿朝文武,關中二十萬大軍,她能真心相信誰、依仗誰?
俗話說獨木難支。
沒有心腹,無論她想干什么,一旦遇到阻礙,便寸步難行。
總不能指望遇到事兒,就用大神通,將不配合的人一個個砍死?
朝堂不是戰場,治國也不是打打殺殺。
真把能臣、老臣都砍死了,誰來幫她處理軍政大事?
文臣,老夫會幫她舉薦幾個,武將則以你為首。
再加上代表皇族宗親的嬴子嬰。
她算是三條腿,在咸陽立住了腳,可以大展拳腳了。”
“有國尉大人支持,有我們支持,還不夠嗎?”章邯神色復雜道。
國尉寮搖頭道:“我們的支持,只是空中樓閣。自己的黨羽,才是根基。
而且,老夫跟你說實話,老夫陽壽將盡,大概就在今年。”
“啊,怎么可能?國尉大人不是服食過延壽仙果嗎?”章邯驚道。
國尉寮慨嘆道:“你又不是不了解老夫的來歷。老夫由魏國入秦,早年還經歷過韓趙魏三家分晉,你算一算,老夫都活多少年了。”
這老頭名字單單一個“寮”,姓“國尉”,可“國尉”其實是官職。
他爺爺、父親都在魏國擔任“國尉”。
他跑到秦國又當“國尉”,國尉便成了他家的姓氏。
“有一萬多年了”章邯喃喃道。
“一萬八千六百四十三歲!老夫不是仙人,借皇朝氣運躲避天劫,一直活到現在,已到極限,也已經心滿意足。”國尉寮道。
章邯糾結片刻,問道:“國尉大人這么信任羽天師?
相信她能改變大秦的命數,竟為她做到這種程度。”
國尉寮沉聲道:“非是為她,是為大秦。她能否改變大秦命數,老夫不知道。
但老夫確定,此次天地大劫中,憑她的智慧和神通,能讓大秦、讓你,有最好的結局。”
小羽不曉得尉繚子在幫自己培植心腹。
離開皇宮,再次坐進“單人轎子”,她將《尉繚子》拿出來仔細翻看。
這本兵書并非一蹴而就,一次寫成。
上面有大量的修改痕跡,紙張都有些發黃了。
很顯然,和《白起兵書》一樣,這部《尉繚子》又是絕版手稿。
在胖磨勒路過仙客居時,小羽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心中一動,默默掐算幾下,道:“胖磨勒,我們回太師府。”
“小姐,直接轉道去朱雀大街的太師府?”
“嗯,你不用抄近路,直接走大道。”小羽道。
雖然常年沒人住,太尉府還是配備了一個管家和幾個仆人。
小羽沒折騰他們。
進入孟岐的書房后,繼續讀《尉繚子》,午飯和晚飯都沒讓人準備。
胖磨勒自己尋了個寬敞的院子練武,天黑后找個客房睡覺。
三更天的時候,小羽從兵書上挪開目光,朝窗外看了一眼,忽而展顏一笑,笑臉上浮現幾分回憶之色。
寒冬臘月,咸陽還在下雪呢!窗戶當然要關掩飾。
不過,太師的書房使用了玻璃窗戶.這個時代不叫“玻璃”,而是琉璃。
術士用煉丹爐煉出來的琉璃,比前世的玻璃還要透亮水潤。
她一眼看到屋外凌霜傲骨的紅梅。
燦爛紅梅,皚皚白雪,紅白對比很強烈。
除了寒風嗚嗚拍打窗戶,再無半點動靜。
小羽等了足足三分鐘,還是無人來拍打她的窗。
“用腦子好好想一想,連你都發現不了,我還能活到現在?”
屋內靜悄悄,她仿佛在自言自語。
“不見棺材不掉淚!”
她伸出右手,纖指輕捻,燭光在她手指間捻成一根細長的實質絲線。
絲線兩尺長,被她夾在指尖,朝著窗外屈指一彈。
光線化為一根鋒利且明亮的劍氣,穿過玻璃窗,直線飛到梅樹前,卻繞了個彎,來此梅樹后方。
“鏘鏘鏘”有金鐵交擊之聲傳出,還有一個黑影,從虛無中跌了出來。
“你真能看到我,還能認出我的身份?難道這就是‘天眼辨順逆’?”
一個讓小羽感覺耳熟的清脆女聲,帶著些不服氣的情緒,從外面傳來。
小羽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張揚,“你來咸陽幾日了?能找到這兒,肯定是打聽過‘羽太師’的情況。
我難道經常回太師府?我等你許久啦!”
“你竟然是為了我,才回太師府?!”
黑影來到窗前,向前踏出一步,直接穿過墻面,來到小羽對面。
看著十八九歲的妙齡女郎,背著一柄四尺長的玉骨仙劍。
穿著紅色的襖裙,一點不顯臃腫,反而將纖腰豐乳勾勒得驚心動魄,頭上沒有發飾,只用金色發箍扎了個單馬尾。
一張嬌艷粉嫩賽過窗外紅梅的俏臉,直白里展露在外。
小羽記憶深刻的丹鳳眼,依舊明亮清澈、神采奕奕。
雖然在用認真的審視目光看她,略濃的柳葉眉,卻皺成個倒立的“V”。
兩女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相互打量對方好一會兒,才對視一眼,都笑了。
“這些年,你一直跟著南海神尼練劍?”小羽問道。
竇耕煙自己找了個椅子,拖到她對面坐下。
因為背后的仙劍很長,她腰桿挺得筆直,猶如一柄歸鞘的利劍。
竇耕煙盡量讓俏臉沒有額外表情,可眉宇間還是有幾分得意。
“練劍算什么?我已在兩年前性命相交,結成金丹啦!”
她嘴角的笑意快壓不住了。
小羽嘆道:“似你這等速成的地仙,主動以身應劫,不是找死嗎?還敢來咸陽,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