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又仔細觀察茍交的面向與氣象，心中疑惑難消。
明明他的情況，她能用紫微斗數輕易推算出來。
甚至比給別人看相更清晰、更精準。
她在鐘離縣用銅錢為別人測吉兇禍福，只朦朦朧朧，霧里看花，七分靠算，三分靠猜。
為了不被打臉，有事還要裝逼，假裝高深莫測，用話術從對方那套取一些信息。
面對茍交，他的家庭情況、人生大致經歷，仿佛寫成一段文字，直接投映在她心間。
這既奇怪，又不奇怪。
不奇怪是因為她見到他時便心血來潮，可以確定兩人之間必然存在一個不小的因果。
兩人之間存在因果聯系，掐算起來會比較容易。
這是正常現象。
奇怪的是，她能掐算他的很多情況，唯獨無法弄明白，他們之間的直接因果，是怎么產生的。
明明她和他簡直風牛馬不相及。
完全兩個地方、兩類人，沒任何聯系。
而且她為穿越者，他年紀不小，兩人之間也不可能存在上一世的夙緣。
“你妻子和孩子的事兒，得你自己回去查看。我是個相士沒錯，但相士終究是外人。”小羽道。
“我有孩子了，我是父親了”
茍交似喜似悲，忽然捂著臉嗚嗚哭起來，“三年了，我離開家門，尋仙訪道整整三年。
辜負了張伯，也沒能照顧妻兒。
跋山涉水三年，到現在一事無成，一門仙法都沒學到。
為什么沒神仙愿意度化我，他們難道看不到我的誠心？”
小羽道：“你覺得仙人是不孝不賢、無情無義之人嗎？”
茍交愣了愣，搖頭道：“仙人皆為不出世的圣賢。
各個品行高潔，胸懷博大，救濟天下，視名利為浮云。”
小羽道：“那你覺得仙人會選不孝不賢、無情無義之人當徒弟嗎？”
茍交反應過來了，情緒激動道：“小大王是說小生不賢不孝、無情無義？
小生苦心求道、淡泊名利，從無不賢不孝、無情無義的行為。
張伯撫養我長大，我打算把茍家萬貫家私全部贈予他。
他幫我娶了趙氏，可我壓根不想要。
離開前，我還留下一封跟她和離的書信。
她可以帶著自己的嫁妝，和我贈送的三千金子另嫁他人。
生下孩子，完全是意外。
新婚當晚，我被灌醉了，啥都不曉得。
第二天醒來后，留下書信便翻墻而走，再沒回家，也再沒見過趙氏。”
小羽微微頷首，道：“難怪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亂世浪蕩三年也沒丟掉小命。
你因果纏身，恩情未報，德行有虧，卻非活該下十八層地獄的惡徒。”
茍交叫道：“小大王，你不懂莫要裝懂，神仙收徒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啪！”鐘離昧拍了他肩膀一下，喝道：“好個膽大無知的狂生，你忘了蘿卜道長之前的神仙手段了？”
茍交縮了縮脖子，還是堅持道：“小大王只是相術高明，對神仙之事大抵不太了解。”
小羽笑道：“尋仙訪道三年，連神仙的影子都沒看到，你知道神仙之事？”
茍交道：“我未見過大鵬，可我知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
我也沒見過仙人，可我從小熟讀神仙志怪之書。
我還行萬里路，沿途尋訪諸多上古神仙留下的遺跡，聽說了無數與神仙相關的故事。
我甚至認識一個意外差點成仙的人。
聽他講述了，成仙之難在于意志堅定，不可被凡俗倫理動搖。”
小羽讓鐘離昧繼續忙“土匪窩散伙”的事務，自己帶著茍交去了懸崖邊，一塊擋風的大石頭后面。
“那個差點成仙的人，跟你說了什么？”
茍交道：“那人姓崔，也是個文士。
一百二十年前他二十二歲，因家境貧寒，有時候會在我家當傭工。
我荀家也算落魄公族，家里藏了不少古書，崔生常來借書，兩家算熟識。
有一回，我太爺爺在城外買了一座山，打算將東邊的山坡開墾成梯田。
要墾田，得先挖井。
崔生便主動領了這個差事，讓看風水的師父選了一塊好地，他一個人挖。
挖了一天又一天，始終不見下面有水流出來。
我太爺爺還沒放棄，因為看風水的師父賭咒發誓，下方一定有水脈。
結果到了第九天，挖了十多丈深的崔生，莫名其妙消失不見。
第二天，井坑完全塌陷。”
他剛被小羽拉過來時，臉上還有些不樂意。
此時說著說著，他變得亢奮起來。
臉頰漲紅，雙目晶晶發亮，仿佛他自己成了得遇奇緣的崔生。
“小道長，你猜崔生遇到了什么？”
小羽淡淡一笑，“莫不是掉進另一個坑道里，往前走了幾百步，前方豁然開朗，景觀美麗猶如人間仙境，仙境中還有仙人？”
茍交吃了一驚，問道：“道長怎么知道的？難道連崔生的事，也能掐算出來？”
小羽道：“可以推理，不用先天算術。崔生后來遇到你，跟你講了自己的故事。
說明他當時必定沒死，沒被掩埋在土里。
明明在井底，又沒被泥土掩埋，還活了下來，只能是遇到了一條出路。”
——至于出路是“人路”，還是“鬼路”，就不好說了。
甚至回來的是人是鬼，也不一定。
茍交連連點頭，道：“也對，猜到這一結果，不用掐算。
崔生他在井底挖土時，井壁土塊掉落，露出后方一條通道。
行走了不止幾百步，后方水井便開始坍塌。
他又摸黑走了四五十里，累得人都迷糊了，終于遇到一高大門牌樓，上有牌匾書寫‘小有洞天’。”
這下輪到小羽驚訝了，“竟然不是陰間的福地，是一個小洞天。”
茍交把眼一瞪，不悅道：“小道長瞧不起小生嗎？小生萬卷書、行萬里路，豈會連死人的福地，與仙家洞府都分不清？”
小羽擺手道：“我非瞧不起誰。只是小道行走江湖，驅邪趕鬼，遇到很多老鬼，他們用幻術將破廟與荒宅偽裝成人間仙境，迷惑飽讀詩書、又家境貧寒的俊秀書生。”
茍交臉頰又漲紅了，哼哧哼哧地說：“小生離家三年，走了幾千里路，也經常在野外與破廟中過夜，為何連一個迷人喪本的老鬼都沒遇到？
是小生才具不足，還是小生長得不夠俊俏文雅？”
小羽上下打量他一番，點頭道：“賣相確實差了點。”
別看茍交才十八歲，可他在外面風餐露宿了三年，早淪為須發凌亂、面黑且皴的“犀利哥”。
換成披發左衽的造型，可以直接去長城以北當匈奴人了。
還是四十多歲的老匈奴漢子。
如寧采臣那樣，苦行千里，披星戴月，眠霜臥雪，風吹日曬，依舊俊逸如奶油小生要么“寧采臣”本身是個騙人的鬼，要么在拍電影。
“小生三年前，還被眾名家夸贊為‘巨鹿子都’呢。”茍交沮喪道。
現代人都知道“宋玉”，其實“子都”在古代美男圈子里的地位，要遠超宋玉。
畢竟子都之美，甚至得到了《詩經》與《孟子》的認可。
小羽又打量他一番，五官的確端正，很有福相，但皮膚粗糙黝黑，還皴巴巴。
說一句“不丑”，都是對他的禮貌。
“仙人不在乎弟子的丑美，你繼續說崔生。”她道。
茍交正色道：“仙人還是在意的，畢竟有女仙人要選佳婿，老仙人選賢胥，都要求品貌全雙。
就比如崔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小有洞天的女仙人，主動問他，可愿留下與她長相廝守，永享仙福。
崔生答應了，與仙人結為夫妻。
仙人拿出一個青盒，盒中有仙丹兩枚，兩人各服用一粒。
仙人更加仙韻縹緲。
崔生臟腑清爽，皮膚如蛇蛻，從他身上脫落，之后皮膚如嬰兒細嫩。
唉，可惜崔生沒有向道之心，不愿誦讀仙人送他的仙經，住了一段時間還頗為不耐煩，想要回家鄉探望父母。
仙人勸他說，仙凡殊途，既入仙府，不該眷戀凡塵。
崔生不聽，堅持要回家一趟。
仙人悲痛流淚，悄悄告訴了崔生一個秘密——她會藏一粒仙丹，在他們崔家老宅后面的大桑樹下，藏在一個破酒甕內。
如果崔生還想回歸小有洞天，一定要悄悄取出破甕，無論看到甕里有什么，立即拿出來吃掉，不要有絲毫耽擱，不然必有大禍。”
說到這兒，茍交臉上露出了惋惜、恨鐵不成鋼、恨不能取而代之等多種情緒。
“小道長，你能掐會算，那你說說看，崔生最后怎么樣了？”
小羽道：“有道是人間一年，天上一天。莫非崔生回到家鄉后，發現已過去百年，老父老母早已亡故，家鄉物是人非，他所眷念之人，一個不存？”
茍交微微頷首，道：“小道長猜到這一結果，倒是不難。你說說看，后來崔生咋樣了？”
“他沒吃下那粒仙丹。”小羽道。
茍交嘆氣道：“崔生取出瓦罐，只見里面有一坨腐爛的癩蛤蟆。他被熏得差點吐出來，直接將瓦罐遠遠扔了出去。
瓦罐剛‘砰’的一下砸碎，便從旁邊跳出來一個渾身臟兮兮的乞丐，哇哇大叫著‘造化，造化，終于讓我等到了’，他撲過去，將死蛤蟆撿起來塞進嘴里。
吞下死蛤蟆，乞丐七竅噴出仙光，化為一俊朗昂藏的仙人，直接白日飛升，腳踩祥云飛上天空。
崔生終于反應過來，死蛤蟆就是仙丹的偽裝。
可那時木已成舟，任憑他如何懊悔也沒用了。
崔生在崔家舊宅住下，很快又沒錢了，又到我家幫傭。
那時我十二歲，他還帶我去看當年的那口井。
井塌陷后，卻沒有被完全填上，后來下雨里面積水，成了個丈許深的水潭。
跟我講了自己的故事后，他請求我將那塊地送給他，承諾返回仙府后，一定酬謝萬金。
我說不要萬金，只求他得償所愿后，也度我一度。
他很高興地答應下來，承諾回到仙府，見到了他的仙人娘子，一定取一粒仙丹酬謝我。
我聽了也非常開心，興致勃勃要跟他一起挖坑。
他謝絕了我的幫忙，堅持要和當年一樣，一個人將水潭清空泥水，一個人挖井。
那時我天天跑過去看，蹲在井邊上看他挖，還送他酒肉瓜果。
一共挖了九天，十多丈深，井又塌了。
我聽到他在慘叫，很快沒了聲息。
后來張伯請來七八個家丁，將土刨開，果然發現了崔生的尸體。
唉，他終究沒能得償所愿，重回仙府。”
即便是小羽，也為崔生的故事回味良久。
“你后來見過崔生嗎？”她問道。
茍交奇怪道：“你沒聽清楚？崔生死了，尸體還是我出錢幫忙安葬的呢，就葬在井旁邊的山坡上。”
“唉，你也是尋仙訪道的老手，難道不曉得人死陰魂在？
你幫他修建墳塋，還燒了紙錢吧？他沒托夢給你，跟你辭別？”小羽道。
茍交道：“我還真燒了不少紙錢給他，可一個夢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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