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昧做出轉進吳中決定的當天晚上,蒙山土匪逃走了二十幾人。
領頭的就是當初跟隨“蒙山血豹”下山打劫的“高個劉”。
第二天上午得知消息的鐘離昧,只沉沉嘆息了一聲,并沒有追捕他們。
“我明白他們的心思。在此處占山為王,不受官府管教,過得其實也算快活。
等我離開,他們肯定會回來接收此處營寨,也會鼓動后山鄉親們留下。
只是唉,宋雨,等你去縣衙當了官兵,記得勸一勸回到蒙山的老兄弟。
一定要低調,別大白天跑去直道劫掠財貨。
最多還有兩個月,左縣尉必定帶著縣兵從北方返回。
那時候縣令有了底氣,絕不會再跟蒙山達成什么默契。
左亮號稱‘三頭蛟’,為人最是自負兇狠,也不會容忍有人在他的地盤耀武揚威。”
對“蒙山血豹”叮囑一番后,鐘離昧繼續“分家”。
無論蒙山土匪如何標榜自己,什么“義軍”、“將軍”,他們攔路搶劫的強盜本質沒有變。
這些年蒙山山寨累積了不少財貨。
不過財貨不是以金銀珠寶的方式存在,都被鐘離昧換成了糧食、布匹與兵器。
別看之前“蒙山血豹”下山打劫小羽時,手里拿著崩了口的破柴刀。
其實在山寨內,藏了不少大秦制式裝備。
都是鐘離昧用搶來的金銀,從大秦掌管軍械庫的“史密斯專員”那兒買來的。
之前下山打劫時,沒拿出來使用,是擔心刺激到一直盯著蒙山的郡守。
如今分別在即,鐘離昧決定帶走所有兵器,搬不走的床弩也全部拆掉。
“這些東西不能見光,不能讓郡守何鐘與左縣尉看到。”他環顧面露不解之色的土匪兄弟,唉聲嘆氣道:“沒錯,當初我的確跟你們說,有了這批武器,我們將來必定能大干一場。
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胡人年年叩關,長城防線告急,連縣令都親自跑到鄉下拉壯丁,要送到代邑城抵抗匈奴。
眼看著大秦朝廷一天不如一天,天下烽煙四起近在眼前。
我們早做準備,蓄勢待發,的確能有一番大作為。
如今我已收到消息,天降昆侖大仙飛羽,直接陣斬匈奴第一仙將張元,之后追殺左谷蠡王休各數千里,還心狠手毒,藥死了匈奴十萬精騎。
長城防線壓力大減,今后幾年匈奴和東胡我估摸著,東胡要完,很可能被匈奴盯上。
總之,縣城的守備軍、郡府的‘恒山軍團’,都要從北邊撤回來。
他們騰出手之后會干什么,不是顯而易見嗎?
朝廷早已頒布‘沈命法’。
一旦有誰公然與縣府發生沖突,官兵為了活命,會拼了命滅掉任何‘義軍’。
哪怕長城防線局勢有變,秦失天命的大局勢不會變,此時萬萬不可高調行事。
先忍住,等將來事變。
唉,若能留下來與諸位兄弟共守蒙山,我絕不會帶著老娘逃亡千里。
我名聲響亮,靶子太大,如今真藏不住了。”
小羽面上微微頷首,像是十分認同鐘離昧的“天下大局分析”。
心里卻在吐槽:你消息也不怎么靈通嘛,我啥時候藥死十萬匈奴精騎了?而且,張元壓根沒死。
不管土匪們心里是否理解鐘離昧的分析,他帶走了最多的精英土匪——差不多二百三十人,其他人也守不住軍械庫內的兵器。
除了武器與干糧,其它物資基本都留給后山的鄉親。
生活物資給鄉親,少量金銀銅錢分給留在鐘離縣的土匪兄弟。
最后需要處理的,是一群肉票。
小羽現在成了蒙山貴賓,可她是怎么上蒙山的?
和她一樣,走小路、走夜路被綁上蒙山的人,男女加起來,還有七八十個!
他們可沒小羽的好運氣(好功夫,好手段),都戴著腳鐐在后山干活兒呢。
按照原來的規矩,要等到他們的親人送來贖金,或者確定他們沒用了,鐘離昧才會放走他們。
現在蒙山土匪已經散伙,鐘離昧便“大發慈悲”,不要錢了,直接放他們下山。
蒙山土匪不是小羽遇到的第一波“大秦山匪”。
之前遇到的七八次,她甚至滅掉其中三個土匪窩的“山大王”。
大當家、二當家、三當家全部一鍋端。
土匪窩主動散伙,她卻是第一次見,在邊上看著,感覺蠻新奇的。
當其中一個“肉票”,踉踉蹌蹌從她身邊走過時,她的心臟突然激烈跳動幾下,一種莫名的感應,自然而然從對方身上產生。
這是非常激烈的心血來潮。
非大因果不可出現。
“你等一等!”
小羽左手籠在袖子里快速掐算,面有疑惑地上前兩步,拉住了對方。
喊他,他不停,一直往前走,她只能用手扯住他的破棉襖。
“小大王,您不是放了小生嗎?”
他面上有惶恐之色,倒也勉強維持住了儀態不崩。
小羽上下打量他一番,問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士?”
從背影看過去時,他頭發凌亂,身子微微佝僂,藏青色棉袍沾滿灰塵與污斑。
似乎是個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
此時看到他的正面,雖面有凍瘡,皮膚發黃,沾染不少臟污,眼神卻像個剛出校門一年半的大學生:有種被社會毒打的稚嫩。
真實年紀應該都沒超過十八歲。
仔細看,這小子天庭飽滿、耳高于眉、地閣方圓,面相很不錯。
小羽眼中閃爍幽光,當面使用望氣術,見到他頭頂只一團白氣。
比普通的灰白之氣要濃郁很多。
而且白氣中似乎還藏了什么。
——此子非是凡俗之輩!
小羽心中有了判斷,也更加疑惑。
她將他的面相和氣象都看了一遍,卻恁是掐算不出自己心血來潮的原因。
“小生茍交,乃巨鹿郡平鄉人。”
茍交被“小大王”叫住,本來只感到擔憂害怕,怕對方改變主意,不再放自己離開。
可被小大王“賊溜溜”、“亮堂堂”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他莫名毫毛到豎,心里很不舒服,很反感、很厭惡。
小羽又讓他將自己名字寫了一遍。
既是免除某種不雅的誤會,也是通過“測字”,來進一步探查她與他之間莫名其妙的因果。
很遺憾,小羽有時候的確可以通過文字,來激活心血來潮,掐算到一些問卜之人的信息,但她實在不擅長這一行。
她比較喜歡用銅錢測吉兇禍福。
此時也沒通過茍交寫在地上的兩個字,獲得半點與她突然心血來潮相關的信息。
“怎么了,這個人有什么問題?”
鐘離昧走過來好奇打量茍交。
他心里對他有點印象,卻沒看出來他有何特殊之處。
“茍生在蒙山有段時間了。他是個儒生,一直在后山代寫文書信件,字寫得不錯。”
他疑惑看向小羽,“你們之前應該不認識吧?”
小羽搖頭道:“單單他本人,我不認識,但他的面相,讓我有些眼熟。”
“莫非是見過他的父兄?”鐘離昧猜測道。
小羽道:“茍生,你沒有父兄,對吧?你僅有個姐姐,父親大概在你五歲時去世,你母親悲傷過度,隔年便跟著去了。
幸而你們家有一忠仆,是他將你撫養長大,還幫你娶妻生子。”
茍交先是驚得嘴巴張開能塞進去一個鵝蛋。
最后隨著她越說越多,越說越細致,他臉上的震驚反而消失,被懷疑取代,“小大王,你也是平鄉縣人?我的確娶妻了,但沒孩子。”
鐘離昧看了看茍交,又看了看小羽,面上露出驚嘆之色,“看來真讓兄弟測算出來了,兄弟的觀氣相人之術,不輸真正的仙人。”
“仙人?”
鐘離昧的話,像是觸發了某個關鍵詞,茍交還算明亮的眼睛,猛地亮得像發光,滿是渴望與期待地看著小羽,“小大王,您會仙法,是世外高人?”
小羽表情奇怪,問道:“茍生,你年紀少小,便離家千里,是為了尋仙訪道?”
“您果然是世外高人!”聽到她一下子說出自己的至高理想,茍生再不遲疑,“噗通”跪在她身前,嚎叫道:“仙師憐憫,弟子求道之心堅如磐石,請仙師為弟子指引一條明路。”
小羽笑道:“你都說我是仙師,是世外高人,為何不求我度化你,僅僅只是指引一條明路?”
茍生猶猶豫豫,哼哼唧唧。
小羽道:“面對我的問題,你都不肯老實回答,這叫求道之心甚堅?”
茍生立即道:“仙師莫惱,小生渴慕仙道,已經到了癡狂的地步,但小生也頗為理智,頗有見識。
小大王剛才一口氣說出小生的大致情況,十之八九正確,錯漏僅有一兩處,著實驚世駭俗。
可這終究只是相人之術,并非真仙法。
加上小大王年紀不大,又在山上當土匪,必定不是真正的仙人。
小生怎敢強求仙師沒有的東西?
既然仙師擅長卜卦,小生便向仙師求取一卦,為我的求仙之路指明方向。”
“在山上當土匪”這句話讓鐘離昧既羞惱又尷尬,很想呵斥他幾句。
可這個話題的主角,是蘿卜兄弟,他不好喧賓奪主。
小羽笑問道:“你說我測算錯了一兩處,是哪兩處?”
茍交道:“小生果真如仙師所言,幼年失怙,旁無弟兄,藐然一身,全靠忠仆張伯操持家務、經營店鋪田產,將小生撫養長大,還在三年前為小生取了個媳婦。
但小生一心求道,對家族產業與娶妻生子毫無興趣,至今并無子嗣。”
小羽古怪一笑,道:“之前沒孩子,現在有了。
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回平鄉瞧一瞧。
若無孩子,我‘蘿卜’道人兩個字倒著寫,從此不再懸掛‘賽半仙’的旗幡。”
茍交呆了呆,喃喃道:“可小生三年沒回家,怎么生孩子——”
他忽然面色大變,一股邪火從肛眼直沖大腦,“那賤人竟偷偷跟人私通?”
小羽嘆了口氣,“有些人勤懇勞作,善待家人,憐惜媳婦,卻被父母妻子當牛馬,一生付出、一生苦勞。
有些人吊兒郎當,毫不珍惜身邊擁有的一切,卻人生之福樂,都齊全了。
人是一樣的人,命數天差地別呀!”
茍交臉上的惱怒漸漸消散,疑惑道:“仙師,難道孩子真是我的?
可我當初洞房第二天,我便悄悄翻院墻逃了出去。
只一晚上,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