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羅浮山的名句名詩非常多,程心瞻最喜歡的有兩首。
山上之詩,仙氣最盛不過呂祖的《贈羅浮道士》,曰為:
羅浮道士誰同流,草衣木食輕王侯。
世間甲子管不得,壺里乾坤只自由。
數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天秋。
飲余回首話歸路,遙指白云天際頭。
這首詩里,程心瞻最喜頷聯,一句「世間甲子管不得」說盡了仙家風流,也是世間無數修行人夢寐以求的長生境界。
山下之詩,煙火氣最足的當屬東坡居士的《惠州食荔枝》,曰為: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這首詩言簡意賅,通俗易懂,但感情卻極為強烈,末句「不辭長作嶺南人」比什么贊頌都要來的情真意切,也足見嶺南羅浮的豐饒秀麗。
在春風暖陽中,程心瞻離開了銀瓶山,乘獅東行,不多時,便來到了惠州的羅浮山。
羅浮山為道家第三十四福地,山中蓮花洞天排在第七洞天,素有“嶺南第一山”、“百越群山之祖”之稱,乃是嶺南道宗源頭、庾陽道門領袖。
至于這道宗源頭從何而來,那說起來可就有意思了。
有詩作答:
靈跡曾傳葛稚川,至今丹灶尚依然。
誰云碧海三山島,別是朱明一洞天。
這羅浮山法脈,正是葛洪祖師的道統!
葛洪祖師早年以外丹入道,在嶺南一帶采藥煉丹,并在羅浮山安灶立鼎,行醫救人,著書宣道,由此發展出丹道南宗一脈與醫道肘后一脈。到后來,葛洪祖師丹道由外入內,超凡脫俗,再由深而廣,逐漸學貫百家,達到「括九真之奧,演八景之微,道門羽翼,無出其右。」的境界,在云游天下的過程中來到豫章三清山定居,創建萬法派,成為開派真祖,在三清山「受詔飛升」。
所以說來說去,羅浮山和三清山其實還是一家,法出同源。不過羅浮山建教還在三清山之前,并以丹道與醫道傳世,而三清山則是以萬法互參為教義,行繼往開來之事,所以兩者又無上下隸屬關系。這就有些像程心瞻在東海火龍島立真意宗,又在滇文無量山重建無量教,法脈源頭雖然是同一人,但修的又是不同的法門,秉承的是不同的教義。
只是話雖如此,但三清山和羅浮山同在東方,同奉三清和葛仙,又為兩地近鄰,僅隔一座梅嶺,所以往日里關系是極好的。尤其是山中的丹霞山和杜鵑谷,跟羅浮山的關系往來非常密切。也正因如此,當羅浮危急時,三清山也是專門派出了副教主董守仁出山外鎮,來幫羅浮山穩住局勢。
也正是由于這樣的情分,所以紀和合才會寫信請羅浮山放程心瞻這個外派人入蓮花洞天修行,是故,鄒師正在看見信后才會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
程心瞻來到仙山前,但見云遮霧繞,在向南位置有一片朱光明耀,如赤霞盤桓,知道那就是山門所在了,于是乘獅往那處落去。
而羅浮山應當是接到了鄒師正的提前通知,程心瞻來時已經有人在山門前等候了。
程心瞻上前,翻身下獅,掐訣點頭,
“有勞道長等候。”
來迎程心瞻的是個中年道士,他連回禮,說道,
“先生客氣,稱我師仁就好,鄙姓徐,任山中副教,特奉掌教之命領先生進洞。”
程心瞻聞著這道士一身的藥香,感覺和濟虎道兄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頗為相似,自然心生好感。另外,他看此人氣息中正平和,法力充盈,劫意內斂,而且面容紅潤,精氣充沛,看著像是上洗而坐胎的境界,于是便笑道,
“徐教主有禮,看來貴教不日便要多添一位四境大修士了。”
羅浮山是庾陽世宗,四境不曾斷代過,還偶有多位四境同世并出,看來,這一代也要再現盛況了。只不過,羅浮山仙人出的少,五境斷代比較厲害,比之仙翁晚年所建的三清山是要差上不少。
徐師仁聞言面帶慚色,
“謝過先生吉言了。只是我在山中坐胎享安寧,掌教師兄卻在山外奔波御敵,倒是愧煞貧道了。”
程心瞻擺手,勸道,
“徐教主此言差矣。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徐教主切莫心急,只需靜待胎變,等時機成熟,便是殺敵誅魔之機。”
徐師仁聽著,臉色好看了不少,然后側身領程心瞻進山,說道,
“先生金玉良言,師仁受教了。請入山。”
“請。”
徐師仁帶著程心瞻往羅浮山深處走,一路仙家勝境不必多說,可謂是:
龍蛇出洞閒邀雨,犀象眠花不避人。
最愛葛翁尋藥處,露苗煙蕊滿山春。
“掌教說先生事急,那是直接進洞?”
徐師仁邊走邊問。
程心瞻便答,
“進洞自然是越快越好,但既然入山,那進洞前還是要拜一拜祖師。”
“先生說的是,不過這也剛好同路,不費時間,請。”
于是,徐師仁帶著程心瞻先落到一處靈山上,來到一處宮觀前,正是羅浮山祖師堂所在的沖虛觀。
“典午三清苑,朱明七洞天。”
程心瞻默念了一遍大門上的楹聯,心道有趣,這一副聯上居然有古今兩國兩姓,也是巧了。
“先生,獅君就先放宮外吧。”
徐師仁說。
程心瞻自然點頭稱是,
“應該的。”
他叮囑獅子就在此處歇著,莫要隨意走動。
獅子懶洋洋應下了。
“請。”
徐師仁看來是提前下了通知,領程心瞻進了道觀,此時道觀中空無一人,唯有香煙裊裊,神像莊嚴。
程心瞻先拜三清,后拜葛祖。
而這里的葛仙殿神像和三清山中的又不一樣,并非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年道者,而是一個身背藥簍的中年隱士形象。
拜完祖師后,徐師仁直接帶著程心瞻來到宮觀殿群之后的后花園,這里有一片巨大的山湖。此時明明還是草春時節,但這湖里已經遍開蓮花,各個大如臉盆,素白如雪。
湖風拂過,白蓮搖晃,撼撼如玉石切磋之音.
湖邊立著一塊假石,上刻三字:
白蓮湖。
這湖具體有多大不知道,因為湖上飄著白霧,看不見另一邊,在視線盡頭,約百步遠,白蓮就和白霧融為一體,混成一色。
“掌教應該給了先生進出洞天的信物?”
徐師仁問。
程心瞻點點頭,拿出了那枚蓮形玉佩。
“好,先生隨我來。”
徐師仁說,然后帶頭走入蓮池。
他步子離開岸,邁進蓮池,才要踏空,便有一朵白蓮挪動位置湊過來,穩穩托起了他。
徐師仁不看腳下,只管邁步往里走,便有一朵朵蓮花搖曳,為其鋪就了一座蓮橋。
程心瞻明白過來,原來所謂的蓮花洞天,其入口就在這座蓮湖里,就藏在這湖上迷霧中。于是,他拿好玉佩,緊隨其后,也邁入湖中。同樣,腳下蓮花飄搖,也接住了他。
百步之后,兩人來到迷霧中,到了這里,很快就分不清方向了,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程心瞻也沒想著用法眼去看,能不能看穿不說,那也太失禮了。他也沒有暗記方向和步數,只是默默低頭跟在徐師仁的后面。
大約是有兩三百步了,還是沒有什么變化,程心瞻心道這蓮池是真大。另外,他還發現,腳下的蓮湖中逐漸看到有魚了,是一種白色的長條鯉魚,尾巴如焰如扇,像是龍尾。
走著走著,霧氣漸薄,一方七彩世界緩緩呈現在程心瞻的面前。但見:
這地上有千窟萬竅,不見盡頭的大地似乎是一整塊的巨石,石上密密麻麻挖鑿著無數坑洞。這些坑洞大的徑長不下百丈,小的堪堪臉盆大,一步就可邁過。坑洞有的方,有的圓,有的奇形怪狀,像葫蘆,牽牛葉,不一而足,就找不到有兩個是一模一樣的。
坑洞有多深不知道,坑洞與坑洞之間只有一條僅供一人行走的塘埂。坑洞里面積蓄著幾乎與塘埂齊平的池水。
這些池水都是清凌凌的,卻各自發映出不同的光彩來。其原因在于這些石池中栽種的蓮花。
各色紛呈,姿態萬千。
這邊池里蓮花青如翠羽,那邊潭中菡萏黃若蜜蠟;遠處浮著絳紫團云,近處漾著月白輕綃。更有那朱砂、胭脂、珊瑚、琥珀諸色,或聚成錦簇,或散作星光。
不光是顏色,這些蓮花的形態也是各不相同。
有些花開三層,疏朗稀松;有些花綻九迭,繁密堆迭。有些瓣質肥厚,如凝脂軟玉,女子嬌手;有些瓣質輕薄,如蟬翼冰綃,透光見影。有些大如車輪,亭亭如蓋;有些小若杯盞,星星似鈿。有些莖稈挺直,若孤松立崖;有些枝條欹斜,似醉仙倚榻。有些葉緣平整,圓融如滿月;有些葉緣裂缺,飄逸若流云。有些含苞待放,含羞帶臊;有些盛開吐蕊,明媚嬌艷。
更有一花多彩者、并蒂雙生者、半枯半生者……
千姿百態,爭奇斗艷。
這些多彩蓮花散發著瑩瑩光輝,映在水中,把水也映成多彩,水光相交,影影綽綽。但見青黃交融處化生碧霞,紫白糾纏時漫生紅脂。橙朱相遇造就流火,黛藍浸染生出沉墨。
千般顏色在氤氳水汽里交織,化成一張漫天赤幔。乍一看,只是赤色,再一看,似彤似檀,又隱透著金光,如果細細去看,那便是千般色彩都出來了。
微風過處,蓮葉輕搖,各色光華便似流汞般滑動,簌簌然仿佛有聲。
“經師,我們到了。”
徐師仁說。
程心瞻回過神來。此時,他再看,卻是怎么也看不出那種渾然一體的赤色了,只能看得到各種繁雜繽紛的彩色。
當真神奇。
這就是蓮花洞天又稱朱明洞天的原因?
他環顧近身左右,便發現自己和徐教主現在是站在一池白色的蓮花之上,蓮池只有五十步方圓,蓮花各個大如澡盆,厚瓣滑質,綠莖金蓬,和沖虛觀白蓮湖里的蓮花一模一樣。但此時再看,又哪里有什么白蓮湖、沖虛觀,自己現在就處于多彩蓮池的正中間,看不到這方蓮花天地的四周邊界,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貴教這洞天接駁福地的手段當真玄奇,完全了無痕跡。這蓮花洞天如此絢爛,也當之無愧天下第一種蓮處。”
程心瞻贊嘆說。
“哈哈哈,先生謬贊了。”
徐師仁笑著回,但他爽朗的笑聲和開懷的面容足以表明他對程心瞻的贊譽是極為受用的。
“洞天里有一些人在閉關,有些地方不能去,都是有禁制提醒的,先生只要不破禁制,其余地方都可去得,各處蓮花都可賞得。等先生要出去了,還是回到這處白蓮池,彈擊掌教的玉佩,我便來接先生出去。”
程心瞻聞言拱手,謝道,
“那就麻煩徐教主了。”
“你我兄弟之宗,何須說這些。先生您自便,我這便不叨擾了。”
“好,多謝。”
徐師仁告辭,程心瞻看他踏過幾朵蓮花,身形在幾次轉折后便忽地消失了。程心瞻能猜到,等自己要出去的時候,如果還按這個步伐踏蓮,那肯定是走不出去的。
見徐師仁離開,程心瞻卻是哪也沒去,就原地坐了下來,凝望著近處的白蓮花,在腦中觀想著飽滿的蓮房。
半日后,他起身離開,來到另一處碧沉蓮池。
兩日后,他再度起身,來到紫靄蓮池。
五日、十日、二十日……
他不斷的行走再坐下,絳宮中的「龍弓」命胚也在悄然發生著變化。
三個月后。
南海,澎湖島,止波洞。
在這個陰暗的洞府中,已然建起了一座高壇。
此壇足有一十八層,完全是由人顱骨堆砌起來的,這些顱骨中跳動著赤紅的血焰,血光從顱骨眼洞中透出來,看著極為陰森詭異。
在最上層,也有一個人頭,但這個人頭卻不是顱骨,而是剛割下來的新鮮人頭,脖頸處還在滴著血。這個人首披頭散發,緊緊咬著牙,鼓著腮幫子,眼睛還是睜著的,瞪的溜圓,死死看著面前一物。
在這個人頭對面,有一個一看就覺得邪門的東西。
這是一個黑乎乎的物件,只巴掌大,看輪廓是個人形。在這樣邪惡的祭壇上,不必多猜也能想到這是一個用來詛咒的草人。但仔細一瞧,就發現這東西既非陰木雕就,也非黃草扎成,卻是由一把黑乎乎的毛發捆成的!
這個毛人還在往外滲著黑色的水,極為詭異,只是看一眼,便叫人覺得惡心不適。
黑色毛人身上貼著一個紙條,上面寫著這樣幾個小字:
「豫章生人,三清山萬法經師程心瞻。」
“這樣能有用?”
在祭壇前還有兩個人。一個一身綠袍,面容俊美,積威甚重。另一個一身黑袍,身形魁梧,青面覆鱗,但還是習慣性佝僂著背。
問話的是那個綠袍人。
重新獲得一具肉身,而且是他日思夜想的高大魁梧的辟水猿肉身,惡鬼子心中滿意極了。此刻聽得綠袍老祖問話,便急忙回答,
“絕對有用!”
綠袍老祖皺眉道,
“你現在只有一個名字,能有多大威力?我記得當初曹燼施法咒他的時候,還是拿到了他的幾根頭發才有把握建壇。”
綠袍老祖說這話的時候也有些后悔,那次下咒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了。那小道不僅毫發無傷,還助他早日過了劫雷。早知道,不如不施咒,把頭發留下來,留在更關鍵的時候,比如現在。
只不過,那時候也著實沒想到,這道士成長的竟然這樣快。
而惡鬼子聞言則答,
“大圣有所不知,不光是一道名字。當初,老鬼我遁走時,曾以我豢養了多年的飛頭蠻去咬他。那道士對我那飛頭蠻念了咒,而且是連續念了三個咒語,這才把我那飛頭蠻攔下燒掉。”
說到這,惡鬼子臉色浮現出心疼的表情,那飛頭蠻跟他許久了,立下不少功勞,左右無數場斗法戰局,不曾想在一個小道士身上失了手。
“那又如何?”
綠袍老祖問。
惡鬼子嘿嘿一笑,便答,
“大圣,他對我的飛頭蠻念咒,其實就相當于對我的飛頭蠻說話了。我這飛頭蠻去咬他的時候看似是在亂吼亂叫,但實則是在叫他、喚他,他以咒聲相對,這便是應了、答了,這一叫一答,冥冥中的線就牽起來了。要怪,就怪他自己還不夠小心!
“再者,大圣,那曹燼到底還是三境,降咒也是半路出家,只學了個一招半式的,如何能跟屬下的降頭術相比較?”
綠袍聽著,稍微舒展開了眉頭,他點點頭,便道,
“好,那就試試看吧,看看你的降頭術到底有怎樣的威力,希望真是如你所說的那般,莫要叫我失望了。”
“大圣放心!”
惡鬼子一口應下來。
隨即,綠袍老祖便走遠了些,站到一邊,靜靜看著惡鬼子施法。
而惡鬼子則是拿出了一把掃帚模樣的東西,單手舉起持舞,另一手掐印,然后開始圍著人頭祭壇跳舞,口中念念有詞,顯得瘋瘋癲癲的。
整個詭異的儀式進行了有半個時辰,最后只聽惡鬼子拿著掃帚指向祭壇頂端的人頭,叫道,
“去!”
于是,便見那顆人頭飛起,要去咬那近在眼前的毛人。
然而,僅僅是這般短的距離,在人頭即將咬到毛人的時候,人頭卻不知為何停了下來。人頭兩眼左右張望著,就是對近在咫尺的毛人視而不見。
綠袍老祖和惡鬼子都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看,整個平波洞內一片寂靜。
一息,兩息,三息,十息……
“這算什么?”
綠袍老祖皺眉發問。
惡鬼子臉色難看極了,五官扭成一團,不知該如何作答。
“說話!”
綠袍老祖一看惡鬼子表情就知道情況不太對。
惡鬼子被嚇的一抖,支支吾吾半天,然后才猶猶豫豫道,
“飛頭蠻沒找到他。”
綠袍老祖臉沉下來,惱道,
“這就是你吹噓的降頭術?連人都找不到?”
惡鬼子看著綠袍老祖的表情,慌忙解釋,
“大圣,這絕對不是屬下降頭術的問題,從飛頭蠻的反應來看,那道士似乎是找了一處地方躲起來了,是那一處地方遮掩了天機,阻止了降頭。”
“躲起來了?”
綠袍將信將疑。
惡鬼子連忙點頭,那道士應了飛頭蠻的話,就已經和飛頭蠻產生了牽連,那光憑他自己就不可能隱藏的那么好。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借助了天地之力,而且還是他人出的手。
“那他是算出來了你要出手,故意躲起來的?”
綠袍問。
惡鬼子其實也拿不定主意,聽到綠袍這樣問,便含糊道,
“應該只是巧合吧?興許是在閉關?”
綠袍看著惡鬼子的樣子,又看了一眼邪氣森森的祭壇,決定再相信他一回,便道,
“你接下來什么都不要做,就守在這里,一直施法。他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我要他一出來就要受降!夏汛也要來了,到時候我看他還能不能專心閉關!”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