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有九劫,元嬰有三災。
這便是合道之前所要經歷的「三災九劫」。
元嬰三災是為:雷、火、風。
這朽壽禪院所傳《證空經》里,所說的人法采風居然是說四境大修士在度風災時,那憑空刮來的風里就有衰風。
看到這說法,饒是以程心瞻的定力,也不禁感到無語至極。
在四境度災時去旁邊采風?
他立即就覺得天法采風也沒那么難了。
而天法采風說的清楚,需在地支子年深秋寒露的子時采風。
地支子年,是天地陰陽交替、靈炁輪回起始之年。程心瞻掐指算了一下,當下是明四百五十六年,是丙子年,剛好就是地支子年啊!
再算一下日子,今天九月初五,今年的霜降是在九月十五,前后十五天那就是九月初八到九月二十二,時間上還來得及!
還剩四天,那辛金網和鉛錫瓶得抓緊煉制了。
時不我待,又是這般湊巧,程心瞻片刻不敢耽擱,立即就起身離開精舍,出了劍閣,要煉制覆里之網,那動靜肯定小不了,在劍閣里施展不開手腳。
他化離火而去,耳邊還傳來劍閣中人的聲音,
“就是他!”
“云來散人!”
“不知這次又是哪個魔頭要伏誅了。”
程心瞻一路東行,因為西邊大雪覆地,鵝毛紛飛,秋風成霜在此地難以表現。
他離開金沙江,飛過了雅礱江,很快又回到了大渡河附近,在大河東岸,便見一山,高有一千六百丈,摩天礙日。
此山在白龍旗山之北,大渡河的上游。
遠望此山,峰頂皚皚積雪自是不必多說,山腰東麓卻有熱氣蒸騰,匯成了一片五彩云霞,籠罩了半山。
那里好似有溫泉,程心瞻聽見了泉水汩汩聲,隱約聞見了硫磺氣,只不過好像不光是硫磺,那里飄出來的氣味很是刺鼻。
程心瞻稍微再走近些,那氣味愈發濃烈,聞之讓人作嘔,還熏得人眼生疼。
這是一片毒氣匯成的毒云,難怪發出這樣艷麗的色彩。
不過程心瞻又舍不得這里的地熱,于是放緩了遁光,先是圍著此山飛旋了一圈,確定是一座無主之山,這才顯出身形。
為以防萬一,他取出一顆「天黃解毒丸」含于舌下,這才落進東麓彩云中。
入山后他便發現,這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溫泉,不過這溫泉之水卻不明澈,而是呈現出濁黃色,發出刺鼻的味道。
這里不光有硫磺堆積,而且還有很多毒石,蒸騰而起的煙都是彩色的。
程心瞻左右看了看,心里有了數,這里有地熱,地熱融化了雪水,雪水再流進毒石坑里形成毒泉,再被地熱蒸騰,就形成了特殊的五彩毒瘴。
這毒瘴對金丹境都有威脅,不能久待,對金丹之下更是致命之物,難怪此山無人。
不過程心瞻煉化有「紫火爛桃煞」在身,此煞可視為世間數一數二的地熱瘴氣,自是不懼此地毒云,而且含服解毒丸后,吐納如故,倒也沒什么影響。
此地冰火交加,正應坎離相索,又無人打擾,適合開爐。
程心瞻便決定就在此處煉寶了。
他祭出「紫火爛桃煞」匯入五彩煙云瘴,以煞為眼,以云為基,布了一個護山法陣,以防打擾。
隨即,他再祭出「火煉赤霄」,找了一地熱豐沛的開闊處置爐,以地氣暖爐的同時,從隨身洞石里找起原料來。
陰陽里,辛屬陰金,正合霜刃秋鋒。五行中,金生麗水,風遇金則結為寒露,所以以辛金制網捕捉秋風寒露,不無道理。
而辛金之料程心瞻是不缺的,因為他當初便是觀想麒麟尸,以辛金之氣辟的肺府。另外,「秋水」劍有金水二性,為肅殺刑器,平常他也會有意積攢辛金石料以喂養寶劍。
所以此刻,他一下子便拿出許多辛金料來。
他挑挑揀揀,拿出了一袋「白露沉砂」和一盒「蟬衣金片」。前者是白露滲入山陰處的碎金而形成的辛金,性軟而易造型。后者是蟬蛻與地下的金石交融而形成的辛金,性韌而不易斷。
兩者交融用來做網應當是比較合適的。
而這,就是程心瞻修行萬法同參的好處了。
因為丹器均有涉獵,所以可以自己煉寶,因為精修五行三劍,所以身上常備金料,因為通曉陰陽,所以更能分清庚辛之別。
待爐熱,程心瞻便把金料投入爐中,再祭出葫蘆,葫蘆吐出一條火龍,盤旋在劍爐之下。
要煉辛金之器,自然起的是丁火,以文火慢煅。
因為時間很趕,更不能出錯回爐,所以程心瞻煉得很小心,整整練了三天三夜,直到初八的早上,才把辛網煉好。
因為錯過就要再等十二年,所以程心瞻也做足了準備,一次便煉了三張,好在天隨人愿,一切都還順利。
而承露瓶,也就是鉛錫瓶,煉制起來就更簡單了,以鉛錫之料投入火爐中快速塑形,而佛經里說的最難的在鉛錫瓶上刻畫秘符,在程心瞻這反而是最簡單的。
他以刻刀雕符,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只用了一個上午就把三件承露瓶煉出來了。
隨即,他便起身收爐,出了山,但是護山大陣他卻沒有散掉,因為隨時有可能回來重新煉網。
出山后他繼續往東走,因為高山雪多,風中帶雪,不好判斷成霜時機。等到了天快黑的時候,才讓他找到一片合適的曠野,東西向無大山遮擋,適合采風。
這里是一片溪澤,水草豐茂,不過天氣轉寒,花草已經有些干萎,大多泛黃了,想來再被秋風刮過幾次,就會徹底凋零了。
不過枯榮是陰陽輪轉,無需哀愁,等到來年,這里又是郁郁青蔥了。
程心瞻找了一處石頭坐下,地處西方,又是深秋時節,這里金氣濃郁,程心瞻便攝食金氣。
不多時,天完全黑下來,群星一一點亮,程心瞻便發現這里的星河格外璀璨,他猜測或許是這里地高人稀的緣故。
等臨近子時,他發現從西邊刮來的秋風愈發冷了,即便是他也感覺遍體生寒。
子年深秋、寒露子時,陰氣至極,陽氣初生,這是天數使然,無關修為。無論是裹著秋衣的凡人,還是披著法袍的高真,都會感覺寒意侵體。
程心瞻也停下了食氣,《黃帝內經》有言:「子時一陽生,潛龍勿用。」,這個時候寒氣太重,不宜食氣入體了。
他全神貫注看著地上的伏草,只待落霜的那一刻。
可明明子時已到,寒風瑟瑟,卻不見白霜成形,眼看玉兔飛走,時間急逝,直到丑初,程心瞻也未見一點寒霜。
一夜無用功。
好在程心瞻心態比較好,心知如果真有這般簡單那也不至于讓朽壽禪院斷了傳承。
他端坐著,一動不動,繼續修行風法以及感悟風煞,想要與風更親近一些。
這轉眼又來到了第二晚的子時,他元神出竅,神念廣覆這片曠野,以期第一時間能察覺到白霜的痕跡。
一個時辰轉眼就過,今夜又未見寒霜。
此后,玉兔又現身了六次,他也足足在這曠野里攝了七天的紫,即便是在九月十五寒露這一天,仍久未見白霜的痕跡。
這夜子時已過,已經是九月十六了,按理來說今夜寒氣最盛,應當是最有可能采到衰風的,后幾天的希望就愈發渺茫了。
而雖未結霜,可秋風也未曾歇過,在曠野里呼呼的吹著。吹的溪水蕩碎月影,吹的草木折腰低伏,不過吹到程心瞻的臉上,卻只換來他展顏一笑,隨即便聽寒風將他的吟唱散遍整個曠野,
“天機如絮亂沾襟,半點不由世人擒。”
如果此時他把哭風僧放出來,后者定然能感同身受,衰風采擷何其難也!實在非是人力所能干預,十二年苦候,往往到頭來一場空。
而此風對程心瞻還是錦上添花,對于專修此風的,如果不是師長手里有盈余,能將此風代代相傳,那只要斷了一代,傳承就危險了。
畢竟誰會在修行的初期,花十二年去等風呢?而一旦錯過,那又得等十二年。
然而此風的稀缺,又決定了無論誰的手里都不可能有太多的盈余。
這也無怪東西兩地的此風修行路都不約而同走向斷絕。
不過要是秋風認為程心瞻這是在有感天機無常,抱憾愁嘆的話,那它就錯了,便聽道士下一刻就說,
“我自觀風見神鳥,休要貧道候玄音!”
等待無妨,修行常有之事,不過自己既然已經學了占驗術,那自然要避免無謂地等待。今年若無緣,十二年后再采也就是了,卻是不好繼續等在這里磋磨時光。
他的眼中涌現出法光,便見那迎面而來的瑟瑟秋風中出現了一只玄燕,此時深秋,風中還帶著松子,其中一粒松子正好出現在玄燕的喙中。
鳥相一閃而逝。
程心瞻點了點頭,玄燕是吉鳥,松子為秋實,此相解曰:「燕銜未墮之實,兆當得未發之機」。
看來自己還算走運,應該不會白等。
他心中有了數,心思也跟著安定下來,隨即抱元守一,不動如山,靜觀其變。
時間一晃,就來到九月二十二這天晚上,也就是霜降后七天的最后一天,子時已至三刻。
閉目打坐的程心瞻眉頭一動,隨即抬手摸了一下眉毛,再放到眼下一看,他不由會心一笑。
竟是白霜。
這白霜未先見于地,未先見于草,竟然先見于眉。
這是天地對自己達到「人和自然,內外混一」境界的認同嗎?
此刻,他的心境也已經達到極佳,即便是久候后得見寒霜,也不曾亂了手腳,只把大袖一揮,三張巨網便當空高掛,迎風鼓蕩。
三張巨網一字形排開,每張巨網一邊都足有一里長,三網橫跨三里路,從曠野的北邊抵到了南邊。
網繩不過一毫,發絲粗細,在夜色中本該是難以察覺的,不過今夜月朗星繁,萬里無云,金色的絲線映照著星光月光,風吹網動,便在空中涌起了光浪,竟是異常的美麗。
而且辛網上馬上開始凝結露珠,映照著星月光輝,很是醒目。
他站了起來,飛向空中,分神化身,一個人忽地化作了四個,三神駕馭三道化身,一人手持一鉛錫瓶,哪里有露珠閃爍,化身便湊近上前,伸出手指輕輕在網上一點,寒露便掉下來,落入瓶中。
同時元神再以「提絲人偶法」控制肉身,打落風中的碎石殘枝,以免沖破了柔軟的辛網。
這個過程大概只持續了一刻鐘,子時過半,也就是四刻之后,便不再有新的露珠凝結。
但好在風輕,好在提防,這網倒是未破。好在網多,好在人多,這寒露也收集了不少。
他收了網,四身歸一,回到石上坐下,三瓶匯到一起,他掂量了一下,寒露足有五銖重。
程心瞻面上顯露出笑意,這樣一來,自己心里的那個想法也就能試上一試了。
而此刻,他再看曠野,已經是一地霜白。
他不禁再度感嘆天機無常,造化弄人,竟然是等到最后一天才有所收獲。若想再收寒露,那就得等到十二年后的戊子年了。
而就在他觀地霜而有感天機之時,忽見北方血光大盛,此刻子時夜深,北方卻如殘陽落日,映透了半天紅。
如此異象,他不必施展鳥占也知道這是北方有魔頭作亂,大開殺戒。
程心瞻看了一下方位,忽然醒悟,此地的北方,那不就是白河劍閣么!
他頓時化作一道火光,駕劍而去。
離火劍光沿著大渡河北上,走了四百里后,大渡河便向西北折去。而就在此處,程心瞻遙望東北方,在百里外便見有一條白色匹練,逶迤向北。
想必那就是白河了。
程心瞻離開大渡河,飛向白河。
白河名副其實,其水乳白,仿佛羊脂,在血光照耀下依舊保持著本色。他催動劍器,遁速再快幾分,風馳電掣,沿著白河繼續北去,這一去,又是四百余里。
這時,程心瞻知道,白河就要到頭了,白河口就在前方。
因為此刻,在目光的盡頭,只見一條大河分界了天地,那水仿佛是在云中奔瀉,浩浩蕩蕩,濁浪排空。
那是黃河。
那也只能是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