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故人同把盞。
是啊,要是故人在跟前,喝什么酒不是馥郁香醇呢?
聽著湛醄散人這句話,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沉默起來。這一刻,每個人的情緒都是一樣的,不過各自心中的故人不同罷了。
程心瞻想到的是妙源,那個最好酒的道兄,自己的隱士狂士都是裝出來的,他才是真灑脫。
“叮!”
一聲脆響,將微醺的眾人從回憶中驚醒。
眾人尋聲看去,原來是酡顏散人拿著一根竹箸在敲擊玉杯。
“我說湛醄,今日是喜迎新客,你非要提個故人把盞,故人把盞固然是好,但迎新結友就不是喜事嗎?你如此敗壞興頭,得自罰三杯!”
酡顏散人敲著玉杯,斜睨湛醄,神情恣意飛揚,竟是宴席間最為灑脫不羈的那個,豪情更勝男兒。
湛醄散人也是恍然驚醒,朝著程心瞻連連告罪,說罷,便要自斟自酌請罪。
“且慢。”
酡顏散人又說話了,眼露揶揄之色,笑道,
“湛醄要賠罪,喝梨酒怎么成,來,用我的火棘酒。”
湛醄散人面露苦色,但還是接過了酡顏散人遞來的酒壺,為自己滿杯。
三杯下肚,湛醄散人也是滿臉通紅。
眾人見之大笑,席間氛圍這才轉郁為歡。
酎月散人貼心的給湛醄散人斟了一杯「浣花香」。
“依我們玄門的規矩,飲酒不可不斗劍助興,不知云來可有興致?”
酡顏散人又看向程心瞻。
程心瞻笑著點點頭,
“自然是要入鄉隨俗,不知是個怎樣的章程?”
酡顏散人聞言大笑,從身前果盤里摘下了兩片荔枝葉子,把其中一片遞給了程心瞻,把另一片放在了自己的肩頭,隨后又用手上竹箸敲擊杯沿,說道,
“簡單至極,那便由我來向云來討教,你我將果葉置于肩頭,人不能動,葉落則輸。也不能動用其他任何手段,只以手中竹箸為飛劍,在這酒桌之上御箸相斗。
“要是自己肩頭的果葉被對方箸劍所傷,也算輸,自身的箸劍若被損壞,也算輸,要是劍氣外泄,傷了這酒桌上的一果一杯,都算輸,如何?”
程心瞻接過果葉,放在了自己肩頭上,點點頭,
“確實簡單。”
酡顏散人笑笑,松開了手,手中的竹箸憑空懸浮,她手再往竹箸上一抹,給竹箸鍍上一層橙紅的霞光。
原來是修劍霞之道的。
程心瞻心念一動,他身前的竹箸也自行飛起一根,他再屈指一彈,一抹赤紅火光落在竹箸上,只是將竹箸包裹,卻不傷竹箸分毫。
竹箸脆弱,當不得劍器,既不能擊,也不能防,所以說是以竹箸斗劍,實則是以法力為劍,比拼的是法力的深厚與精純。
而在這酒桌方寸之間御劍相斗,又是對元神精微御物的考量。
這竹箸斗劍規則簡單,但限制卻很多,真要操縱起來,可不簡單。
“好呀,霞劍斗火劍,定是一場急光掠影之斗,我等要大飽眼福了。不過,斗劍點到為止,切莫傷了和氣。”
酩酊散人說道。
兩人頷首,異口同聲道,
“那是自然。”
隨即兩人對望。
“請。”
“請。”
霎時間,酡顏散人之箸漫放霞光,仿佛日出東方,竹箸本身也似霞光一般迅捷,化作匹練長虹直沖程心瞻肩頭。
程心瞻心念一動,自己的竹箸上驟然起火,熱浪翻涌,隨即化作一道火線迎向霞光。
“呼——”
兩劍相交,沒有金鐵之聲,反而是發出如風吹火一樣的呼嘯聲,炸起一團火星流螢。
霞劍往來縱橫,大開大合,忽而散作霞浪漫卷,忽而膨做流火墜星,次次都是勢大力沉,翻江倒海。
火劍飄忽不定,羚羊掛角,時而曳尾三丈,化作赤練游龍,時而火光驟縮凝成一點,仿佛霹靂彈子,招招皆是收放自如,行云流水。
劍光交錯間,一剛一柔,一沉一輕,霞火交織,引發漫天華彩,叫人目不暇接。
飛劍迅疾,轉眼間就是八十個回合過去。
觀戰眾人包括酡顏散人自身在內,對程心瞻的表現可謂驚訝至極。
御使飛劍可謂是蜀中玄門的拿手好戲,人人修道的第一件事不是食氣,是先挑一把飛劍,食的第一口氣養身,食的第二口氣就是養劍。等到修出了法力,修出了念頭,一個攝取的物件也是劍器。
人修道了多久,御劍就有多久,所以才能劍意沖霄,才能指揮如臂。
可這東方來的道士,怎么御劍也如此神妙莫測?
其中,酩酊、醰白、醐清三位散人又更為震驚,程心瞻使用火法御劍,這三人不奇怪,因為那天初見,他的兩個童兒就是一童奉火器葫蘆,一人奉水器法劍,所以自然便可猜測程心瞻五行善水火。
但同時,也正是因為有捧奉法劍的童子,所以三人自然認為程心瞻擅長法劍之道,但讓他們著實沒想到的是,此人的飛劍造詣竟然也如此之高。
酡顏散人也明顯來了興致,掐了個劍訣,御箸為劍,竹箸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留下八道殘影,可是這八道殘影卻不散去,而是和竹箸一起攻來,九道霞光仿佛浪潮一般層層壓來。
程心瞻見狀也認真起來,心中思緒飛轉,想著如何應對。
目前他身上關于飛劍術的修行基本都是來自于投劍山的劍經,雖然還有句曲、散原兩山的典籍供他閱覽,但是上清派不攻劍器,萬壽宮則只善法劍和體劍。
不過投劍山在東方道門也算頗有名氣了,因為東方確是以符箓、內丹、雷法、存神為主,劍道都屬于寶器之道的一個分支,這里面又以修行法劍和體劍為主,飛劍實在少有人修行,更有許多宗派因為敵視西蜀玄門而厭惡飛劍、擯棄飛劍。
而三清山則是一個極為開明的宗門,并非什么頑固不化的守舊派,教義就是萬法互參。
宗內最早是石林一脈修行體劍,后面又立了投劍山一脈修行法劍,當飛劍之道在西蜀玄門的帶領下而興盛時,投劍山便又開始學習飛劍之道,所以在東方道門里,論及飛劍術,三清山的投劍山一脈已經是首屈一指了。
所以要是在蜀地,談及東方的飛劍,蜀人的第一印象怕也是三清山。
三清山的飛劍術也很有特點,在養劍上,常與內丹道、五雷道有融合,或表現為融合鉛汞罡煞,以運行周天之法蘊養飛劍,或表現為生發雷霆,借雷霆之聲光助長飛劍威勢。
在劍式上,較之玄門飛劍的一往無前、開山裂石,三清山的飛劍則更要靈動飄逸一些,講究劍隨心動,收放自如,劍路翩若驚鴻,仿佛回風舞雪。投劍山的根本劍經稱作「渾元飛炁」,是把劍當作一種「炁」來煉的。
方才只是過過手無妨,即便是靈動路數,也只會讓人覺得是留有余地的輕松,現在來真格的,要還是這樣的路數,就不得不讓人有所猜測了。
或者說,這位酡顏散人是不是就是想試出自己的來路呢?
不過回首他的劍道歷程,程心瞻無疑是很幸運的。
他在修行的初期,不過是一個從山外凡間招進來的記名弟子,沒有什么家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吐納食氣和觀想存神上面,空閑時間都用來修行不怎么耗費錢財的符箓和咒術上面。
至于劍術,還是他第一次下山前,由雨霖觀的老觀主為他啟蒙的。
而山上的劍術,他一開始接觸的也不是投劍山的劍法,是他在苗疆青龍洞學的劍法。
所以他的劍術,一開始就沒有被打上投劍山的烙印。
等到他初次游歷歸來,真煞沖穴,又在樞機山學五雷化煞之法,還是沒時間學投劍山的劍經。
這時候,他查到了慶州春雷衰減一事,去黃山查地脈,在這里,他得到了對他劍道修行影響最大的一本劍經。
《鐵拐李說離火急疾劍經》。
一本仙經。
三清山的仙經不算少,但是這里面的飛劍之術,卻是屈指可數。
而鐵拐李又是什么人?
仙人道名李凝陽,先秦時就是巴國有名的劍仙,相傳還得過老君的指點,最終成為八洞上仙之首。
鐵拐李的劍術在東西兩地都有傳承。
上仙出身古巴國,在蜀地修道,是飛劍術的扛鼎人物。另外,上仙元神出竅,寄身乞丐而成道飛升的故事在西蜀一帶廣為傳唱,是西蜀玄門信奉“形骸為假,元神為真”的絕佳例證。
而在東方,上仙的名氣也極大,相傳,純陽上仙呂洞賓的劍道就曾受到過鐵拐李的指點。而且上仙雖然出身巴國,但后來卻是在慶州境內的廬州開辟道場,講經說法。
程心瞻之前就曾有過猜測,餐霞大師的上仙傳承可能就得自于廬州境內。
由此也可知,《離火急疾劍經》又是何等的珍貴。
程心瞻因真微觀主而初識體劍術,因化煞引雷而初識法劍術,真正給他飛劍術啟蒙的,卻是這本仙經。
所以說,他是幸運的,當他踏上飛劍之道的伊始,劍是仙人之劍,「桃都」,經是仙人之經,《離火》。
正因如此,他的飛劍造詣才能如此之高。
在白玉京斗劍會歸山后,掌教下令讓他在投劍山旁聽,閱盡劍經,修行「渾元飛炁」之術,他的劍道也因此走向正統,走向成熟。
但是,他的飛劍路數卻沒有再被投劍山的劍法而限制住,而是融會貫通,可柔可剛,可緩可急。
所以當此刻,酡顏散人發力來攻,他思緒飛轉,便想好了應對之法,決定變換路數,從「渾元飛炁」之式,變成「離火急疾」之道。
而且《離火劍經》自他得到之后,施展的次數就不多,大多時間他只是在心中領會推演,以仙經為綱領,去觸類旁通,只在白玉京斗劍會和雷暴海斗群魔時真正使用過。
后者不必多說,妖魔不識仙經,而且也不會來陸上。前者在施展時,也只有峨眉的七修劍與自己正面較量,應該能發覺劍式的高妙,至于那些通過還珠樓主寶鏡的旁觀者,沒有身臨其境,加上當時戰局混亂,多道飛劍縱橫往來,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另外,「離火急疾」之道也要符合當下蜀中飛劍的主流路數,所以如果酡顏散人想要以此試探出自己的來歷,那定然是要失望了。
而且自己突然變式,也定要嚇她一跳。
當然,眼下只是酒席之間的助興比斗,自然不需用上仙經真髓,只需略帶上些急疾劍軌即可。
程心瞻這一動念,竹箸便驟然提速,瞬間沒入虛空,隨后又在他處顯現,仿佛如雷霆穿云,迅疾無匹,倏忽在東,倏忽在西,令人目眩神搖,防不勝防。
酡顏散人見之大驚,她沒想到程心瞻飛劍路數變化如此之快,又如此天差地別。
不過性格使然,此女好勝心強,酒要烈,劍要剛,無論是斬妖除魔,還是席間切磋,她都不要輸。
于是此女一下子便使上了十成力,竹箸分光化影,又從九數化為八十一數,又從八十一數化作七百二十九數,緊接著,便再也看不見竹箸的形質,只有漫天的霞光覆壓過來,像是天塌了。
程心瞻見狀,劍訣再變,那抹火光愈發迅捷鬼魅,如霧中天星,隱約可見,卻難辨其軌跡。又像是一條靈動的游魚,在漫散的霞光中逆泳,可霞水偏偏就碰不上火光。
星火透過霞海,就在霞海即將要把程心瞻吞沒之時,星火卻提前一步掠過了酡顏散人的肩頭,將果葉一一分為二。
從酡顏散人肩頭滑落的兩片果葉在空中飄蕩,在霞光將程心瞻肩頭的果葉擊成粉碎后,才緩緩飄落到女子身前的酒桌上,就落在酒杯之側。
席間之人莫不目瞪口呆,而酡顏散人在瞥見自己肩頭的兩片果葉飄落時,心中一驚,那漫散霞光在擊碎程心瞻肩頭果葉后重新歸于原貌,露出被法力包裹的竹箸原型來,此刻竹箸失去了控制,往程心瞻背后的山石上落去,在山石上留下了一個小孔,那竹箸也不知沒入了山石里有多深。
而程心瞻御使的火星在劃開酡顏散人肩頭的果葉后,則是重新化作竹箸,輕飄飄回到了他身前的瓷盤之中,緊貼著另一根竹箸落下。
所有人都看向程心瞻,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花來。
他竟然贏了。
是這個東方來的道士贏了,他竟然贏了女飛熊吳玫!
而在湛醄散人的眼中,除了驚詫和欣賞之外,還泛起了一絲疑惑:
這種飄忽迅急的劍法,自己好像曾經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