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自南而來,臨到天鞘山跟前時,江心忽生沙洲,沙洲全身黑土,形如烏魚。
在風水形勢里,這被稱作「陰魚死水」。
洲北為魚口,陰魚口中吐出來的江煞死水送到天鞘山上,江水東折,但這股江煞死氣卻被送上了天鞘山。
天鞘山的龍脈是一條蟠龍,龍尾起于南側,與武水相連,一路北行,東轉后再南下,繞行天鞘山一圈后,龍頭再指向南邊,正對陰魚口。
龍脈吞飲江煞死氣,吞入到龍腹山中,作為百萬活尸的養分,即所謂「孽龍吞陰」格局。
蟠龍一路生出龍爪,探入周邊的山勢中,侵奪著地氣。
天鞘山被蟠龍包圍,唯有南邊開口,但在這里,西來的武水把天鞘山的南邊沖成峭壁,懸棺無數,凝成尸瘴。
若逢陰雨天,尸瘴濃郁則會化成陰寒的露水滴入武水,再被送入陰魚口,滋養著陰魚生長。
陰魚再汲取沅水與地脈中的陰煞死氣,送入天鞘山地脈。
這便是天鞘山、沅水、武水山水相依的極陰格局,以陰魚口為核心,方圓百里內寸草不生,江中魚蝦無影。
本來天鞘山的護山大陣是依地勢而建,將一條山龍兩條水龍以及水中陰魚牢牢捆在一起。同時還催發山水陰氣沿著天鞘山的四周蒸騰而上,匯成尸涎云,也即是一直籠罩在天鞘山頭頂的烏云。
如此就不光是山水相依,還有天地相連。
整個陣勢固若金湯,想要從外界攻入那就是和這一方水土作對,與地勢天威作對,所以天鞘山數千年無虞。
但這次,天鞘山從內部被攻破,大陣操之于外人之手,尸涎云消解,山水被斷開了聯系。
隨著位于沅江與武水之間、江心陰魚西側的主壇上發出無窮明光灌入天鞘山后,山里的魔頭亡命外竄。
而此刻,在天鞘山龍脈龍首一帶,自沅江北岸起,沿著龍脈北行七里,這里埋伏著一群人。
贛南劉家。
劉氏族人身上都穿著能隔絕陰煞的地衣,手里拿著祖傳的分龍尺,按照一個奇特的陣勢盤坐在地。
這里正是龍脈咽喉,是吞飲陰煞的必經之地。
這幾個月以來,劉家子弟在龍喉之地埋金釘鐵,飽受陰煞沖襲,很是辛苦,很是煎熬。不過此時,他們察覺到陣勢已解,龍脈吞飲陰煞的份量迅速降低,和之前比起來,簡直是清風拂面。
“動手!”
劉家家主大吼一聲,不過他喊的動手并非是去攔截從天鞘山里逃出來的魔頭——說好了,那是凈明派該干的事。
他所說的動手,是要殺了天鞘山這條陰龍龍脈。
于是,所有劉子子弟都將手中的分龍尺插入預先定好的山穴中。
“轟隆隆——”
隨著分龍尺尺身上迸發金光,上百的金光點位煉成一道巨符。
從上往下鳥瞰,這巨符分明是一個金刀模樣,正正好斬在龍頸上。
于是地動山搖。
土里涌出陰寒的黑水,似是山龍的血。
而劉家人也不好受,山龍反噬,分龍尺被黑水浸染,發出悲鳴。地氣泄露,陰寒之氣往劉家人臉上吹。
他們一邊運氣阻攔陰煞,另一邊還要穩住分龍尺,許多低境的晚輩,身上已經覆上了幽幽的清霜。
而就在劉家人動手斬龍頸的同時,位于武水北岸、山龍龍尾處的曾家人也動手了。
斬了龍頸,釘住龍尾,才好殺龍。
曾家的法術更為奇特,在山龍龍尾與武水交接處,撒下了大片大片的桃核,桃核上刻滿了符文。
曾家子弟盤地而坐,口中念著咒語,同時往水里灑一種不知來歷的香灰。
桃核入土后,立刻就生根發芽,轉眼間就長成了一片桃林。
這片水邊桃林不是亂長,位合九宮飛星,在風水理氣上被稱作「飛星截氣」,即所謂「以木改氣,以位斷脈」。
這片桃林自身也是一個陣勢,稱作「九宮飛星斷龍桃陣」,取《青囊奧語》里的「木應九宮,桃破八煞」之理。
根據曾家勘定,在這片山水相依格局中,武水屬坎卦,為「一白水星」,龍脈屬艮卦,為「八白土星」,種桃林以木性化坎水生艮土之勢,以木克土、以土壅水,切斷龍水相生之勢。
而且曾家在桃核上篆刻雷符,往后陰雨天,此地陰氣再起時,這片桃林便會召來天雷,擊散陰氣,又是為:「桃木代天刑,九宮落飛星」。
龍脈被截尾斷水,自然有所感應,大地搖晃,裂開許多道口子,要把這片桃林埋進去。不過曾家自然也早有準備,曾家子弟又拿出許多紅線來。
紅線將桃林連成一個整體,死死穿在龍脈尾巴上,任這條地龍怎么折騰也擺脫不掉。
不久后,桃林所在之處,便有陣陣黑煙升起。
于此同時,在龍首處,分龍金尺所扎之處,黑水漸停,取而代之的,是乳白色石髓。
劉家人哆嗦著松了口氣——此即《撼龍經》所言:「龍死髓生,地氣返陽」。
而就在山龍龍首的正對面,江心陰魚魚口上。
廖家子弟早已等候多時,見大陣已解、龍頭已死,龍頭魚口相接的局已散,便連忙從沙洲魚背位置趕到魚口處。
可即便是山水相接的局解了,但這里從陰魚口中吹出的陰煞還是讓廖家子弟站不住腳。
不過斬這條最棘手的陰魚是廖家從另外三大家手里硬搶來的,自然是有心理準備,此刻就算是拼了命,也絕不能耽誤事。
廖家主是老邁之年親自上陣,祭出九個巨鐸,從鐸的色澤看,似乎是犀角制成,里面掛著金舌。
金舌犀角鐸懸掛在空中,起初被陰風吹的發出渾厚的巨響,但隨著廖家主運轉全身的法力渡入犀角鐸中,鐸聲越來越小,那陰風,是逐漸被定住了。
“快!”
勉力支撐的廖家主從嘴艱難吐出一個字。
廖家子弟一刻也不敢耽擱,在魚口處迅速傾倒朱砂。
朱砂在魚口位置也組成了一個符陣,隨后,廖家人點燃了朱砂。
“轟——”
熊熊的朱火沖天而起,與對岸的金刀符陣交相輝映,魚洲上的廖家人似乎聽見了嘶叫聲。
同時,整個江心魚洲都在晃蕩搖動,仿佛活了一樣。廖家主看著膽戰心驚,心想著這要是再放任個幾百年,這條陰魚恐怕真要化成精怪了!
廖家人心細,也做好了萬全之策,此時剛好派上用場。火燒魚口的同時,還將這半年從家族庫藏中以及四處尋來的充滿煙火氣的老舊香爐扔進魚口前的江水中。
數千香爐像不要錢的石子一樣扔進江里,那一塊的江水像被煮開了一樣沸騰,冒著大片大片的白煙。
隨著白煙升騰,魚洲震蕩的動靜緩緩小了下來,與此同時,從魚口吐出的江水也正在緩緩由黑轉清。
見到白煙升騰,魚龍皆死,埋伏在天鞘山南崖之下的賴家人也動了。
這里才是真正的險境,南邊是武水,另外三面是蟠龍圍繞,頂上是層層迭迭的懸棺和尸瘴,要是另外三家沒能成事,這里就是命懸一線了。
好在是此刻山龍已死,武水漸清,賴家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只見賴家人為這場大醮準備的法器是扎成蓮花狀的孔明燈,他們稱之為「九曜蓮燈」。這里地氣蒸騰,放在以往是把水煞托舉,融到尸瘴和尸云里去,現在則是托著孔明燈高高飛起。
也不知這半年里賴家準備了多少孔明燈,飛燈連成一道火幕,遇瘴燒瘴,遇棺燒棺。這火也不知是什么火,似乎是以尸為油,越燒越旺。還有驚慌失措的魔頭從南崖飛出來,迎面就撞上了火海,慘叫著掉進武水里。
沒過多久,整個天鞘山南壁便成了一方火海,最后,火勢之大,連賴家子弟都要逃離此地,山壁上更是滲出血水來。
而在火崖的對岸,武水與沅江之間,陰魚的西側,正是靈寶主壇所在。
齋醮主壇上,閣皂山弟子看都沒看一眼飛逃出來的天鞘山弟子,只是全心做著自己的法事——凈明派誅魔的口碑向來響亮。
此次齋醮的科儀定制閣皂山的許多大人物都參與了,畢竟要度化百萬尸,這是一件人人期盼的大功,也是一件不容小覷的大任,同時還是閣皂山時隔多年的又一次作為領頭人統領正道諸宗發起羅天大醮。
不過這次主壇的壇主不是閣皂山副教主,不是講經高功,不是齋醮首席,而是宋紀樞。
這是閣皂山掌教力排眾議下的決定,他老人家給出的說法是到了讓年輕人擔當門面的時候了,要是當真出了什么差錯,也還有老家伙頂上。
年輕人要是錯過了這樣的大場面,下一次要是再想遇見,可能也就等成老年人了。
此刻,壇下的宋紀樞臉上一派肅穆,不見任何往日的輕佻風火。
他身披九色云紋紫綬法衣,頭戴五岳真形金絲冠,身背一把三尺三寸的木制法劍,兩手高舉過頭頂,捧著一卷寶光四射的經軸,步「九鳳破穢罡」登壇,法袖飄搖。
在他身后,緊跟三十六位法師,著南斗六星法衣,其中十二人捧「三洞四輔鏡」,十二人舉「五色通明幡」,十二人持「九光寶節」,步「南斗注生罡」登壇,幡節招展。
最后,一百零八名靈寶弟子著五色絹絲法衣,頭戴混元巾,分三列跟隨,二十四人握玉鐸,三十六人執木魚,四十八人捧金鈴,步「五行歸元罡」登壇,妙音回響。
待到宋紀樞登臨壇頂后,口中高念咒語,他念一句,身后的靈寶弟子便跟著念一句,在玉鐸、木魚、金鈴的加持下,化作響徹天地的雷音法咒。
他手上的經軸便自行騰飛而起,徐徐展開。經軸展開的同時,又迎風便漲,越變越大,最后化成一道遮天蔽日的經卷天云,幾乎將天鞘山完全遮蓋。
宋紀樞取下背后法劍,握在手中,步罡踏斗,法劍揮動。
他劍指山龍龍首,喝令,
“金光!”
那里劉家人手中的分龍金尺大放光明。
他劍指山龍龍尾,喝令,
“木氣!”
那里曾家所種桃木再次生發,又高一丈。
他劍指江洲魚口,喝令,
“水濤!”
那里被廖家凈化后的洲魚口中吐出清水,卷起千堆雪。
他劍指對岸崖壁,喝令,
“火焰!”
那里賴家放的九曜蓮花再度迸發滔天火浪。
最后,他法劍指天,劍柄磕在自己所在的法壇上,喝令,
“土起!”
只見整個法壇轟隆作響,壇上的符咒閃爍玄黃光芒,整座法壇竟然迅速增長,從一座山丘大小增長到與天鞘山齊高!
此時,宋紀樞劍指天鞘山,左手掐靈寶法印,口中念道,
“五行輪轉,鎮煞焚僵;
九鳳破穢,滌盡陰霜;
三光洞明,照破冥茫;
四輔經綸,重定陰陽;
急急如靈寶天尊律令!”
隨著他咒語聲落,五地的五行法光沖天而起,匯入到頭頂的經卷之中,經卷也爆發出無窮光明。
經卷上的金字脫離卷面,像是下了一場金雨,灌入天鞘山中,刺破高山厚土,飛進天鞘山地底深處的五廟尸窖之中,落在了百萬尸傀的肩頭。
而此刻,在天鞘山的正中央,尸陀洞中,程心瞻在此處也起了壇法。
他的肉身親來此地,著萬法經師法袍,一應儀仗齊備。
他的幽精元神已經歸位,而被他用了一年之久的山魈肉身便如一具尋常尸傀一樣,被他放進了山主尸窖中。
此刻,他同樣看到漫天金字如雨落下,頭頂的經卷則是緩緩變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見。
他的目光掃過金雨,隨即下意識的記住了那些飄落的金字,隨后又本能般的將那些金字在自己的腦海中重組。
《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
直到這一行字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是在做什么——竊經!
他苦笑搖頭,閣皂山這次真是下了大手筆,這場羅天大醮的核心法物竟然是是一本手抄的《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
待此事了結,自己得親上閣皂山解釋一番才行了。
不過這時,宋紀樞統攝五行的喝令聲與度化群尸的法咒聲在他的耳邊不斷地回響著,他心中又不禁暗笑,自己那好友,最是好面,這次當上了齋醮總壇主,定要讓他得意許久。
程心瞻為好友高興,當初定主次壇壇主的時候,他是一力推好友為總壇主的,現在看來,紀樞做得也很好。
他無意名利,主動提出在山中起次壇。此刻圍攏在他身邊的,是在鎮壓尸僵后逐一匯聚而來的三清山弟子、句曲山弟子以及散原山弟子。
這其中,不乏看在他的面子上,專程趕過來的三境高修。
“該是塵歸塵,土歸土了。”
他輕輕念叨了一句,隨后,他便起太乙救苦法壇,這些人便跟隨他一齊念咒,
青華妙境,甘露滌塵;
魂渡東極,魄返靈根;
楊枝灑露,往生蓮庭;
天尊垂慈,永脫沉淪;
急急如太乙救苦天尊律令!”
一道道玉箓從他唇齒間化生而出,再落到地下最深處的山主尸窖中。
而無論是近十年的凡人新尸,還是上千年的詭異邪僵,此刻,沐浴著靈寶金字與太乙玉箓,這些飽經苦難的尸僵身上有神異的變化開始發生。
觸碰到靈寶金字的,統統化成一團白光,沐浴著太乙玉箓的,紛紛變作的一團青光。
白光與青光緩緩上浮,飛出了天鞘山。
“咕咕——”
天鞘山上忽然響起悠揚的鳥鳴。
眾人紛紛抬頭看去,只見那些白光全都化作了白鷺,那些青光全都化作了青螢。
天鞘山中不再漆黑如天之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明,數以百萬計的白鷺青螢從天鞘山深處飛出,直到沒入云端,仿若一架天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