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四百四十八年,二月廿二,清明。
豫章地界,廣信府。
天還未亮,但道門圣地毓秀山今日注定熱鬧非凡。
不知從哪來的這么些人,山下的樟香鎮是一房難求,許多人把馬車停在鎮子石道上,人就住在馬車里,還有些拮據的,裹著席子搭著帳篷就坐在地上。
尤其是青瓦巷,墻腳下座無虛席。
至于來的晚的,只能扎營到鎮子外面去。
月色朗朗,照清每個人的面容,就沒有一個是真正睡著的。
大概是寅時,天是烏青色,這些人便開始收拾精神,準備啟程。
青瓦巷是神仙府,這里的主人氣度自然是不一樣,一大早便開門送吃食,讓大家填飽肚子再走。
無論是王孫公子還是漁農樵獵,都是千恩萬謝接下了。
等填飽肚子,擦凈了手,等到主人家應允,眾人便井然有序的去摸青瓦巷各家門檐下掛著的門牌,這可是天大的好彩頭。
至于巷子第一家的“云程發軔”門牌,倒是沒人敢上手,都只是以目光灼灼看著。
“爹,再高些。”
一個看起來才八九歲的孩子,虎頭虎腦的,被一個獵戶抱起來,伸手去夠門牌。
獵戶應了應,把孩子踮起來。
“摸到了摸到了,爹放我下來吧。”
孩子摸到門牌,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獵戶卻是沒有把孩子放下,抱在懷里就去了下一戶。
“爹,你放我下來呀,咱走過去。”
獵戶不聽,只說一句,“抱著走快,多摸幾家。”
獵戶抱著孩子,在巷子人群中擠著走,腳步很穩健。
隨后,自己又低低說一句,
“爹多抱抱,萬一真成仙了,那可抱不著了。”
“爹,你說什么?”
“沒。”
獵戶搖搖頭,腳步更快了些。
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大家都開始往毓秀山走了,這對獵戶父子也摸完了十七個門牌,跟上大部隊,離開了鎮子。
毓秀山今日封山,南坡山道上起了大霧,從各地趕來的人們匯聚在山腳下,就在金沙溪北岸候著,連著看熱鬧的,怕是有數萬人。
獵戶父子起得早,走得快,此時擠在靠近山道的地方,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一片嘩聲。
“怎么了?”
獵戶連問。
孩子耳朵靈光,聽清楚了從前方傳回來的雜音,
“大家伙都在喊觀主,真微道長,活神仙什么的。”
獵戶哦了一聲,他沒聽過,平日里都在打獵采藥,沒時間參禪訪道,山里人,做的最多的也就是逢年過節去村口大樹下的土地龕前拜拜。
“那是這個活神仙收徒弟嗎?”
他問。
孩子又側耳去聽,卻沒聽出什么門道來。
“人太多,就讓孩子們登階上來,早晨霧大,小心腳下,送的人不要跟著了,留在原地。”
這時候,一個清脆的女童聲在眾人耳邊響起,這聲音不大,卻根本不受周圍的嘈雜紛聲影響,清晰的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
這是神仙手段!
做父母的自然是舍不得,但入道求仙是幾輩子也撞不上的運氣,距離上次三清仙山收徒,都已經過去二十四年了。
那次,就收了樟香鎮程神仙一個人,聽樟香鎮的人說,二十四年過去,程神仙一點沒變。
神仙面容不改,但樟香鎮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鎮子還在制香,但鎮民卻不以此為生了,現在那都是富貴人家,管這個叫陶冶情操。當然,這也不妨礙樟香鎮的香越賣越貴,乃至南昌府和金陵帝都都點名要這里產出的香。
鎮民的主要進項是收租,這些年雨霖觀的香火愈發鼎盛,真微老神仙活成了人瑞,道法精湛,畫的護身符一符難求,前來進香參拜的人極多,不乏皇親國戚,王侯將相。
雨霖觀香火鼎盛更重要的原因自然在于其背后的三清仙山。
三清仙山少則數年,多則上百年,就會傳出法旨到雨霖觀,讓其籌劃尋靈童入山接受法考之事,過了法考,就能留在山里做神仙了。
最近一次就是二十四年前那次,那次進去了一百多號人,只留下程神仙一個人,但其余送還塵世的,都繪聲繪色向外人訴說著仙山里面的風采。
什么駕云飛行,什么山一樣大的巨蛇,什么五顏六色的云海,還有魂魄出竅這樣的仙法。
三清山的收徒法考不曾斷絕過,這樣的仙家傳說自然也不曾斷絕,所以雨霖觀香火愈發鼎盛。
但凡來雨霖觀,多數都選擇在山下的樟香鎮歇腳,更有豪門貴族里一些一心向道問仙的,往往一住就是大半年,這樟香鎮的人又沒人賣祖宅,也無人敢逼迫,所以來的都得給租錢。
樟香鎮的人不愁富貴,各個還延年益壽,老的都比其他人慢一些,平日里也未見什么災病,大家都說這是沾了程神仙的仙氣。
所以,一人得道,長生不老,雞犬升天,這就是明證。
所以,當時隔二十三年后,在去年年末,雨霖觀再次傳出消息,要召徒進山法考時,整個廣信府乃是豫章、慶州地界都轟動了。
最是讓人欣喜若狂的,是這次進山的要求里,十六周歲以下這個條件沒有變,但除了具備清靈氣之外,丹青、音律、神記、不驚這四者優良者,也可以進山參與法考了。
于是,便有無數人家蜂擁而至。
獵戶林家父子地處偏僻,是半個月前才從來到村子里治病布教的道士口中聽說這個消息,苦耕獵戶和丹青、音律、神記這三項自然沒有關系,前兩項是富貴人家才能觸碰,而具備神記之能者,自然去讀書做官去了,也不會在大山里謀生。
聽那位道士說,不驚的意思是說孩子膽子大,魂魄穩固,打小就不會受到驚嚇,動輒驚夢哭嚎之類。
林父一聽,自家孩子好似就是不驚!
于是在布教道士的勸說下,這才有了林家父子一路緊趕慢趕,趕到了樟香鎮。
所以此刻,這些包括林父在內的父母們再不舍,也得放開自己的孩子,流著淚催著他們走進大霧里,拾階而上。
不過也有許多有見識的富貴人家好奇,清靈氣這種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很好分辨,但像丹青、音律、神記、不驚這四樣,又怎好分辯呢?
登上山階的孩子足有四五千人,這還是廣信府的道士們初篩了一遍的結果。
有些孩子筆都拿不穩,鬼畫符一般的手藝,父母硬要說好丹青,得送給神仙看看,弄得道士們很是頭疼。
主要是這次條件放的太寬泛了,所以即便是道士們篩了又篩,此刻能到山腳下的孩子們還是有這么多。
林豐年也走進白霧里。
霧很大,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清自己腳下的兩三級臺階,林豐年想了想,好像自己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霧。
果然是仙山!
林豐年想要成仙,聽說仙家能行云布雨,要是自己成了仙,要晴得晴,要雨得雨,那莊稼可就好了,自己就能給父母鄉人完成年年都是豐年的愿望。
他聽人說了,要進仙山法考得先進這座山上的道觀,道觀就在這山道的盡頭,要是連這山道都走不上去,還談什么成仙,什么豐年?
所以這個有些虎頭虎腦的孩子就卯足了勁快步往上走。
往日人聲鼎沸的觀前廣場空無一人,
真微老道在廣場外沿的懸崖邊上坐著,撫須大笑。
一個女童伺候在身后,給老道捶肩。
女童看著也就十二歲,一身彩色衣衫,大眼睛,圓圓臉,頭發是金黃色的很是耀眼,像焰火一樣,但偏偏被扎做了雙丸子頭,抵消了耀眼感,更顯明媚可愛。
“恍如當年,恍如當年啊!”
老道看著山下盛況,放聲大笑。
女童便問,“那觀主當年有看出老爺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
老道緩緩點頭,“那是自然,云氣何等姿儀,當時那一批人里,云氣年紀稍長,那真是鶴立雞群,見了山里仙家,也是不卑不亢,老道當時就看出來,是非他不可!”
女童捂嘴偷偷笑。
“囡囡,你說有幾個人會走上這山道呀?”
老觀主問。
“老爺開山收徒,肯定是想多些,所以才搞出這么大陣仗,他想能收五個以上才好,但依囡囡看,有兩三個就不錯了。”
“哦?這是為何?”
女童笑瞇了眼,“老爺又想多收人,又把幻陣做的這般難,哪能都如他的愿。”
老觀主聞言大笑。
祖孫似的兩人一邊等有緣人登階上來,一邊說著閑話,女童總是能把老人逗得大笑。
過了一段時間,兩人身邊忽然刮過一陣風,等風散去,顯露出一個人來。
這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一身白衣,濃眉大眼,龍額隆鼻,很是英俊。
女童還不到青年胸膛高,但見到青年后,卻是跳起來抓他的耳朵,
“白龍乃!老爺要開山收徒你怎么這么晚才趕回來,你去湘西一來一回要很久嗎?”
青年趕緊彎腰求饒,“見到了我那老大哥,他非拉著不讓我走。”
女童想著有外人在還是給他留幾分面子,鼻子里哼一聲,便松開了手。
青年往白霧里瞧了一眼,看見孩子們都陷在幻境里了,大多都還站在山道的起始位置,就知道自己沒來太晚。
老觀主最近幾個月就和這兩個孩子張羅收徒的事,自然是熟識,于是同樣的問題又來問他,
“小乃,你說有幾個人會走到這里來呀?”
“我看呀,能有一兩個就不錯了。”
“哦?為何?”
青年習慣性吸吸鼻子,“老爺把陣法做得太難了。”
他做出了和女童同樣的回答。
“咦?”
不過剛說完,他自己就輕咦了一聲。
“怎么了?”
女童連問。
“你看陣法里面,有一個走的很快呀!”
白龍乃說。
女童便順著青年的手指方向去看,眼瞳里閃過金色的光,隨即臉上也浮現些許訝異,
“是很快,他好像都沒受到法陣的影響。”
聽這兩人言語,老觀主好奇極了,但是他肉眼凡胎又看不出什么來,只好裝出一副渾不為意老神在在的樣子。
“呀,他一路走上來了!”
女童驚詫的說。
隨即,老觀主便見到一個虎頭虎腦的娃兒從白霧里走了出來,這娃兒別的不說,身體倒是極好,這么長的山道一路這么走上來,竟然臉不紅氣不喘。
這孩子穿著粗布衣衫,有些黑,還有些壯實,一看就知道是農家娃兒,但是又屬于那種被父母養的好,不曾餓肚子的那種。
這娃兒放眼望去,發現這山上人好少,只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和一個大哥哥一個小姐姐朝自己看過來。
孩子膽子大,便問,
“你們是神仙嗎?”
女童笑著朝男孩招招手,“你過來。”
孩子走近,看了看三人,最后在老觀主跟前撲通跪下,
“拜見神仙師傅!”
三人大笑。
孩子則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老觀主把孩子扶起來,摸了摸圓滾滾的腦袋,
“好孩子,你可拜錯人嘍!”
隨后老觀主又看向青年和女童,意思很明顯:
你兩不是說法陣很難么?
孩子不解。
女童這時候問,“你走過這白霧,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孩子想了想,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說道,
“山里的霧是濕的,這里的霧是干的。”
“還有呢?”
孩子以為這是神仙的考驗,又使勁想了想,還卻真是想不出了,搖了搖頭。
女童和青年都很驚訝。
還真讓老爺撿到寶了。
隨后,幾人繼續等待,女童則是喋喋不休開始問起男孩的情況,她很好奇這孩子怎么做到的。
幾人這么一等,便從日出等到了正午,終于有一個小女孩走了上來。
這女孩看著比女童還要大一些,和那個叫林豐年的男孩明顯不一樣,衣著富貴,渾身上下都掛著美玉寶珠,自個臉蛋也是粉雕玉琢的。
“妹妹過來!”
女童朝小女孩招手。
這女孩是女童和青年看著一路通過重重幻境考核走上來的,身具清靈氣和過目不忘之能,即會丹青,又善音律,真是厲害。
“妹妹叫什么名字?”
女孩猜不透女童是同樣通過考驗上來的,還是是山中神仙,規規矩矩答了一聲,
“我叫朱漱玉。”
至此之后,直至日落,竟再也沒有一個走出白霧的孩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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