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浪淘盡,揉碎了月光三分,漫出了江山千里。
嗚咽的風仿佛在為凡王送別,幽幽的夜似在為神魔落幕。
然而,就在此刻,當那空靈聲響徹,恰如當年真武山中,破了那胎中之迷,于無盡長夜之中見到了一絲天光大亮。
“姜萊……姜萊……”
張凡艱難地抬頭,看著那明媚的少女,心神震蕩。
他沒有想到,在這生死的關頭,又是她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放了他!”
姜萊的聲音再度響起,化入那江風之中,音量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的所有人的耳中。
“嗯!?”
袁天都眉頭微皺,看著那殘破堤岸上佇立的少女,月光勾勒出她略顯單薄的輪廓,江風輕起,拂過那齊肩的短發。
以袁天都天師級別的修為,自然能夠看得出來,眼前這少女并沒有多少修為在身,乍看之下,倒像是個不慎闖入此地的普通人。
“女娃娃,你認識他?”袁天都淡淡道。
“嗯!”姜萊輕唔了一聲。
“不認識,你走。”張凡咬著牙,低聲呼喝。
馮平安和隨春生的死便在眼前,他可不想姜萊出什么意外。
盡管,張凡也知道姜萊非比尋常,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可是堂堂天師,站在修行巔峰的存在。
“放心吧,整肅你的關系,是下面地方上的工作,我們是不會隨隨便便插手的。”袁天都的一句話,便顯現出如天般的氣魄。
他這樣的人高高在上,便如國士一般,平日里幾乎很少會出上京,更不用說是在外走動,干這種細致的工作了。
這次,他能夠出手,已經算是給了“無為門主”這四個字天大的面子了。
“小娃娃,你回去吧,稍后會有人來審查你的。”
袁天都語氣淡漠,甚至連對方的來歷都懶得細問,只當是某個不懂事的凡人少女。
天師之尊,面對尋常人,也不過視為螻蟻,肯出言驅趕,便是莫大的慈悲了。
“你不放人,那我只能自己動手了。”姜萊輕語。
如此不知死活的話語先是讓袁天都愣了一下,緊接著,這位來自白鶴觀的天師眼中卻是浮現出不耐之色。
“女娃……”
話音未落,忽然,原本靜立不動的姜萊,身形毫無征兆地模糊了一下!
沒有任何的征兆,甚至沒有任何的聲音。
她便如鬼魅一般,出現在袁天都身前不足一丈之處,速度之快,勝過雷霆,甚至于超出了這位天師的視覺捕捉。
“你……”
這一刻,袁天都的面色終于變了,臉上的輕慢與不耐瞬間凍結,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震驚與凝重。
他當然看得出,剛剛那一步踏出,這個少女的體內并沒有任何波動,她仿佛成為了江風的一部分,風吹浪起,她的身形便到了眼前。
來不及多想,姜萊抬手便是一拳。
剎那間,一股磅礴、原始、仿佛源自天地開辟之初的恐怖氣息,如同沉眠的洪荒巨獸驟然蘇醒,轟然爆發。
腳下大地微微震顫,仿佛地龍翻身!
嘩啦啦……
身旁長江之水無風起浪,怒濤狂卷!
夜空之中,云氣瘋狂匯聚,隱隱有風雷之聲相隨!
張凡雙目圓瞪,瞳孔深處映射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這是……”
姜萊平平無奇的一拳,竟是引動了天象變化。
這種力量無關道法和修為,仿佛是其最純粹的氣象體現。
“天人合一?!不……不對!”
袁天都心頭巨震,對方身上并無天師那種與道相合、圓融自如的意境,反而更像是一種……
天地本能地環繞她、拱衛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
袁天都一聲暴喝,天師境界的修為瞬間攀升至巔峰。
他并指如劍,引動腳下浩瀚江水,滾滾浪濤分明,洶洶江水咆哮,轉瞬之間,便化作一條鱗甲分明、栩栩如生的巨大水龍,張牙舞爪,帶著沛然莫御的天地之威,咆哮著迎向姜萊那看似纖秀的拳頭。
拳鋒與水龍碰撞!
沒有聲音。
或者說,聲音在爆發之前就被更恐怖的能量湮滅!
以碰撞點為中心,一個半透明的力場猛地擴張開來,所過之處,空氣扭曲,光線折射,江灘上的碎石、淤泥如同被無形大手抹去,瞬間化為齏粉!
力場邊緣,江水被排開,形成一個巨大的凹陷。
下一刻——
“咚!!!”
沉悶如九天悶雷的巨響才猛地炸開,沖擊波呈環形擴散,將遠處江面硬生生壓出一個巨大的碗狀凹陷,良久才恢復!
姜萊身形微晃,后退半步,腳下地面寸寸龜裂。
反觀那頭威猛的水龍,竟從龍頭開始,節節崩碎,重新化為漫天水霧飄灑。
“這……這是姜萊!?”
張凡眸光顫動,充滿了難以置信,眼前的姜萊與他所認識的簡直判若兩人,如今的她,竟有匹敵天師之威!?
“你到底是什么人?”袁天都再度喝問。
剛剛,他那一擊雖然未盡全力,卻也是天人合一,引動了滾滾長江的水勢,如此力量,居然被眼前這少女一拳破滅!?
念及于此,這位天師大境的高手,便不敢再小覷半分。
只是他心中好奇,天地廣大,何時出了這般高手,看著年紀輕輕,居然便有天師大境的修為!?
姜萊依舊不答,清冷的眸子鎖定袁天都,身形再次動了。
她周身的氣息再次暴漲,并且發生了某種玄之又玄的變化。
“嗯!?”
袁天都眸光猛地凝為一線,在他的感知中,姜萊的身形竟是變得模糊起來,仿佛她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與腳下奔流不息的長江,與頭頂浩瀚無垠的夜空,與這方天地的一切氣息……徹底融為一體!
她就是江!
她就是夜!
她就是這片天地自然的一部分!
滾滾長江之水仿佛在回應她的呼喚,發出歡愉而又敬畏的咆哮,無形的天地之力如同百川歸海,瘋狂地向她匯聚。
這一刻,袁天都腦海中如同劃過一道閃電,一個古老而恐怖的傳說浮上心頭,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天地孕生,道法自然……你是……”
袁天都面色驟變,驚起的聲音竟是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
夜深了。
上京市,遠郊。
一座廢棄的煉鋼廠,荒草遍地,如同廢墟。
此時,那被重重銹蝕閘門封鎖的地下工廠最深處,曾經停擺的高爐還在運轉,周圍的溫度至少比外面要高出二十多度,目光所及,空氣都變得模糊扭曲。
咔嚓……咔嚓……
咕咚……咕咚……
火光映照的黑暗空間里,鎖鏈拖動的聲音刺耳響起。
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探入高爐之中,竟是抓起了那紅彤彤的銅丸子,直接塞進了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著。
旁邊,一盆燒融的鐵水泛著暗紅的光,被它隨手端起,“咕咚咕咚”灌入喉中。
忽然,祂的動作猛地僵住,碩大的頭顱豁然抬起,望向南方,望向玉京市的方向。
那雙赤紅的眸子里先是閃過一絲極度的錯愕,隨即化為了滔天的狂喜與暴戾。
“哈哈哈……”
“沒死……”
“原來,你還沒死啊!”
“那就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哈哈……”
震耳欲聾的狂笑在密閉的空間內回蕩,震得灰塵簌簌落下,恐怖的力量仿佛要將這座廢棄的工廠掀翻。
與此同時,神秘的太歲村。
終年霧氣繚繞,為這條村子平添了三分詭異。
村口處,那三米多高的墳冢前火光繚繞,紙錢飛揚。
“龍虎冢,張家墳,墳里全都是死人,死人竅里沒有魂,沒魂沒魄作仙人……”
呢喃的低語仿佛歌謠般,回蕩在神秘的村口前。
瘸腿老者蹲在地上,靠在墳邊,慢吞吞地燒著紙錢,火光照亮了他溝壑縱橫的臉。
手邊放著那根陪伴他多年、黝黑沉重如精鐵鍛造的拐杖,正被他一搭沒一搭地磨著拐杖的底端。
“嗯!?”
忽然,瘸腿老者的動作猛地頓了一下,渾濁的雙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猛地抬頭,望向南方天際,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精彩萬分,錯愕,疑惑,驚異……最終化為一絲凝重。
“龍虎山……命可真大了,經歷了那場道門大劫,居然還是活了下來。”
“嘿嘿,有意思了,有意思了。”
瘸腿老者咧嘴一笑,旋即神情恢復如初,繼續低頭,燒著紙錢,磨著那幽黑發亮的拐杖。
玉京江灘。
朦朧夜色中,袁天都死死地盯著姜萊,一字一句卻是從齒縫中迸了出來。
“天生靈胎……”
“你是龍虎山的那尊天生靈胎……原來你沒死!”
此言一出,直如石破天驚,震動了所有人的眼球。
“天生靈胎!?”
張凡勉力抬眼,看向那道纖細卻仿佛承載著整片天地重量的背影,心中涌起驚濤駭浪。
他早知姜萊不凡,卻未曾想,她竟有著這般來歷。
對于袁天都的驚呼,姜萊恍若未聞,她周身那與天地自然交融的氣息愈發磅礴,清冷的眸子深處,仿佛有山川起伏,江河奔流。
砰……
她動了!
身形再次與夜色、與江風、與莽莽天地融為一體,轉眼之間,她劃過的軌跡如同一道無形的洪流,直沖袁天都。
所過之處,虛空仿佛都在哀鳴,腳下的江水為之斷流。
“你歷經大劫,如今還有幾分能耐?”袁天都一聲冷哼。
面對這樣的姜萊,他也絲毫不懼。
忽然,他左側,無盡江水沖天而起,化作一條比之前凝實十倍、鱗爪飛揚的玄水巨龍,龍睛之中蘊含著江河之力的沉重與浩瀚。
他右側,虛空生炎,并非凡火,而是引動自身離火之精凝聚而成的赤焰朱雀,雙翼展開,焚天煮海的熱浪讓空氣扭曲蒸騰!
天人合一,乃是自身小天地溝通大天地。
真火引動江水,江水點燃真火,恰似坎離相交,卻如陰陽相還。
水龍赤雀,交纏盤旋,朝著姜萊鎮壓而下。這是真正的天地之力,是代天行罰的威能!
剎那間,兩道恐怖的氣象,在這玉京江灘之上,轟然對撞。
沒有聲音,或者說,所有的聲音都被湮滅。
視野之中,只剩下無盡的光與無盡的暗在交織、在吞噬、在崩壞。
空間在扭曲,光線在彎折,腳下的江灘大地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然后被逸散的能量化為虛無!
長江之水被恐怖的力量排開,形成一個深可見底的巨大真空地帶,良久都無法合攏!
天地,仿佛在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那毀滅性的、吞沒一切的光影混沌!
在這末日般的景象核心,姜萊的身影與那水龍赤雀死死抗衡。
她那看似渺小的身軀,卻仿佛成為了天地怒濤中的唯一礁石,任憑沖擊,兀自屹立!
也就在這生死關頭,力量碰撞最激烈、能量場最為混亂的瞬間……
姜萊緩緩回頭,看了張凡一眼。
“姜萊……”
“我的力量只恢復了一些……”
姜萊喃喃輕語,忽然,那空出的左手朝著張凡所在的方向猛地一拂。
一股柔和卻無可抗拒的力量瞬間包裹住張凡重傷瀕危的身體,將他如同無根之萍般拋起,劃破混亂的能量亂流,朝著那波濤重新合攏、深不見底的無盡長江墜落而去。
“姜萊!”
張凡低聲嘶吼,他艱難地睜開雙眼,好似要將這一幕永遠記住,目光所及,便是那兩道毀天滅地的氣象徹底碰撞、湮滅、將姜萊和袁天都的身影完全吞沒。
這一刻,天地都仿佛消失了。
下一刻,冰冷的江水將張凡徹底包裹,無盡的黑暗與洶涌的暗流拖拽著他的意識,沉向不可知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長夜轉瞬即逝。
東方露出了一抹魚肚白。
江風漸漸平息,翻涌的江水在失去力量的攪動后,也慢慢恢復了往日的流淌。
只是那江灘,早已面目全非,如同被巨獸啃噬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廢墟和深坑。
“怎么會這樣……”
就在此時,一道身影如同疾馳的箭矢,沖破夜色,踉蹌著落在這一片廢墟的邊緣。
方長樂的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急切的目光掃過空曠的江灘,掃過那觸目驚心的戰斗痕跡。
沒有。
什么都沒有!
看不見張凡。
看不見敵人。
這諾大的江灘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
“張凡!”
方長樂嘶聲呼喊,聲音在空曠的江岸上傳出老遠,卻只有江水拍岸的回應。
他一遍遍搜尋,不肯放過任何一寸土地,任何一絲氣息殘留。
可是,除了那狂暴能量肆虐后的余燼,再無任何生命的跡象。
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擔憂,所有的義無反顧,在這一刻,盡數化為了無邊的空茫與窒息般的絕望。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那長夜將明,只覺得胸口處,仿佛有一團熾熱的火在灼燒,又像是一口淤積的、無法吐出的氣,堵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絞痛。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匯聚成一聲壓抑到了極致,而后猛然爆發、撕心裂肺的……
“啊!”
悲憤的嘶吼,如同受傷孤狼的長嚎,刺破了玉京郊外的寧靜長夜,在滾滾東流的長江水上,久久回蕩,散入那即將消散的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