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外,雪花飄舞,鋪了一地,書房內,炭火噼啪,驅散著寒氣,兩盞青銅燭臺立在桌案兩側,燈芯跳著昏黃的光暈,將滿室的陰影拉得狹長。
案上沒有書卷筆墨,反倒是放著一個沙盤,細沙堆塑出山川溝壑、關隘城池,幾枚竹制的旗標插在其間,標出兩種不同顏色。
沙盤后,一把大椅上,大乾國師赫連山身披甲胄端坐其上,鱗甲在昏黃的光芒下泛著冷光,灰白頭發散亂著盤髻,臉上溝壑叢生,仿佛風燭殘年的老人,可那坐姿卻如瘦虎蟠踞,脊背筆直,帶著一股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勢。
桌案前,朝廷來人抬手利落地掀開兜帽,抖落一地風雪,兜帽落下,現出里面的人臉,是一位眉眼冷峻,頜下留著短須的中年男子。
此人躬下身子,朝上雙手抱拳,額頭微微垂下,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鏗鏘,打破了書房的靜謐,帶著不容置疑的語調:“赫連大人,陛下急召您回京!”
話音落下,書房內的燭火一壓,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個抱拳肅立,一個踞坐如虎,無聲的死寂在昏暗的光影里彌漫開來。
桌案后,赫連山隱沒在燭火中的半張臉隨著身子前傾,現了出來。
昏黃的火光照在他臉上,照不亮臉上溝壑間的陰影,赫連山眼睛半瞇著,渾濁的眼白里爬著一根根紅絲,里面藏著寒星般的銳光,那是久居上位、浴血沙場沉淀下的殺氣,即便靜坐不動,也讓人不敢輕易直視。
“回京?”他開了口,聲音帶著幾分低沉,“陛下可說是為何事?”
下方的男子沒有抬頭,聲音悶悶道,“如今涼王作亂,人心不穩,陛下讓大人回去主持大局,陛下也牽掛老大人的安危。”
“抬起頭來再說話!”赫連山沉聲開口。
對面那位朝廷密使,聽言抬頭。
“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赫連山那雙眼睛在燈火下有些駭人。
“涼王作亂,陛下讓大人您回去主持”
此人話還沒說完,就見桌案后的赫連山抬了抬手,打斷了她,渾濁帶著血絲的眼睛盯著對方,
“呂天極,你在老夫面前撒不了謊。”
赫連山呼出了來人的名字,此人是禁軍一位副統領,屬于天子近衛。
“老夫要聽真話,陛下這個時候叫老夫回去做什么?”
呂天極此時感覺到一股渾身被看穿的感覺,低下頭去,不敢與這位三朝元老對視,沉默不語起來。
赫連山皺了皺眉,從座位上站起身來,隨后走下來,邊走邊說道:
“看來有什么不方便說的,讓呂統領閉嘴了。”
呂天極抱的拳松下來,低聲說道:
“赫連大人還是不要為難在下了,陛下圣旨就是這么下的。”
“在下也不敢揣測圣心。”
“只是近來,朝堂上出現了風言風語,陛下為之茶飯不思,喜怒無常,還請國師大人回京,穩住朝廷動蕩的人心”
赫連山聽聞此言腳步一停,目光凝視這位禁軍副統領,
“說吧,朝堂上都有哪些風言風語?”
呂天極聞言直起身,抬起頭,但依舊不敢逼視這位三朝老臣的眼睛,
“眼下,涼王率軍打進關內,朝廷連派大將,未能克敵,反而損兵折將,陛下大怒,大臣們也相互推脫責任,導致朝堂上發生動蕩,甚至有大乾有國朝要傾覆的傳言傳到了朝堂之上,鬧得人心不穩。”
“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蜀地傳來國師大人讓權給那位陳大將軍,讓其接管節制整個蜀地兵馬的消息,讓朝堂上更加不安,為此事爭論不休。”
“朝堂上大臣們多數認為,這位陳巡天使,早有反心,很有可能會成為第二個涼王之類的話,關鍵是,此人掌權后,當初陛下派來協助的京官被其秘密看押,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而這樣的情況下,朝堂上就有風言風語,說國師大人您助紂為虐,放虎歸山,很可能會讓社稷崩壞,造下大孽。”
“想來,陛下下旨將大人急召回京,是想讓大人回去平息這場風波。”
呂天極這位禁軍副統領,面色凝重說出了當下朝廷中的一些情況。
赫連山聽完,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些,眸子里跳動出寒光,
“都這個時候了,這些家伙的嘴皮子還是管不住。”
“恐怕,這些酒囊飯袋,肯定還說了老夫不少壞話吧,例如說老夫也意欲謀反?哼,在陛下面前參老夫的肯定也不少!”
呂天極表情微變,眼前這位赫連國師確實說中了,真有不少言官在朝堂之上參這位大乾梁柱,但很快隱藏好表情,扶了扶手,臉色不自然道:
“赫連大人乃三朝元老,輔佐陛下,披肝瀝膽,沒人會懷疑大人對陛下,對大乾的忠心。”
“還請赫連大人不要多想!”
赫連山眸子中映襯著搖曳的火光,在昏暗中的亮的嚇人,但最終還是嘆息一聲,
“沒人理解老夫的用心良苦,他們在朝堂上只需動動嘴皮子,卻不知道蜀地形勢嚴峻,每天都在死人。”
“若是老夫不禪權,孤木難支,蜀地遲早會成一個炸藥桶,一點就炸,到時候波及到外面,怕是比北涼叛軍還要可怕,局面恐怕徹底失控,覆水難收。”
“老夫不覺得自己這步棋有什么錯誤的地方。”
“看來,陛下也不能理解其中用意,這時候召老夫回去。”
呂天極看到這位老國師臉上蕭瑟寂寥的表情,有些動容,又忍不住低下頭去,
“大人,回京吧!”
赫連山側過身去,背著手,頭微仰著,眼皮垂落下來,最后睜開眼睛,里面有復雜,不甘,決絕,憤怒,最后開口,
“老夫不回京!”
“什么?”呂天極面色驚變,確認了一遍,“赫連大人,這可是陛下的旨意。”
赫連山沒說話,走到窗戶邊,推開了窗戶,頓時有涼風卷著風雪沖入里屋,壓得燭火搖曳不安,他看著窗外飛舞的雪,
“老夫若是這個時候走了,那之前所做的努力,一切都付諸東流,現在蜀地三線受敵。”
“北邊的北涼兵馬被陳淵打退,暫時不用考慮北線的壓力,老夫坐鎮西邊魔國,他陳淵去解決南線十萬大山的問題,分工明確。”
“若是老夫這一走,沒有武圣級大神通者坐鎮,魔國魔族必須卷土重來,那老夫在此駐守這么長時間的意義在哪,定安府還是會被后面的魔潮沖垮,失去制衡,這么蠢的事情老夫可不會做。”
“還請呂統領,就此回去復命,向陛下告明情況,跟陛下說一聲,老臣日后自當賠罪。”
呂天極聽言,急忙欲要勸說這位老國師接旨,跟他一起回京,
“大人,這畢竟是陛下”
卻見赫連山沒有理會,而是轉過身子背對這位禁軍副統領,
“來人!”
隨著這聲落下,外面很快響起盔甲碰撞的腳步聲,接著方才領路的銀甲將軍和幾位甲士快步走了進來。
“國師!”銀甲將軍立正的筆直,抱拳肅立。
“安排呂統領下去休息,明日一早送出城去,不要有任何聲張,所有知道此事的人讓他們管住自己的嘴,擾亂軍心者,斬。”
“是。”銀甲將軍應聲,隨后上前兩步,來到呂天極側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呂統領,請吧。”
呂天極看著這位老大人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唉了一聲,轉身甩袖,就此離開書房。
其他人跟著離開,房門關上,將風雪隔絕在外。
等人走完,赫連山筆挺的身影,像是泄了勁兒,變得幾分佝僂,他對著無人的空氣低聲自語一聲,
“陛下,連你也覺得老臣在助紂為虐不成?”
“老臣不能走啊,走了就徹底寒了蜀地將士的心了啊!”
他長嘆一聲,緊接著咳嗽了起來。
視線拉出書房外,風雪呼呼,那昏黃的燈火被淹沒在夜色當中。
次日清晨,廣安府,府司。
一個個人影從之前的小院院門里走了出來。
都是昨夜宴會中的歌舞伶人,侍者庖廚。
一個個人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笑容,嘰嘰喳喳,全然沒有昨晚的恐懼和驚惶殘留的痕跡。
“第九山的大人賞賜真闊氣,這次來對了。”
“發財了發財了!”
半盞茶時間后,小院內大廳,一位青甲校尉快步來到此處,朝著廳內坐著的陳淵躬身稟報:
“將軍,人都已經離開了。”
“有沒紕漏?記憶都抹除了?”陳淵淡淡開口。
“回將軍,除了我們自己的弟兄,其他人關于不死君王的相關記憶都已經抹除。”
陳淵點了點頭,隨后問,“你們的柳驃騎回城沒有?”
“回將軍,驃騎將軍那隊人馬還沒回來,不過派去附近幾座府關遞信的幾批兄弟已經歸隊了。”手下青甲校尉稟報。
“嗯,想必是路程太遠,還在回來路上。就這樣吧,等柳驃騎回來后,你傳本將命令,除開赤水府,其余六座白骨城,爾等可借道而過,刺探十萬大山的妖魔行跡,若是遇到危險,可選擇就近的六府之一,進城避難,六城君王會賣本將三分薄面。”
陳淵如是說道。
這話后面的內容,就是他昨晚設宴款待七君王得到的“態度”。
除了“南明天王”中途離席,其余六位君王愿意賣他一個面子,同意了他的要求,他麾下的兵馬可以借道,也可以在緊急情況下進行避難。
這個結果,說實話,出乎陳淵的意料,比想象中順利,讓他這趟出行沒白來。
“諾,屬下會將將軍的話轉達給驃騎將軍。”
而陳淵也就此站起身來,
“本將現在要回撫司,你們這部跟著柳青,注意安全。”
既然忙完了和七君王的商議,接下來,就要準備戰爭動員了,云頂山正在招兵買馬,他這個時候,也該回去主持大局了。
說完,陳淵的身影在空氣中很快模糊起來,轉瞬消失不見。
“恭送將軍!”青甲校尉躬身行禮,等沒了動靜,再抬起頭來,接著轉身朝著大廳外走去。
剛準備出大廳時,就差點與一位急步過來的人撞上。
一瞧,是本地中郎將茍志。
“失禮。”
“本中郎見昨天去參加宴會的人都回來了,本將尋思著陳將軍也回來了,趕緊跑過來看看,陳將軍呢?”茍志瞧這位校尉剛從里面出來,一邊說,一邊往大廳里瞧。
“不巧,我家將軍剛離開,回撫司去了。”青甲校尉朝這位中郎將抱了抱拳,說了聲,就側過身離開了。
茍志一聽,滿臉失望,下回再見陳將軍,又不知道是何年月了。
這日,距廣安府七千里外的錦官城,是云頂山道撫司募兵告示張貼的第五日。
云頂山下的募兵現場,比前幾日更加火爆,前來報名者絡繹不絕。
幾天時間過去,錦官城的這股熱頭還沒過去,這個消息已經輻射到其他府城,許多聽到消息的人,紛紛從各府趕來,參加伐山軍的募兵考核。
第九山依舊一枝獨秀,其他山雨露均沾。
其中,還有一個讓所有人注意到的點,在幾年前妖魔叩關那場戰役中打沒的六支伐山軍,像第一山,第二山,第三山.如今開始恢復了建制,招兵買馬。
十二支伐山旗重新在各個山頭迎風飄揚!
而在這個過程中,云頂山道撫司這個沉寂許久的巨大機器,開始運轉。像負責刀劍盔甲鑄造的幾個司鍛造房里,工匠的錘子都掄冒煙了,甚至大量鍛造相關的任務都攤派給下面的府司,整座道撫司各個部門在超負荷運轉,緊鑼密鼓地進行一場戰爭動員。
這日中午,第九山中郎殿。
公孫羊正在招待幾位前來第九山拜訪中郎將的故人。
什么秦如霜,李觀一道長、蜀山弟子姬無命 都是一齊和第九山并肩作戰的老面孔,在商量著,怎么發起江湖門派參與到這場戰爭動員中。
突然某個時刻,殿外陡然傳來急促聲。
“將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