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義是個木匠,老家在數百里之外的苦騰鎮。
苦騰鎮那地方窮,陋習也多,鎮中有溺死女嬰的習俗,王新義也親眼見過那些喪心病狂的人家,將才出生的女嬰摁在洗臉盆中活活溺死,
當然,有些更加瘋狂的人家,當看清了襁褓之中是個女娃娃之后,便用力往地上摔去——
——恰如此時周玄重重的摔他的女兒小菊。
那些女嬰連帶著襁褓被血染紅的記憶畫面,便不自覺的在王新義的面前閃過,如一道道流動的畫。
洶涌的恐懼之感,充盈著他的內心,而恐懼的情緒河流里,還摻雜了些許要與周玄拼命的想法。
只是兩人的地位,天壤之別,道行、力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語,那些拼命的想法,也就像一朵朵濺起的小浪花,被恐懼河流的浪頭,狠狠的壓下。
“大先生……求求你不要……”
“別他娘的嚎了,跟嚎喪似的。”
周玄將小菊重重的摔向了地面。
小菊帶著驚恐,望著越來越近的地面,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而就在這女娃子的額頭,離地面僅有一寸之時,周玄已經從腰間掏出了“道祖面具”,扣在了臉上。
“龍形虎步。”
周玄的身軀扭成了一個麻花,以極其怪異的姿態,趟著地一般,手伸到了小菊的額頭之下,輕輕往上一托,將小菊托向了王新義。
女兒重新入了懷,王新義便覺得自己像在懸崖邊踩住了塊救命的坎,他忙慌的將小菊摟得更緊了些。
“站著別動。”
周玄再次扭動了身形,如一堵高墻站在父女身前。
然后,他猛的一步踏出,周圍的建筑物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色澤一般,氣勢脫墻而出,盡數凝聚到了周玄的身前。
待到氣勢凝得成熟了,周玄變踏為點,足尖點住地面,騰躍而起,躍到了兩丈來高后,便像一個千斤的墜子,猛然落下,一腳踩在地上。
這一腳,便將周遭數十枚灰白的物事,給震了下來,叮鈴當啷的落了一地。
王新義父女倆連忙低頭望去,只瞧見地上躺著十幾枚森然的鼠牙。
原來剛才,周玄將小菊重重摜向了地面,并不是要做出“殺孩”的惡毒勾當來,而是他的感知力,探測到有暗牙射至,為了更快的采取攻勢,同時也為了讓小菊躲掉那些牙,他才將小菊扔向地面。
“竟然敢來陰的?好大的膽子。”
周玄擋了鼠牙,雙手負胸,冷笑著說道:“那位藏在暗中的老鼠,你現在可以盡情的跑路,我只出一招,斬不了你,算我輸。”
他這番話,聽起來極狂妄,但細細究根溯源,周玄有他自信的底氣,
尋龍感應派,擅用步法、氣勢,借山川之勢,借風水之氣,
明江祖龍、龍神,皆臣服于他,而慧豐醫學院,原本就是明江府的龍興之地,龍氣極其旺盛,此地就是周玄的主場。
周玄五炷香,若是天神起乩之后,便是七炷香火,但借了這龍勢,占據了地形之利,哪怕對方是個八炷香又如何?
“跑遠了沒有,跑得再快些,再快一些,免得我動手過于輕松,討個沒趣。”
周玄閉目凝神,連感知力也未曾放出,只是原地等著。
一道黑色影子,穿著黑色寬袍,在慧豐醫學院的路上,奪路狂奔。
他鼠化的程度極深,一條粗黑的尾巴,遮掩不住了,從袍子下擺處鉆了出來,于身后招搖著。
“我已經有五炷香火的戰力了,原本我以為可以靠偷襲,擊殺周玄……差得太遠,差得還是太遠。”
黑袍人一邊跑,一邊后悔懊惱。
同是五炷香,又借著偷襲的先手優勢,他原本以為自己穩操勝券的,但是。
“唉。”
黑袍人嫌兩條腿跑得太慢,干脆兩條手也撐著地面,像一只逃竄的老鼠,以四足奔跑,兩邊的景物不斷后退,他耳邊也聽到了掠過的風聲。
“那周玄,怎么那般厲害。”
一個靠著鼠化,在兩日之內便升起來的五炷香戰力,曾經又不曾在江湖上走動,怎會知曉——
——周玄即使不靠“起乩”拔高香火,越境殺敵,依然比吃飯喝水還要簡單,若是相同境界,便是來上數十人、上百人,也只會被周玄的“山河圖”、“溪谷真經”輕松鎮壓。
“唳!”
在黑袍人奪命狂奔之時,一頭神鷹已經在天空中呼嘯著追逐。
鷹在天空之中,是速度的代名詞,一旦被蒼鷹盯上的獵物,若不是周玄、畫家那般天地極速,哪怕四條腿跑出殘影來,那也是掙脫不了的。
鷹的尖唳之聲,在提醒著盤山鷹——獵物在掌控之中,需不需要收網琢食。
盤山鷹不急不忙,打了一陣悠長的唿哨之后,手隨意的搖了搖,示意神鷹——帶著獵物再溜溜,不急著收網。
“這畜生就是畜生,哪理解做人之中的道理,大先生顯然要耍耍貓捉老鼠的嬉鬧,咱要出了手,擋了大先生的威風,那還了得?”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呢。”盤山鷹自顧自的說道。
“跑得夠遠了嗎?”
周玄的沉聲話語,受了感知力的加持,凝成一道貼著地面疾速擴散的音波,傳遍了醫學院中的每一寸地皮,自然也傳到了那黑袍人的耳中。
黑袍人聽到聲音,更是加緊了步子,
而周玄,終于將眼睛睜開,他腳下不久前才聚起來的龍勢,并沒有衰減,反而因為長時間的按兵不動,戰意已然旺盛。
“乘龍入淵,龍行千里。”
周玄右腿足尖輕點地面,龍氣便收縮成了點,在周玄的足尖處,快速收縮,深入地底。
當龍氣全部沉退入地底之后,便在地下極速穿梭,只是,地下見不到“獵物”的行蹤,它速度雖快,卻有亂打亂撞之嫌。
周玄則打了個響指,說道:“長林高山,給地下的龍氣照照路。”
長林山,在醫學院西側,是附近最高的山,有了周玄的號令,那漫山的青翠色澤消失,而山峰的最高處,竟然多出了一只青色的眼睛。
眼睛的瞳仁是灰色的,如滿山的巨石顏色一般。
一道白光,從瞳仁之中照出,將黑袍人的行蹤鎖定,地下的龍便有了方向,不再是亂打亂撞,不出數個瞬息,便已經追上了黑袍人。
龍嘯,
嘯聲如警鐘長鳴,
一道地縫,在黑袍人身前數尺處裂開,一條大龍的身子,將地縫擠成了大坑,大龍呼嘯著纏向了黑袍人的小腹之下。
在他的大腿、小腿、腳掌,都被大龍纏住后,大龍猛的收緊身軀,像一塊方硬的碾盤,將黑袍人的下半身碾得粉碎。
他頓時便成了一個“半截人”,五臟流了一地,躺在地上痛嚎不已,再無逃離的能力。
學院后山的涼亭邊,云子良與李長遜共同感應著大龍的行動。
雖說周玄只是殺了一個“五炷香”的小人物,但在這兩位尋龍大天師的眼中,周玄亮出的手段,卻極有可圈可點之處。
“老云,點山為眼,踩地成龍,這等本事,是你們感應派特有的路數?”
“你當我們感應派都是神仙?”
云子良說道:“玄子降伏了明江雙龍,明江府大龍、小龍,皆為他所控,這種控制,極牢固,無需繁多的前戲,便成就了玄子無雙的控龍之法。”
“小龍且不提,大龍,被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要它們成眼,它們便成眼,要它們入地,便只能入地,在明江府中,神龍、祖龍幫襯,哪怕是人間八炷香的半神,也休想傷得了玄子。”
獅子博兔,亦盡全力,學院這場“貓捉老鼠”的小玩樂,也足夠見到周玄的控龍真章。
李長遜沉吟了許久后,忽然轉頭,對云子良說道:“師祖,你說周玄若是抵達九炷香,會不會上天斬了我啊?”
“諸多天穹級神明里,我的戰力可是能排進倒數幾名……當然,若是發揮稍微失常,我可能會排倒數第一,我這么弱,周玄若是柿子挑軟的捏,不就捏上我了?”
李長遜不無擔心的說道。
“你想什么呢?”
云子良差點笑出了聲,說道:“人家是鳳凰,不是貓頭鷹,不吃你叼的那只爛老鼠……還飛升天穹,去當神明級——沒瞧見玄子把神格當大白菜發呢?”
“當神明級很次嗎?既然這么次,那為什么那么多人搶?”
“滾一邊去吧,玄子是要成為第十天神的人物,不稀得瞧你的神明級位置,把心放肚子里。”
云子良哂道:“這等神話級的天資,修到了九炷香火,若是只能當個神明級,那便是根本沒兌現他的天賦。”
“而且哪怕是天神級,我覺得也未必是玄子的最終上限。”
“難不成井國還能出現第五個天尊?”李長遜講到“天尊”,聲音都變小了許多。
“等著瞧吧,玄子的香火神道之路,或許才拉開了冰山一角。”
黑袍人已經被周玄斬去了半條身子,周玄神魂日游、移形換影發動,王新義便瞧見不遠處的周玄,忽然就消失了,幾個瞬間之后,周玄又莫名出現,手中提著半截黑袍人的尸身。
這位黑袍人,臉部已成鼠形,皮膚上長滿了短刺似的黑毛。
周玄將黑袍人扔在地上,對王新義說道:“我早已向醫學院中放出話去,鼠化之人,或許有其因由,不可妄殺,你女兒也是如此。”
“我只殺那些胡亂逃竄、又或者胡亂殺人的鼠化之人,就如我手中這人一般。”
周玄將半截人往上舉了舉,又說:“貴姓?”
“不敢談貴,小人姓王。”
“王老哥,心放肚子里,我周玄的面前有一道鏡子,照得很明亮,若你女兒無過錯,豈會亂罰。”
“多謝大先生,大先生就是明江的青天。”
王新義激動了起來,他向來聽別人講,大先生一言九鼎,既然如此說了,那必然不會害他女兒性命,怎讓他不高興。
“把女兒交給他們吧,回家等消息,而且多半是個好消息。”
周玄指了指不遠處的畫家以及數位骨老。
“唉,唉。”
王新義這才抱著女兒,對來接人的骨老連聲囑咐:“大先生說了,不可妄殺,我女兒沒罪的……”
“放心吧,大叔,大先生的眼睛照著明江府呢,我們這些當差的、做弟子的,誰敢胡來啊。”
骨老將小菊接了過去。
畫家則和周玄遠去,商討著明江府內的局勢。
“大先生,好俊的手段,一道龍氣便成大龍,天涯海角,如影隨行。”畫家夸贊道。
他早就聽人講過,空間法則,人間極速,但卻被尋龍天師克制。
就如他畫家,若是在使用空間法則之時,被天師的龍氣掛住了,不管逃到何處,那龍氣便如附骨之疽一般,揮之不散。
往日他還有些不服氣,但今日見了周玄的控龍手段,便是深信不疑了。
“小手段而已。”
周玄將那半截身子人,扔給了畫家,說道:“你們骨老會個個都是神秘學家,找幾個罪孽深重的鼠化之人,而且鼠化程度要深的,像你手中半截人一般——解剖一下,查查鼠化的源頭在哪里。”
鼠化程度深了,連周玄都敢暗殺,顯然已經失了心智,哪怕拘起來,要治好都難……不如殺掉,讓骨老會做些實驗,也算提供了些價值。
“好說,好說。”
“不行!”
在畫家同意著周玄的想法時,一道清亮的喊聲,便喝止這一場“解剖研究”。
周玄、畫家各自轉頭望去,見來人是「山祖」李長遜和云子良。
”鼠化事件,我最開始沒有看懂,但知來龍去脈,以及見了這些鼠化之人的模樣之后,我便瞧懂了。”
李長遜繼續說道。
周玄問道:“你懂什么了?”
“鼠化之人,并非直接來自地淵,他們是中了天鬼謠。”
李長遜斬釘截鐵的說道。
周玄指了指不遠處的“周記竹屋”,說道:“屋里講,老畫,你把那半截人找骨老接手,跟我一起去商討。”
“好說。”
畫家將黑袍鼠人,交接給了骨老,尾行跟上了周玄、李長遜。
等幾人在竹屋落座后,
李長遜才說了起來:“大先生,那地淵之子——惡鼠,好生歹毒,在醫學院內傳播了「天鬼謠」,便是斷了你重建明江府的念想。”
“李山祖何出此言。”
周玄皺著眉頭,問道。
李長遜指尖蘸了些茶碗里的水,在桌上繪出一座古城,他指著古城的門樓說道;“此地,在上古年間,原本叫崇山關,處于井國的極南之地。”
“南方富饒,崇山關便是如此,此城中,瓜果富足、糧食充裕、民風也極淳樸,原本一切都很美好,但此地,便是天鬼「祖謠」的降臨地。”
“「祖謠」這只天鬼,所過之處,便會撒下謠言之病,使得一城之地的百姓,都變成黑鼠形狀,便如今日的那些鼠化之人一般,
鼠化之人,會傳播謠言,若是意志不堅定之人,會被謠言迷失,漸漸的,那些沒中謠病的百姓,也會慢慢失去自己的心智,成為鼠化之人的傀儡。”
李長遜說到此處,便講道:“如今的醫學院里,用不了多久,便如昔日的崇山關一般,謠毒遍地,謠言四起,罪惡抑制不住的滋生,大先生想將明江府的百姓民心,擰成一股繩,怕是天難地難了。”
「意志天書」原本就是依靠百姓心齊,愿望擰到了一個方向,待收集到了足夠的愿力之后,才能實現天書中的心愿,以達到改天換地之功。
而天鬼「祖謠」降下的謠病,便是將百姓的民心攪亂——別說心齊,若是任由其發展,人心只會被“謠言”牽著鼻子走。
“那我就很奇怪了,「祖謠」是天鬼,「混沌」也是天鬼,為什么混沌意志,培養出來的地淵之子惡鼠,會有「祖謠」的特性,能在醫學院里,悄無聲息的散播謠病?”
“這便是混沌的傳說了。”
李長遜幽幽說道:“那混沌的特性,是吞噬一切,傳說,它無所不吃、無所不吞,甚至連同是天鬼的「謠鬼」,都被他吞噬了,成了他身體里的一部分,
當然,傳說之是傳說,我向來沒有當真,但那惡鼠在明江作亂,我便敢肯定,傳說竟然是真的……”
“也怪不得那惡鼠,那般干脆利落的便死去了,他在用明江謠病,跟你做最后一場對抗。”
李長遜講到此處,也是有些氣惱,一拍桌子,說道:“我只知道那只惡鼠,經常出入地淵,卻不知道他出地淵做些什么,竟沒想到,是來明江府傳播謠病……”
“那些鼠化之人,只是些起了謠病的人,但其余的人,并不代表他們是安全的。”
李長遜又補充道:“謠病無影無形,無法追查,那些看似正常的人,說不定身體里,已經埋下了謠病的種子,只是暫時沒有發病而已。”
云子良和畫家聽到這里,都有些著急了起來。
畫家問道:“李山祖,你的意思是——哪怕我們處理了鼠化之人,等到了明天,依然會出現新的鼠化之人?”
“就像田地里的麥子,割了一茬長一茬唄?”云子良也附和。
李長遜沉默了數秒后,嘆著氣的點了點頭:“謠病如疫,時刻都在傳播,而且如何傳播的,怕是連天神都想不出原理來,當年天神大敗,九大天神里,有八大天神受了蠱惑,最后只有儺神存活了下來,那些天鬼啊,下三濫的招術很多的,防不勝防。”
周玄聽到此處,便明白了局勢。
明江府,尤其是慧豐醫學院出,正在擴散一場病名為“謠言”的疫病。
“李山祖,你對那謠病,知道多少?”周玄又問。
李長遜說道:“不太清楚,但有一點——人群越是稠密,那謠病的傳播速度便越快,而且照你們剛才的說法,是要將那些已經起了謠病的鼠化之人,關在一起,這是萬萬不可的,
鼠化之人一旦集中,那一群人的鼠化程度,都會迅速加深,而且謠病會為他們賦予極高的戰力。”
“剛才那個與大先生動手的人,他在謠病發作之前,估計就是個平頭百姓,沒有受過香火,但就因為鼠化的程度深,便擁有了五炷香火的戰力,
若是你們抓回來的那些鼠化之人,群聚囚牢之后,鼠化程度都迅速加深的話,怕是光是看住他們,便要耗盡明江府所有的兵力。”
數百個人,在短短的時間之內,若是都因為鼠化程度的加深,成了五炷香、六炷香,那還了得?
而且,偷襲周玄的黑袍人,還沒有完全的鼠變——若是真的“鼠變”得徹底了,會不會將戰力拔高到七炷香、甚至……
“怪不得太平秤,稱量明江府的時候,會當場破碎,顯示明江府有了天大的災禍,原來真正的痛處,在這兒呢。”
周玄把玩著手里的茶杯,心里卻已經極快速的思考了。
重建明江府的重大事宜,他原本以為進展還算順利,但有了“謠病”橫插一杠子后,似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殺掉今晚所有被抓捕而來的鼠化之人?先不說大肆殺伐,會不會真的引起民變,就算全殺了,本質上也沒有效果,因為依然有“謠病”,在看似正常的災民身體里埋伏;
把所有抓捕起來的人,關在一起,往后只要是出現了“謠病”的人,就送過去,集中看管?
也不行,這些人聚集后,鼠化速度會加快,最后看管看成了一大窩子的戰力高手,明江府扛不住。
若是放任不管呢?
那明江府會變成曾經的“鼠城”崇山關,從此成為廢墟之城,徹底失去了希望。
“還真是棘手啊。”周玄嘆著氣,凝望著手中的茶杯,很是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