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風怕自己的說法,不太能強調明江府的危局,又講出了更多的細節。
“太平秤的法相破碎之后,我又連續三次,重新聚起了太平秤,繼續秤量明江安危,但無一例外,所有法相,全部破碎。”
“這是明江府大劫已至的信號,我便馬不停蹄,匆忙來找大先生。”
青風如此說道。
周玄聽到此處后,便想起了最后一個地淵之子——那只肥鼠,它在死前說過,要送給明江府一項大禮。
想來,這番話已經應驗了。
“大禮,大禮是什么?”
周玄又問青風:“明江府金鐘有何異動?”
“暫時沒有。”
“金鐘沒有異動,便不是外敵來犯。”周玄想了想,便和青風、彭升出了地淵,在慧風醫學院里巡視起來。
那些災民,見到了周玄,都停下手里的活,熱情的打著招呼:“大先生。”
周玄一一揮手示意,同時釋放出感知力,去感知著周遭是否有異動。
沒有任何收獲,
他便仰起了頭,瞧向了天上盤旋的神鷹,朝著鷹招了招手。
神鷹瞧見了周玄的召喚,就等于盤山鷹瞧見了。
“唳!”
陣陣的神鷹唳鳴,在呼喊著盤山鷹。
鐘樓之頂,盤山鷹聽見了唳鳴之聲,當即便從斜挎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鷹羽,默念著法訣。
“雁過拔毛,鷹過留蹤,人化鷹影,天地隨形。”
他就黑色的鷹羽往天上一扔后,身形化作了一道黑色的影子,朝著周玄的方向,飛掠而去。
“盤山鷹,拜見大先生。”
盤山鷹歪著佝僂駝背的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耳朵往周玄的方向靠了靠。
以他的耳力,哪怕數十米外,都能清晰的聽到周玄的呼吸聲,之所以作出這般姿態,是因為他曾經是匪寨里豢養的鷹奴。
做奴的人,時刻都要有身體動作,給主人一個心理暗示——您吩咐的,我在認真傾聽,不敢錯過半句。
周玄問道:“老盤,今日的明江府,有什么動靜沒有?”
“神鷹巡視,沒有發現異常。”
盤山鷹話鋒一轉,又起身,對周玄說道:“不過,老奴帶倒是瞧出些不對勁的來。”
“講講看。”
周玄說道:“慧豐醫學院里的人,像是變少了。”
“你確定?”
“不敢確定,只是一種感覺。”盤山鷹說道。
“你的感覺,準不準?”
周玄又問。
“通常來說,是很準的。”
盤山鷹指著自己的胸膛,說道:“大先生,你也知道,我盤山鷹,以前是綁肉票的,劫過商隊,一條大商隊,數百人,甚至上千人,我只憑感覺,哪怕這商隊里有條狗逃掉了,我都能察覺得出來,然后派出神鷹拘捕。”
“還真是術業有專攻啊。”周玄吐槽道。
“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往后跟了大先生,那些作奸犯科、坑蒙拐騙的事,我一樣都不沾……我與罪惡不共戴天。”
盤山應直接起誓,手舉得高高的。
周玄將他手壓了下來,說道:“那你能感覺到,醫學院里的災民,在哪里少的?失蹤的大致區域知道嗎?”
“整個明江府,八成以上的幸存者,都集中醫學院里,人口稠密,活動區域那是熙熙攘攘,我的感覺,一進入人群,便被稀釋了,太具體的事情,我感覺不到。”
彭升聽到這里,給周玄出著主意,說道:“玄兄弟,我們彭家鎮的族人多,我把族人分派出去,挨家挨戶的登記,看看誰家少了人。”
“這招不管用。”
周玄說道:“如果明江府目前出現了意外失蹤人口,而這些失蹤案,又有歹人作祟的話,他們會先向哪種人下手?”
“必然會挑些沒有親朋的孤家寡人。”
明江祆火大災,不少家庭燒得就剩下一個人,而且這些人中,不乏有那種不愛交際的,這般人物,哪怕是死了、不見了,也沒其余人會在意的。
只靠人口登記,怕是白白浪費了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會鬧得人心惶惶。
“那如何是好?”
彭升又問。
“目前來說,找出導致明江災民失蹤的真兇,反而不是重中之重。”
周玄說道:“那個兇手藏在暗處,我以神魂日游,掠過慧豐醫學院時,沒有瞧出不對勁的地方來,老盤的神鷹,也沒有瞧出異常,它隱藏是有些深的,
要把它從暗處挖出來,不太容易,需要一些時間,這段尋他的時間里,他若是繼續作案,還會有更多的人失蹤。”
“得多找些眼睛在暗中盯著,逼他不敢繼續作案。”
周玄說道。
盤山鷹感覺有被點到,以為周玄是怪他監管不力,當即便表起了衷心,連聲說道:“大先生,老奴深知您吩咐的任務極其重要,那是絲毫不敢怠慢,連眨眼都不敢眨得太多……”
“老盤,我沒點你呢。”
周玄揮了揮手,說道:“你出了全力,我豈能不知,但人力有窮時,你那些神鷹,數量畢竟不夠……我要去找些人手,你待會去找畫家,領些山珍補藥,你操勞的時候,也得注意身子骨,你那些鷹,也要補一補,別累死在天上了。”
要想馬兒跑,就得馬兒多吃草。
“那便多謝大先生了。”
盤山鷹臉上堆滿了笑——以往匪寨之中,若是寨主不爽了,都拿下面人撒氣,哪像大先生這般寬仁,是你的錯就是你的錯,不是你的,別來背黑鍋。
周玄告辭了彭升、盤山鷹后,便日游回了東市街,在老畫齋的后院里,尋找了幾只覓食的黃皮子,說道:“認得我周玄嗎?”
那些通了靈的黃皮子,可能不認得周玄長什么樣子,但都聽過周玄的名號,當即便立起了身子,不停的點頭。
“去通知黃禧,我在老畫齋等她。”
周玄說完,便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后院。
老畫齋,在祆火之時,有東市龍神護著,是街上為數不多沒有被燒毀的建筑了。
周玄靠在椅背上,想起他第一次見黃禧時,便是在老畫齋的后院。
時光荏苒之中,有些事,總是沒變。
但有些事,已經大變。
當時的東市街,一派熱鬧蒸騰,而如今,卻是殘垣斷壁,與廢墟無異。
“咄、咄、咄。”
黃禧的高跟鞋,踩在石磚上,傳來陣陣脆響,她的身姿依然妖嬈。
她晃蕩著腰肢,風情萬種的扭向了周玄:“哎喲,彼時彼刻,您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凈儀鋪老板,這此時此刻啊,你都成了明江府的大救星,人人推崇的大先生,時光變得真快啊。”
“你們黃門逃得也快。”
周玄眼含著笑意,說道:“明江府祆火之災,你們黃皮子藏得是真溜嗖,一只都瞧不見。”
“黃門的能耐,都在賺錢、尋人上,上陣殺敵,并非我族強項,在這個方面,不如狐族勇悍。”
“既然擅長尋人,那我便挑點尋人的活計,讓你們黃門幫幫忙。”
周玄說道:“你們黃皮子的族人,比明江府的幸存者多多了吧?我用雪山掌參二十株,和你做筆買賣。”
聽到雪山掌參,黃禧當即大喜過望,但很快,又失落了下來。
黃門的消息網那般靈通,她當然知道——八府狐門,為了感謝周玄的恩情,送來了一筐接著一筐的山珍,甚至連紅參童子這般至寶,都送過來了。
“黃門求當官、求賺錢,卻不知道,這錢,在世俗里最稀罕,在香火神道里,便如路上的石頭一般,管它是大是小、是圓是方,路過的人都不會多看上一眼,而當官……呵……這方天地間最大的權力,都掌握在香火神道的那些大人物手上,當的那是官嗎?那是奴才!”
“狐族托掛上了大先生的大勢,喜山王都要位列仙班了,而我們黃門,卻要為二十株掌參沾沾自喜……黃門,終究是沒什么大出息的。”
黃禧有些自怨自艾了起來,神色不對,周玄也瞧見了,便問:“覺得價錢不合適?”
“哦,怎會是價格不合適,只是掌參貴重,二十株數量過多,若是不聽聽大先生吩咐我們黃門做什么事情,我們是斷然不敢接受的。”
黃禧將自己的小心思給隱藏了起來,重新將話頭,轉到了生意上。
周玄說道:“有藏得很深的歹人,在殘害明江府的百姓,這歹人手段有些棘手,我希望找你黃門相助,你們黃門弟子多,散布到慧豐醫學院的角角落落里去,充當我的眼睛。”
“就是幫著你看家護院……那歹人知道我們黃門弟子無處不在,也不敢動手接著殺人唄。”
“這是你的理解……我覺你理解得沒錯。”
周玄笑吟吟的說道:“若是你們應下來了,二十株掌參,我派游神司送到府上。”
“二十株怕是不夠,畢竟要出動那么多的黃門弟子,價格需要往上提提。”
黃禧嘆著氣,她也無奈,黃門在這次大局之中,大好處,沒有撈上,小好處,總要多撈些。
像今日這樣的機會,不是很多。
“再加十株。”
周玄帶上了禮帽,又說道:“這十株掌參,加上了,黃門就得另外再辦點事情,盡最可能的把那行兇的歹人,找出來。”
之所以說“盡最大可能”,便是周玄認為黃門是沒有什么能耐找到那歹人的,但讓它們幫忙找找,打草摟兔子,萬一不小心摟到了,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大先生出此重金,黃門必然全力以赴。”
黃禧當即便應承了下來。
“讓黃門的人,盡快集結。”
周玄講完此話,便神魂日游,回了醫學院。
黃禧很是難過,周玄將價錢提得越是果斷,她就越感嘆黃門錯過了真正的大勢——誰想得到啊,當時查一個神偷堂主,都要拿刺青來交換的年輕人,才過去多久,便扶搖而上,可觸青云了。
那段時光中,黃門沒有將周玄的大腿抱好,也就不怪周玄成了大鵬鳥后,不帶著黃門飛翔了。
“黃門錯過了最好的機會。”黃禧嘆著氣,自顧自的說。
回了慧豐醫學院,周玄便去了后山的涼亭。
涼亭現在是周玄的新家,
五師兄,趙無崖、云子良、小福子,已經在亭外搭起了豪華竹屋,竹屋兩層,也配有竹椅、竹凳、木桌。
當周玄趕到時,眾人已經吃上了“全山雞宴”,蒸的、煮的、炒的,能香得路人一個踉蹌。
“這么早開飯了?”
周玄坐在一樓木桌前,望著采光還不錯的竹屋,夸道:“五師兄,你手藝不錯啊,這么快給咱置辦了個新家?”
五師兄滿頭汗水,拿瓢舀了陶缸里的涼水,咕咚咕咚的連喝三大口,方才止歇,說道:“崖子也幫了不少忙呢,我今天算是發現了。”
“發現什么了?”
周玄問道。
“那崖子啊……別看一天到晚斗嘴,干起活來,真不賴。”
“仿佛有人在夸我。”
“阿額,阿額!”
才說起了趙無崖,屋外傳來一陣黑驢的聲音,接著趙無崖便出現了,肩膀上扛了個竹蔑箱子,他將箱子擱在地上,箱內一陣叮呤當啷的聲兒。
“箱子里都是些啥,就往家里搬?”周玄問道。
“領的物資,都是寶貝。”
趙無崖開了箱子,掏出酒水、汽水、米、面、糧、油,順帶還拿了一個精美的包裝盒,扔給了小福子:“福子,吃。”
“什么呀。”小福子問。
“巧克力。”
趙無崖開了一壇子酒,倒了三碗,給周玄、五師兄各倒了一碗。
“喝什么水?水有四十度嗎?喝酒。”
趙無崖先喝了一大碗,這酒太香,把二樓打瞌睡的云子良給香醒了。
“畜生,喝酒都不喊你師祖爺爺。”
云子良一下樓,也倒了一碗。
于是,一屋子的人,該喝酒的喝酒,該吃巧克力吃巧克力,生活那叫一個滋潤。
周玄含著笑,說道:“我算看出來,這明江府得抓緊重建,你瞅瞅你們,除了五師兄找活干,你們都開始養生了,老云一睡睡一天,再不給你們找點事做,人都過消沉了。”
“那是我們消沉嗎?醫學院這么多口子人,誰不消沉啊。”
趙無崖說道:“大家伙有飯吃、有酒喝、沒事干、不是嘮家常,就是瞎遛噠。”
“我還聽人說了,說這災過成了福。”
呂明坤也沉思著說:“以前東市街賣菜的劉大媽,今天還跟人聊呢,說他們都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鷹神給他們站崗、狐仙給他們送肉、黃仙挨他們的毒打,供他們消遣,三大仙家一起伺候,這是多大福。”
周玄:“……”
“噗!”
周玄一口酒噴了出來,連忙拍著趙無崖的肩膀:“崖子,去。”
“干嘛啊?”
“讓骨老會、城隍的弟子,拿著大喇叭給我通知——黃皮子是我喊來給大家伙看家護院、站崗放哨的,不能亂打。”
“那我得趕緊去,我扛物資回來,瞧見有好幾只黃皮子給人打死了。”
趙無崖擱了酒碗,就去了屋外,騎著黑驢就去了。
屋里人繼續聊著天,
周玄對云子良說道:“老云,讓你瞧個好東西。”
“啥呀。”云子良問道。
“你瞅瞅這個。”
周玄右手沖著左手的手心一指,一面龜甲,便從袖子里鉆了出來,貼在掌心上。
“遁甲的龜甲?”
云子良一伸手,去抓那龜甲,龜甲不停的顫抖,在掙扎著。
他當即便反應過來,這龜甲極靈動,便換了姿勢,小心的捧在手里看。
當他將龜甲翻轉了過來,便瞧見龜甲的背后,貼著縮微版的折扇、骨牙、醒木,頓時便說道:“這龜甲哪兒來的?”
“龜千歲這號人物,聽說過嗎?他摳了眉心一片骨,送給我的。”
“你小子賺到了。”
云子良說道:“這片龜甲之中,有那老龜蘊藏的修行門道,他估計有八炷香頭了。”
“我回來,就是要感悟感悟這門道的,慧豐醫學院里,出了怪事,盤山鷹感知到有人在失蹤,但我的感知力,他的神鷹,都瞧不出異象,我想著吧,感悟感悟龜甲,學了遁甲的手藝,我好做一場推演,看能不能把那歹人,給推演出來。”
周玄一陣白話,云子良當即催促道:“那還等什么,趕緊感悟啊。”
“我還沒吃飯呢。”
“吃什么吃,州難當頭。”
“我找了黃門的弟子盯著在。”
“那也不行,趕緊感悟去,都什么時候了,你竟然還吃得下飯。”
周玄:“……”
為了加快周玄的感悟節奏,小福子提前給周玄開了飯,
一碗大米飯,蓋了兩個紅燒山雞腿,再配了些青菜,拌了一勺醬汁,吃得周玄杠香。
吃飽喝足,
周玄便上了二樓。
二樓是個大通鋪,所有的地板,都用被褥蓋起來了,躺上就能睡。
周玄舒舒服服的躺下,啟動了空明鏡。
一面鏡子,兀自在周玄的面前出現。
鏡中世界展開,
周玄又成了鏡中世界的無上意志,那一面龜甲,像一條游魚,從周玄的衣袖里飛出,先是怯生生的熟悉了一陣鏡子里的世界,確認是安全地域之后,便開始在這廣闊的天地里遨游,翻騰。
隨著龜甲的暢快、肆意的游動,周玄便瞧出了端倪——龜甲的巡游路線,并非胡亂無章,而且,在游動之后,便會產生碧綠的蹤跡。
這些蹤跡,構成了一副副古怪的符文。
前面四道符文,撞到周玄的身上后,他便能在破碎的符文光點中領悟些手段。
這些手段,是遁甲“算師”一道的前四炷香手段,多是利用龜甲算卦、測大概吉兇的小手段。
非要說比那些街邊卦攤要強一些的地方,大概是算得更加準確一些。
但是,
在「遁甲」堂口的手段,抵達第五炷香之后,便不一樣了。
這第五炷香,喚作「龜息千年」——將自己屏氣凝神,進入一種空明的狀態,收斂自己的香火、感知,卻又能行動自如。
而周圍的世界,仿佛成了一片寂靜的水域,周圍的聲音,都在放大,類似周玄將感知力盡數放出時候的狀態。
“龜息千年之法,能將全身的氣息收斂,像一個會移動的石塊。”
周玄想起,曾經見過的異鬼「人鰲」,也有類似的手段,老龜入定,但是它入定之后,便真的成了石頭,無法移動,只能在原地茍著。
收斂氣息之后,能否移動,便是關鍵,不能移動,就是塊石頭,能移動,那便是隱身之人。
周玄心想:“我有移形換影、神魂日游之術,能驅動人間極速,接近任何人……再配合上我的龜息千年……嚯……我大概比風先生,更適合刺殺。”
他將「龜息千年」之術,當成了一種刺殺之術,但當往后的三副符文都撞進了周玄的身體之后,才讓他清楚——原來,龜息之術,才是遁甲“算師之道”里最重要的一層手段。
它是遁甲算道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