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良聲線已經極不穩定,但尋龍感應派,講究的便是尋龍天師的霸道之氣。
若是尋龍天師的言語上弱了一分,霸道便消失了一分,捉刀放對之時,手段便差出了極遠。
因此,老云的話語內容,顯得有些害怕,但表情卻極兇狠,兩只手自然垂下,沒有因為緊張、恐慌而繃緊的意味。
哪怕是面對正在“孕育”的夢境天神,
云子良也絕不坐以待斃——無非是拼命而已。
他道袍上的十龍,隱隱間有些燥動,隨時等待老云的催動,要與“夢境天神”決一死戰。
周玄則更是放松,并不是他不懼怕夢境天神,而是他清楚,地淵之下的東西,并不是“夢境天神。”
“老云莫慌,地淵之下的東西,可以是天鬼,也可以是其余的什么東西,但一定不是夢境天神。”
周玄、畫家、云子良三人呈犄角之勢,而周玄,便處于牛角位,站在隊伍的最前方。
他對云子良說道:“我以前制造過假的夢境天神,那天神雖然是假的,但氣息卻是真的——和這地淵并不一樣。”
夢境天神的氣息是什么樣子的?
周玄對他的評價便是:“如夢似幻,夢境天神的意志極不穩定,而周圍他創造出來的夢境世界,也因為天神的意志隨時變換,世界的細節,也在隨心變化。”
反觀地淵的“意志”,有點過于穩定了。
“不是夢境天神,那能是……”
“不知道。”
周玄很是果決的回應了老云,他又轉頭對畫家說道:“老畫,那一株銀杏樹,確定就是明江府失落了許久的銀杏祖樹?”
“沒錯。”
畫家掏出了隨身的皮夾子,從夾子里翻出了一枚銀杏葉片,遞給周玄,說道:“骨老會的所有神職,都保存著一枚銀杏葉片。
雖說“銀杏祖樹”已經失落了三百年,但骨老會的神職,卻從來沒有忘記祖樹的味道。
周玄將銀杏葉片抓了過來,舉到了眼前,做“一葉障目狀”,望向了銀杏祖樹的方向。
葉片擋住了他的目光,卻擋不住銀杏祖樹散發出來的氣息。
在地淵之下,周玄的感知力,散發不到身體之外,但銀杏祖樹的氣息太過于濃郁,噴薄到了他的身前,被他的身體感知到。
“你這枚葉片,與那發光的銀杏祖樹,有相同的味道,但也有不同的味道。”
周玄的鼻翼輕輕顫動,嗅了嗅,對畫家說道:“你這枚葉片,是井國正宗的神明味道,但那銀杏祖樹之中,多了一些鬼魅邪門的感覺。”
對于祖樹,周玄同樣了解很多,
“可它不是銀杏祖樹,那又是什么?”畫家問。
周玄無法解答,他對秘境之中的墻小姐說道:“墻小姐,你能感受到地淵之中的力量波動嗎?”
“檢測不到,這地淵之下的東西,很詭異。”
“那我要是往前再走動一些呢?”
周玄說道。
“你這是要……以身犯險?”
墻小姐有些吃驚。
別看周玄、畫家、云子良三人,與那銀杏祖樹只有百來米的距離,但只要周玄再往前走上一步,或著半步,都有可能是“天堂與地獄的距離”,
一步不慎,滿盤皆輸。
“我總感覺,這銀杏祖樹,沒有你們想的那么強大。”
對于裝腔作勢,周玄自認為是這個行當里的佼佼者,在他實力不夠的時候,他便用三幅假刺青,騙過了骨老會所有的人——包括畫家、樂師這般高手。
“裝腔作勢嘛,便是先要扮出一副很高的調子,讓人一看他就不好惹。”
“但外強中干,和外強內強,本來就有很大的區別。最大的區別便是,裝腔作勢之人,不敢表現出極高的攻擊性。”
周玄說到此處,又往前走了一步,他要離那顆銀杏樹更近一些,同時他也出聲詢問著山祖:“山祖,我們過來了,你人呢?在哪里!”
銀杏祖樹感受到了周玄的僭越,抖動了樹枝,無數的光點像雨滴一般灑落在了地面上。
略帶濕潤的土地,登時開始柔軟了起來,一滴光點,便在土地上蕩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地淵之下,成了一個廣闊的深潭。
碧波綠水、潭邊的水草如蔭,每一根草上,都頂著一顆分不出來是光還是水的露珠。
而銀杏祖樹,便立在深潭之上。
由于潭水十分的清澈,周玄低頭一望,便能望見潭水之下的風景,他看見了銀杏祖樹的根莖,在水下漂浮著。
而水底的最深處,則躺著數以百計的孕婦尸體。
每個孕婦的肚皮都鼓脹著在,銀杏祖樹的根須,則一根根的探到了孕婦的肚皮里。
只瞧這陣影像,周玄便能猜測——這些不知來路的孕婦,便是銀杏祖樹的營養來源。
“是這些孕婦,養育了這顆銀杏樹嗎?”
周玄心里便有了疑問。
“你終于回來了。”
潭底之下,有一個孕婦,她的肚皮上,刺入了最多的銀杏樹的根須,多達六根。
孕婦對周玄說道:“我是銀杏樹女,是這里的王后,歡迎回家,我的大王。”
“大王、王后?”
周玄懷疑潭底的孕婦在胡言亂語。
但墻小姐卻說道:“阿玄,你快看看……”
“看哪兒?”
“看你的秘境。”
墻小姐喊道。
周玄聽到此處,登時便將心神投入到了自己的黑水秘境之中。
在那一片廣袤的黑水里,周玄也看到了一個碧綠的水潭,潭的中央,長著一株奇高的銀杏祖樹。
潭水的底部,也躺著數百個孕婦,所有的孕婦都閉著眼睛,像在水中安眠,此時,一滴黑色的血,從銀杏樹的樹尖上凝聚了出來,隨著血滴越發的飽滿,那滴血便“啪嗒”一聲,滴進了深潭里。
那一滴血,便在潭水之中,擴散開來,成了無數游動的血絲。
血絲在不斷的變幻,如同被水湮開的墨滴——也不知過了多久,血絲便開始形成了一道魂魄,魂魄是虛影,在水里輕輕擺動著,相貌也隨著擺動,發生了輕微的變化。
但再怎么變化,周玄也看得出來——那潭中因血而成的魂魄,便是……他自己。
“大王,回家吧,回到我的懷抱之中來。”
“懷抱很溫柔,有你需要的慰藉與安詳。”
深潭之中的孕婦,朝著周玄張開了懷抱——周玄的精神不由的一陣晃動,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平畫面。
他在潭水之中長大,從那一滴血,變成了魂,再從魂變成了人。
這些生平畫面,周玄一刻都沒有經歷過,但他有一種奇怪的恍惚感覺——好像這“深潭因血成人”的畫面,才是他最真實的過去。
他眼皮子當即便有些疲憊,一點點的往下落,眼睛快睜不開了。
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在他身體之中涌起,壯大。
他很想一頭栽倒在潭水之中,聽了那孕婦女王的話,皈依到她的懷抱里去。
“這是幻象,這是潭水給我制造的幻象。”
周玄還保留著最后一絲理智,只要這最后的一絲理智被湮滅,他真的會沉沉的睡去,一旦入睡,往后再發生什么事情,便由不得他了。
“老云,放龍,地淵在控制著我的心智。”
周玄說到此處,也重新凝聚了一分斗志,利用骨牙,將自己的右手劃破,骨牙蘸了血,虛空勾畫著“儺神之手”。
片刻之后,那只儺神之手,便繪制完成。
“儺神起乩。”
周玄再利用著“起乩之術”,拔高了自己的香火,從五炷香,提高到了七炷香的戰力。
“放龍啊,老云。”
周玄回過頭去看云子良,卻發現云子良已經呈現出喝醉了酒的樣子,東倒西歪的走著,同時嘴里還講著話:“藏龍山,我回來了,四娃子、九娃子,你們都好著呢。”
“我喝醉了酒,在咱們藏龍山的亭子里,做了一個黃粱大夢,夢見你們都被人殺掉了,然后我藏在一幅畫里,藏了三百年。”
“三百年后,時光荏苒,我聽見一個叫白光的歌伶唱歌,那歌聲,特別的優美——還遇到了一個小后生,叫周玄,是一條人間真龍……”
云子良正在和“看不見的徒弟、親友們”,分享著他“三百年大夢的所見所聞”。
顯然,
云子良也被銀杏祖樹落下的夢境,給迷惑了。
“難道,這地淵里的東西,真的就是夢境天神。”
“不,絕對不是夢境天神,如果是的話……我為什么沒有感知到夢的味道。”
周玄始終認為,他瞧見的那些一幕幕畫面,都是幻象,但絕對不是夢境。
幻象有很多種,夢境只是其中的一種。
“說書人第九重手段——我為夢主。”
老云已經五迷三道了,畫家也不遑多讓,只有周玄還保持著最后的清醒。
他一定要做最后的拼死之博,不然的話,他的下場,怕是和幾十年前的柳平遙、卸嶺力士一般,永遠的留在了地淵深處。
他想到了曾經擺脫佛子「六欲」的方式,使出“我為夢主”的方式,就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
世界之外是世界之外,我是我,我的夢,將我與世界分離——外人皆不得擾我,我也能看清整個世界。
“我為夢主。”
周玄彈響了從袖口滑出來響木,
啪嗒一聲,
周玄化身成了一個獨立的夢境,
在這個小夢境里,他周玄,便是唯一的意志,不再受到外界的侵擾。
但是,
如此獨立的夢境之中,周玄依然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畫面——他站在碧波深潭之上,穿著道袍,那位孕婦女王,在給他束發,同時以極溫柔的語氣說道,
“大王,你因血而成人,因血而勝人,最后,你也會因血而非人,井國是一癱不可救藥的爛泥,若是你實在救不了,便回到深潭之中,我們長眠于此,等到千年之后,再去復蘇、醒來。”
“大王,我迎接著你的歸來。”
孕婦說完,從身后,給了周玄一個擁抱。
畫面到此,周玄身在小夢境之中,又瞧見了孕婦女王再朝著自己招手,他又一步步的朝著深潭走去,要一頭栽進水中。
“在我的夢境里,還能污染我的心神?”
周玄已經搖搖欲墜的最后一絲理智,在發出感慨——我為夢主,將自我與世界、天地隔絕,竟然隔絕不掉銀杏祖樹給他制造的幻象?
“這到底是什么手段,竟然如此神妙。”
周玄想不明白,他只明白一點——他總算知道,為什么「山祖」貴為天穹神明級,也會被地淵之中的東西,作為倀鬼,囚禁了幾十年。
“好疲憊、好困啊。”
周玄的眼皮子,再也無力抬起了,他要沉睡,要栽入深潭中,在那孕婦女王的肚皮上沉睡……
“三娃,我們的機會來了哎?你看,他們都被騙了。”
“你說他們都這么聰明,怎么會被騙?”
“管他們呢,等他們一送死,咱們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大娃在周玄的秘境里,歡騰蹦跳。
黑水秘境之中,墻小姐瞧見自己回到了血肉神朝。
八個血井人腦,感覺自己回到了生前,和家人共度美好時光。
而佛國主腦,認為自己成了真正的血肉神朝的主腦,對著數千萬子民,發號施令。
唯獨三娃、大娃,這兩個紅參童子,卻像個沒事人似的,還在商量著逃跑大計。
大娃做著“背起行囊”的動作,對三娃說:“咱們待會,跑路吧。”
三娃卻惦記著黑水凝成的“飛行棋”,說道:“我不想跑,這里老好玩了……又有大富翁,又有飛行棋,比山里好玩多了。”
在大娃、三娃的魂魄,被血井之手,抓捕到了秘境之后,他們原以為要遭受到非人的虐待,沒想到——進了秘境,真是娛樂至死,八個人腦、佛國主腦、墻小姐,開了兩桌游戲——一邊玩飛行棋,一邊玩大富翁,玩得這兩個娃娃心花怒放。
“你個娃子,就是玩心重。”
大娃教育了三娃一頓后,又委頓的坐在了黑水里,說道:“我也覺得這里挺好玩的,可是這些人,都被騙啦,咱們有什么辦法?”
“喊唄,提醒周玄,那個人很靈精的,我們提醒他——他被騙了。”
三娃說道。
“這算辦法嗎?”大娃問。
“先喊了再說。”
三娃很是執著,兩只胖手攏在嘴邊,拼了命的喊道:“周玄,你被騙了,地淵里有個東西在騙你們。”
“周玄,你被騙啦,這是一場騙人的把戲。”
周玄站在碧波潭水之上,身體已經逐漸的放棄了自主權,那潭水像是一尊吃人的猛獸,要將他一尺一尺的拉扯進水中。
“周玄,你被騙啦,這是一場騙人的把戲。”
大娃的聲音洪量,在秘境之中回蕩,也喚醒了周玄短暫的清明。
“我被騙了。”
周玄聽到這番話,忽然有些醒悟。
“對啊,是騙局,不是夢境,是騙局,不是夢境。”
周玄連聲重復了起來。
騙子總是擅長編織騙局,那一個個用心設計的騙局,比夢境還要難得擺脫。
“怪不得「我為夢主」,也無法擺脫銀杏祖樹的手段……因為它制造的不是夢境,是騙局。”
周玄的神智越發的清醒了起來。
“夢境,是他們編織出了一個夢,來污染我的精神。”
“騙局,是他們直接控制了我的精神,是我自己在騙我自己。”
周玄很快便明白了里面的玄機。
「我為夢主」,能將自我與天地隔絕開來,讓“自我”認清真相,但“自己已經把自己給騙了”的時候,這種隔絕,又有什么作用?
“道法自然,復我清明。”
周玄在這一刻,重新振作了精神,運起了“溪谷真經”。
“知其雄而守其雌,為天下溪……”
溪谷真經之中,有圣人無量,亦有道者無為。
道者無為,并非真正的無為,而是守其本心,尊崇自然,將自己化成溪谷、山川。
溪谷寂滅,無思、無想、無情。
山川橫亙,不動、不生、不死。
無生死、無情思,人間騙局,如何欺騙得了我?
“化為溪川,守其本心。”
“化為溪川,守其本心。”
周玄不斷的運轉“道者無為”,騙局失效,地淵之中,便顯出了真正的本相。
周玄見到了真正的地淵深處,
這里哪有剛才見到的那般美好——沒有發光的銀杏樹,也沒有恢弘的天神祭壇,有的,只是一棵懸掛了數千個頭骨的銀杏血樹。
樹的每一寸樹皮上,都染著血。
在地淵的坑洞里,結出了數十個蠶繭,這些蠶繭,大多干癟,但有一個蠶繭,很是鼓脹。
在坑洞的最上方,有一個巨大的人腦,足足有一間金鋪子那般大。
腦子是活著的——在輕輕的鼓脹,然后又迅速收縮,極有節奏的泵動著。
這顆人腦,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泵動,會在腦尖處,擠出血色的液滴來,那液滴一旦飽滿了,便會落下,剛好滴在那顆銀杏血樹上。
而在銀杏血樹的底下,則盤坐著一個穿著道袍的中年人。
他被銀杏血樹的根須纏繞住了,身上還尚存沒有干透的鞭打血痕。
“他就是山祖。”周玄想道。
山祖面露絕望,嘆著氣說道:“完了,完了,道祖親傳弟子、曾經藏龍山的尋龍大天師,都看不穿「風馬燕雀」的騙局啊……果然是一個該被天收的堂口,連擁有天神意志、修滿了說書人香火的周玄都看不穿。”
他的哀嘆之聲,被銀杏血樹聽見了,血樹垂落下了樹枝,干脆利落的鞭打著山祖。
每一鞭,都抽打到了山祖的神魂。
山祖吃痛,怒罵道:“別以為你多了不起,要不是我上了你的當,以你的道行,老子把你撇了當柴燒……別抽了……別抽了……你祖宗十八代都是狗娘養的。”
聽了山祖自顧自的話語,周玄便提取了其中兩個重要的信息。
“風馬燕雀,這個堂口,手段是「欺騙」,而且欺騙的本事很高明,連神明都能騙過。”
“不管是那個大腦,還是那尊銀杏樹,欺騙的本事很高明,但是真正硬碰硬的道行卻不高,不然山祖也不能發那等狂話。”
周玄總結到了此處,終于明白「山祖」確實沒有騙他——對付「畢方」的辦法,就在“風馬燕雀”這個堂口之中。
連神明、天神意志都能欺騙,怎能騙不過一個畢方?
周玄繼續利用“道者無為”穩固心神,讓自己更加不容易受騙,同時又問向秘境中的大娃、三娃:“這次倒是多謝你們兩個小娃娃了,你們為什么不會被騙?”
三娃聽到了周玄的聲音,當即便高興得蹦起來,拍掌說道:“棒唉,我們以后又能耍飛行棋了。”
大娃則沒好氣的說道:“我們為什么不會被騙?因為我們是人參啊!你見過騙人、騙牛、騙馬的,有見過騙花草樹木的嗎?”
周玄聽到此處,當即便笑出了聲。
對啊!
這兩個娃娃,本質上就是人參,他們的思維都和人完全不一樣,比如生死觀——他們就屬于活著挺好,死了也行的那種。
但凡是個活物,誰會有這種奇葩思維?
周玄此時心神也守得差不多了,便開口詢問著山祖:“山祖,騙局,便是那銀杏樹、倒吊大腦的所有手段嗎?”
山祖被來被抽頹了,一聽到周玄講話,當即便抬起了頭,很是驚訝的說道:“周玄,你竟然看穿了騙局?”
“不是我看……”
周玄正想跟山祖說說看穿“地淵騙局”的人,是紅參童子,
山祖一聲嘆氣,打斷了周玄的話:“你不愧是被地淵之母投放出去的地淵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