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周玄來了罡風洞,他便敏銳的感知到了,有兩條通道正在打開,天上一條,地底一條。
“兩條通道里的人,是一伙的。”
也就是說,這場十六個陰堂的聯合血祭,接引的人,并非只有弓正。
弓正降臨依靠的是“天鬼分食之法”,從苦厄天神的角度來看,不敢說毫無破解辦法,至少在短短的幾個時辰里,是找不到辦法來應對的。
周玄自然也明白其中困難,
所以,他在來了罡風洞之后定下的謀劃,讓阿旺假死,壓根就不是沖著弓正去的,而是沖著地底下的人。
“跟弓正一伙的,能是什么好東西,不如給他們賺出來,先行剪除掉。”
但周玄萬萬沒想到,喜山王竟然提前知道一些內幕,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不過直抒胸臆、拉攏喜山王的聊天,竟然起到如此大的作用,引得喜山王吐出了內幕,讓他提前知道了“地下來者是誰”。
“怪不得昨日夜里,尋波僧在光陰界之中,試圖灌頂問禪機,原來今日要做一番大事出來。”
周玄想到此處,心中又有一個疑問,那四個尋波僧人,是什么層次的香火?
“三百年前的彭家鎮,佛國尋波僧隊,三頭石佛控制了刺青樹族,大天王與其余尋波僧共同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明江府的銀杏祖樹打得沉落禁地,至今不見蹤影,
能達到這種層次的戰力,只怕這四個尋波僧中,有九炷香的戰力,而且九炷香,很大概率不止一個。”
周玄集結的兩府游神,對付一個人間九炷香,勝算很大——至少在紙面實力上,有極大的取勝機會,但要同時面對兩個、三個……或者四個,那怕是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我的網,網不住這么大的魚。”
周玄繼續熱絡的與喜山王聊著天,他的手指則在喜山王的掌心之中劃動,結字詢問:“會場有暗鬼?”
喜山王不動聲色,以微不可見的幅度,頷首點頭,印證了周玄的猜測。
果然,若不是有暗鬼,喜山王也不會如此小心。
周玄又結字問道:“幾炷香火?”
“不知,但有九。”
喜山王極其簡練的結字回應,有了他的略帶肯定的答復,周玄便要重新評估這一場聯合祭祀,是否真的要提前終止。
場中有暗鬼,這暗鬼多半不是陰堂的人……祆火教?亦或是那藏在某處的異鬼「遮星」?
再加上四個佛國尋波僧,這次的漁獲太大了,要是網不住,這些大魚是要反過來吃人的。
“得找張更結實的網。”
周玄當即便坐了回去,神魂日游而去,徑直回了周家班。
他的神魂還沒有顯相,箭大人便感受到了某種強大的氣息,緊閉的雙目猛然睜開,右手要去持弓。
“箭大人,是我。”
周玄將神魂顯出了模樣來,立于周家祖樹之前。
“弟弟,你怎么過來了。”
周伶衣問道。
“姐姐,情況有變,有大變化。”
周玄說道。
周伶衣不禁心揪得緊了些,目光期盼,等著周玄下文。
“今日的明江府十六陰堂聯合祭祀,比我們想象的更加錯綜復雜,不但弓正要降臨,佛國的四個尋波僧,也要降臨,或許還有祆火教的加入。”
周玄說道。
箭大人聽到此處,目眥盡裂,惱恨說道:“弓正竟然與佛國人、祆火教聯起了手。”
天穹級神明,與佛國尋波僧同時降臨,祆火教人充當內應暗鬼,暗中緊盯著祭壇里的局勢。
這三方勢力沒有抱團,是不可能的。
但「弓正」所代表的堂口是「神箭」,這個堂口的誕生,便是為了維護井國安寧,是井國最為鋒利的游神利劍。
如今,這劍上卻即將要染上一層井國人的血,叫性格剛正,心中只有“守護井國”的箭大人,如何不激憤。
“不怕小鬼當道,就怕閻王變鬼!弓正與佛國人有勾結,便是背叛了井國,人人得而誅之!”
箭大人此時恨不得立刻就趕到明江府去,神弓攢射,取「弓正」的項上人頭。
“如此多的勢力,我們兩府游神,怕是對付不了。”
周伶衣一如既往的冷靜,如此說道。
周玄則說道:“所以我回了周家班,今日,我要等儺神一句話,他能否蘇醒,若是他能,那我們便按照計劃行事,若是他不能,我便隨時中止祭祀,關閉通道,切斷「弓正」、尋波僧人的降臨途徑。”
周伶衣聽到此處,便回過頭,低頭垂望著。
按照她日夜在周家班的感悟來講,她覺得儺神,就在祖樹的下方,地底的最深處。
周玄也有樣學樣,低頭禱告道:“儺神,三百年前的尋波僧,今日要現身明江府,你若是能蘇醒,便回應我一聲,若是一炷香之內,你毫無動靜,我便知你不能蘇醒,回明江去,好早些做出決斷。”
說完這番話后,周玄便在原地等候著。
大概過去了半分鐘,周玄便聽到“噠噠”的撞擊聲,是周家班內院大門上懸掛著的儺戲面具,受了狂風一般,互相撞出來的聲響。
周家班的金字招牌,是周家儺戲,因此班子無論是內院還是外院,大門上、窗臺上、旗桿上,都用繩子懸掛著儺戲面具。
這些面具由木材制作,表面又涂了桐油,夠重又防腐,平日里刮些風,倒吹不得它們太動,只有狂風暴雨之時,才能吹得動它們輕輕碰撞。
而此時的平水府,風和日麗,哪有半點風頭,儺戲面具卻撞得乒乓作響。
“是儺神在回應我。”
周玄想到。
周家班里越來越多的面具在互撞了,撞得如金石敲擊,響聲極脆,各種聲音交織之下,聲音竟然凝結出了兩句清晰的話,傳進了周玄的耳朵。
“放他們入明江。”
“遇事不決,可問空明。”
頭一句話,便是儺神的態度。
第二句話,是儺神給周玄的指引。
有了儺神給出的態度,周玄便有了底氣,朝著周家祖樹拱了拱手后,便日游回了罡風洞。
說來也怪,周玄一走,整個周家班的面具,便兀自不動了,一面接著一面,都安安靜靜的懸著,只有落英廳里的“方相氏”木牌,在微微的顫動著……
周家班里,開始升騰出了一股強大的氣息,這股氣息,讓箭大人、酒大人心生敬畏,
井國的命運天神,難道今日便要蘇醒?
箭大人目光灼熱,難掩激昂情緒……
“小先生,是否停止祭祀?”
畫家很是焦慮,已經顧不得周玄的身份會不會暴露,靠近了他,小聲耳語道。
“還有幾個陰堂沒有完成血祭?”
“只有最后的龍斗寨了。”
“接著祭祀。”
周玄吩咐道。
“真要讓弓正降臨?”畫家問道。
“其余的事情,你暫時不要過問,安心盯著場面便好。”
周玄越發的底氣十足,
他這次撒下的網,過于結實了,別說四個尋波僧了,哪怕百鬼之母就此蘇醒,便能夠敵得過儺神?
有井國的無雙戰神在背后撐腰,他誰都敢放進明江府來。
“哎。”
畫家不知真相,只是哀嘆了一聲,
周玄的感知力則再次盡數釋放了出去。
他感受得很是真切,隨著最后一輪祭祀在不斷的進行,地底下似乎呈現出了一條清晰的裂縫。
有極強大的氣息,如地下潮汐一般,往地面上奔涌。
周玄甚至瞧見了祭神臺上,出現了許多塵灰般的血色光點……地下的通道已經打開了,
而天穹之上的通道?
周玄仰著頭,目光從山頂的孔洞里,探望了出去,直抵天穹。
天上,有一團橫跨數千里的陰云在聚攏、翻滾——在聯合血祭的中途,這千里陣云,便已經凝聚,云層之中,翻滾著轟隆隆的聲音,似乎像有數百支巨大的鑿子,在鑿著無形的天穹之門一般,
不過,鑿到了現在,也沒有鑿出什么名堂來——天穹上的氣息,依然還在天穹神國之中,沒有向人間泄漏分毫。
這便說明,道道暫時還沒有開啟。
“天上、地下兩條通道的開鑿速度,還是有差別的。”
周玄感慨道。
終于,隨著龍斗寨的祭品消耗完畢,祭神臺上的血色,更加濃郁。
不過,
今日這祭壇,早就被各個寨子的祭品染得血跡斑斑,如今多出來血色,落在眾人眼里,都以為原本就該如此,并未往別的方面去想。
“祆火方可通真,烈焰之中,蘊含無上大道。”
“神憐世人,降下祆火,燒盡世間貪念、色念、癡仇之念……”
一陣陣瘋狂的聲音,從十六陰堂的族人中間,唱響了起來,
數十個人,從人群之中躍起,用手刀將脖子割斷。
尋常人若是斷了脖子,便一命嗚呼,這伙邪人割斷了脖子,反而燃燒了旺盛的生命力,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沖向了祭神臺。
血在他們身上流淌著,然后變成了火,碩大的祭壇里,便開出了一朵接著一朵的彤紅小花。
“祆火教弟子,接引大佛降世。”
“以命生蓮,以蓮御火,萬壽火蓮,請大佛入人間。”
數十朵用生命燃燒起來的小蓮花,以奇特的方位擺下,成就了一朵巨大的雙層火蓮花。
火蓮花上,有四個竅眼,竅眼中,有金色蓮子轉動。
“祆火教的妖孽,竟敢來此興風作浪。”
畫家見狀,便要催動空間法則,卻被一人在后方拉扯住,他回頭一看,是周玄——如假包換的周玄。
在祆火教暗鬼現身的那一刻,周玄便移形換影,真身來了罡風洞。
而且,他此時的站位也極講究,拉扯住畫家的同時,他也側過了身,將一部分的注意力留給了喜山王。
他對喜山王多少還是有些防范的。
“老畫,祆火教這些弟子,都是今日的小角色,大人物要來了,再看看戲吧。”
周玄勸住了畫家之后,對著聞訊趕來的諸多游神司的燈籠說道:“明江諸游神聽令,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火蓮。”
游神司見是周玄下的令,便都不敢僭越,只得將祭壇圍了起來,靜觀其變。
就在此時,那火蓮上的灼燒之勢已經開始有所緩解,但那四個蓮子,便一一炸開。
“三十三重天,有諸多界佛,佛法無上高明,可解人間八苦。”
“生、離、死、別,求不得、怨憎會、五蘊藏、愛別離,若是人間之人,便少不得被這八苦折磨。”
“小僧如今造成的殺孽,皆是為了渡化井國數萬萬的百姓。”
“佛國尋波僧人,見過明江諸游神,小僧法名摩崖。”
四個僧人,從蓮子中走出,與明江府的游神司,打了個照面。
“啪、啪、啪!”
在畫家看得愣住時,周玄面不改色,一邊鼓掌,一邊說道:“精彩啊,四個妖僧,分工有序,該自報家門的,自報家門,該給明江府畫大餅的畫大餅……化解人間八苦?你們佛國人若是降臨了,井國的人間就有第九苦了。”
四大尋波僧現身,樂師、畫家已經運起了香火,其余到場的游神,也都一個接著一個的從燈籠里降臨了下來。
摩崖僧的手中,托著一方棋盤,他沒拿正眼瞧其余游神,而是灼灼的望向了周玄。
“周施主,瞧你的派頭,似乎早已知道小僧將會到訪明江府?”
“你們也認識我?”
周玄反問道。
“周施主與香火道士,合力在我佛國寶山寺中做下慘案,這筆血債,今日還請您莫要吝嗇,該還債,還是要還的。”
“至于那位井國的時空之主——香火道士……”
“我四人殺盡明江府眾人,看能不能逼出那個老道士來。”一位面相丑惡的僧人,性子侵略如火,暴躁的喝罵道。
摩崖僧氣質上較為文雅,兩彎白眉低垂,若不是脖子上,長出了密密麻麻的肉須子,佛相倒是端莊。
而那暴脾氣的尋波僧,青面獠牙,如惡鬼一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貨色。
他拍響了胸脯,嗓音如鑼鼓一般,大聲吼道,
“佛國寶樹天王,以佛器貝葉樹,會會明江府的畫家、樂師。”
話音才落,寶樹天王便并手如刀,沿著自己的腰腹處,將自己齊刷刷的砍成兩截,
下頭那一截,登時便成了一株貝葉棕樹的樹苗,樹苗在茁壯成長,一米,兩米……幾個瞬息的功夫,便長到了數十米高,郁郁蔥蔥,樹冠張揚,隱隱透著幾抹華彩來。
等貝葉樹長出了氣候,寶樹天王,雙手擊地,他這個半截人,竟騰空而起,翻身上樹。
摩崖僧、寶樹天王,都齊齊亮了名號,剩下那倆個僧人,也不甘示弱起來。
“佛國知命僧,擅長進入他人的命運之河,今日我倒要看看明江游神的未來命途,是何等曲折。”
“佛國行舟僧,小僧苦心孤詣,為三位師兄撐船擺渡,穿越了光陰界,來到人間界,誓要在明江府卷起些血腥潮浪來,諸位之中,若有九炷香,或許能短暫的攔我們師兄弟片刻,若是沒有……奉勸各位還是逃命去吧。”
行舟僧撂下了狂話,同樣也證實了周玄、喜山王的猜測,這四個尋波僧里,必然有九炷香的和尚,若是沒有,也不敢發這種狂話。
但明江府諸多游神,卻并未被狂話嚇倒,哪怕本事不如,也不能后退半步。
若是連膽量都沒有,怎么當得起游神司的名頭?
“老樂,戰。”
畫家與樂師同時對了對眼色后,便一前一后,攻向了寶樹天王。
剛才寶樹天王,已經指名道姓的要戰樂師、畫家,這三人,便作為雙方的先鋒,纏斗在了一起。
“來得好。”
寶樹天王一拍貝葉樹,人樹一體,往前騰躍數十丈,樹干如利箭,刺進了樂師身體之中。
樂師絲毫不懼,也不避讓,就由著巨大的樹身,將自己的身軀碾碎——痛苦派的骨老,一身道行,皆在“血肉再生”之上,不閃不避,樂師便是要用一身血肉,與寶樹天王近身博命。
“周玄,你與寶山寺作亂,我知命僧,請你伏法……”
知命僧化作了流光,朝著周玄勁射而去,
喜山王則忽然擋在了周玄身前,他甩下身上的狐裘,如回風流雪,將那流光裹了,冷笑道:“佛國的妖僧,先與我這頭老狐貍,過上幾手。”
周玄早早便得知喜山王的道行層次很高,沒想到,他竟然單槍匹馬,化解了知命僧的第一波攻勢。
“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強。”
知命僧被攔,行舟僧便來搶攻周玄,周玄此時雙手于身后一拉,將周伶衣、箭大人、酒大人、袁不語,從平水府拉扯了過來。
連續三箭,先后發動,箭大人神弓在手,逼得行舟僧退讓,
周伶衣則與周玄的香火上了,時刻準備“香火反哺”,酒大人,則喝上了一口酒后,朝著摩崖僧,扔去了一把「夜先生」堂口的紙幡。
摩崖僧身形飄然而起,單腳站立,將那迎風便大的紙幡,硬生生給踩住了。
他神色之中似乎隱藏著少許的焦慮,不斷的望著天。
“摩崖妖僧,我知道你在看什么……等弓正嘛。”
周玄冷笑道:“別等了,他什么時候能降臨,只有我才能決定,我不讓他降臨,他就只能在天上好好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