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更是摸不著頭腦,詢問道:“大祭司,今日我的命是你救下的,你要找我討了回去,也是合情合理,但光明正大的去死?
怎么樣,才叫死得光明正大?”
“探查九蛇之神的原計劃里,你要如何去做?”
“成為流云寨上供給九蛇之神的祭品。”阿旺老老實實的說道。
“這不就是死得光明正大嗎?”
周玄輕輕的摁在了阿旺的肩頭上,說道:“等到石家寨要貢獻祭品的時候,你主動充當,讓你的血肉,被送上祭神臺……”
阿旺聽到此處,還想問些什么,周玄卻已經轉身回了“罡風洞”里,才走幾步,他又回過頭,說道:“阿旺,你跟我承認過,說你有一枚骨神食指對吧?”
“對。”
“你血肉上了祭神臺的時候,記得使出來,別真憨厚老實的把自己的小命,獻祭出去了。”
阿旺忽然明白了過來,大祭司并不是讓他真的赴死,而是“假死”。
他當即便興高采烈的應承了下來,說道:“懂了,大祭司。”
“懂了就好。”
周玄大步的走進了洞穴里,他有自己的謀劃,這一場聯合血祭,斬殺「弓正」,他如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進入罡風洞之后,便感受到了弓正降臨之外的異常……
罡風洞中,樂師與畫家的身邊,又多了一把椅子,這是給周玄留著的。
周玄坐在椅上,觀禮聯合血祭。
老實講,這場血祭,看得周玄有些生理不適,那十六個陰堂,每一個堂口的祭品,當真是驚悚離奇,
比如說白鶴寨子,獻上的一盤人舌,一根根的人舌,被切了下來,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在黑漆托盤里來回蹦跳、彈動,竟然還發出了美妙的歌聲……
白虎寨,獻上的則是五臟六腑,用盛牛草的筐子裝了,由一位妙齡女子背著,在獻祭的過程中,那些五臟六腑活過來了似,往妙齡女子的身上鉆出了一個接一個的血洞,
隨著她身體越來越殘破,她的美貌反而明媚了幾分,若是遮掩去她那可怖的身軀,比起明江府里最鮮艷的花魁,也不遑多讓……女子才是真正的祭品……
每一道祭品,都在各寨子后方的石室中進行“制作”,石室被布幌子遮掩了起來,在制作過程中,無比腥臭的血液,濺得那些布幌子色澤暗沉起來。
除此之外,周玄的強大感知力,愈發敏感的感知到了,被打開的通道,不止天穹與人間那一條,還有另外一條通道,在地底悄然撬開……
“咳咳!”
喝著茶水的畫家,也偶爾咳嗽起來,臉色不太好。
顯然,他也不喜歡這些血祭生祠之中的原始暴力。
明江府是一個文明的城市,而血祭儀式,被視為野蠻,早已與愈發現代化的明江,格格不入了。
正因為有這種隔閡,明江府在多年前,便頒布了政策,明令禁止了血祭……然后被各大州府效仿,都聯合抵制了起來。
“畫大人,既然如此厭惡陰堂血祭,為何不干脆禁止到底,讓這些山蠻與邪神之間的聯系,一刀兩斷呢?”
喜山王瞧出了畫家的窘狀,便帶著三分陰陽怪氣的說道。
“做事不可太著急。”畫家又說。
“我卻覺得畫大人是舍不得啊。”
喜山王又冷笑道:“論血祭的功夫,天底下,哪個陰堂有你們骨老會殘暴啊,你們堂口的本事,挖心剖肉,場面可不比祭神臺上的光景體面喲。”
樂師橫著眉毛,冷笑道:“我們那是作踐自己,可不像他們,玩弄別人的性命。”
“作踐自己,比玩弄別人的人命更要不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可毀傷?”喜山王垂著頭,用最慵懶、滄桑無力的聲音,講著最杠的話。
周玄聽到此處,便覺得這個喜山王,很是難纏。
“李學者,你是寒窗苦讀過的人,想必也了解血祭的古老禮儀,你倒是評評理,你們骨老會,厭惡這血祭生祠,到底有沒有道理。”
喜山王將機鋒轉到了“李乘風”的身上,盡管他已經猜到李乘風的身體里,藏著周玄,但他到底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并沒有點明。
周玄眉頭皺了皺,說道:“厭惡得有道理。”
“哦?我倒要聽聽,這道理從何而來?”
喜山王對于與周玄的見面,多少有些期待,如今以一種奇詭的狀態,交流上了,自然也愿意多聊聊。
“如今的明江府,乃至整個井國,都開始講文明了,老百姓的生活多好啊,不卷旱煙了,抽上了煙卷,
出行有了電車、自行車、汽車,而電燈、收音機,也開始漸漸普及,活法變了個樣,過得也安穩自在,若是在遇上什么以人為祭、以血肉為祭的事情,多少嚇得心驚膽戰,
既然文明已經成了滾滾車輪,那蠻荒時代的做法,也就不必再提、再碰上了,見到了血腥便厭惡,不就是正常作態么?”
喜山王聽到此處,便冷哼了一聲,說道:“依我看啊,那是數典忘祖,井國的香火神道,由血、肉、靈、道組成,可無論是哪一種,都是那些被你們這些所謂的文明人厭惡的血祭生祠,養出來的,而且隨著時光,一脈相承,淵源流傳,從來都這樣。”
“從來都這樣,便對嗎?”
周玄一時間“樹人附體”,將喜山王問得怔住了。
“時代在變化,我們也得跟著變,就像這些寨子的山蠻族人,他們過的日子,便是天生天養,織布的織布,漁狩的漁狩,窩在一座山頭里,吃飽了喝足了,剩下的時間便是拜神,
但他們也遲早會變,會從大山的深處走出來,也抽上旱煙,坐上電車,進入學校,穿上運動服打上網球……”
“他們走不出去的。”
“據我所知,石家寨,在明江府有租車行的產業,流云寨則有百樂門的產業,他們已經有人走出來了,往后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走出那座山……如今的山蠻,往后也會成為你口中不屑的文明人。”
周玄翹起了二郎腿,說道:“巫神殿傳承久遠,如今也被鐘樓蓋住了,或許往后還會被推倒,被砸碎……或者成為單純的觀光景點,巫女已經做好了準備,很多年不再啟用生祠了。”
塔樓巫神殿里,周玄要用祆火教的《巨人經》,以生祠之法折磨佛國人,反而讓巫女堂主都震驚起來,這也側面說明,巫女早已放棄過于血腥殘暴的祭祀。
“推倒巫神殿,推倒那些古老祭壇,若是將那些祭壇推倒了,井國還是井國嗎?”
“當然是。”
周玄瞥向了喜山王,說道:“祭壇推了,神留著!井國就依然還是井國,
而且往后,如何定義神明,也會有所改變的……一切的方向,都在往更文明的方向發展。”
“什么叫文明?”
“社會繁榮昌盛,老百姓衣食不愁,若是哪一天,一個普通學生、一個底層的車夫,也能學著我們倆的樣子,對著井國的大好河山評頭論足,那便是文明。”
“會有那么一天嗎?”
喜山王忽然覺得心悸,竟然不自主的問道。
“會有的。”
周玄講得極有底氣。
喜山王則陷入了沉思。
“祭壇推了,神留著!”
“往后如何定義神明,也會有所改變。”
周玄的種種話語,落在喜山王的耳朵里,振聾發聵。
它是個有野心的狐王,
他想靠自己的畢生之力,爭取有朝一日,讓井國的大街小巷里,遍布如雪的狐族。
要想做到這一步,便一定會有一場浩瀚的殺戮,血,會在狐族之前,染遍大街小巷。
為了做到這樁事,他在二百二十年前,曾經求助過徐荊山——那位文壇大圣。
徐荊山當時只講了一句話:得天下者,先知天下勢,勢不可變,卻可以跟隨。
這么多年,他一直都找尋找那股“勢”,只可惜,妖族的勢,卻從來沒有出現過,他甚至想過,是否依附于天穹神明,去借助神明之勢。
而今日,他從周玄的話里,似乎瞧見了那股文壇大圣口中所謂的“勢”,只可惜,這股勢,依然不屬于狐族。
“我只想著如何讓狐族,在神明統治之下的國度里興盛繁榮,如何能夠得到神明的認同,依附于神明,從而得勢,
而這位明江府的小先生,從他的只鱗片爪的言語之中,他似乎想的不是依附于神明,而是想著如何定義神明……好大的手筆和氣魄。”
喜山王想到此處,又心中哀嘆了起來。
“人族總是當興,妖族總是只能空耗壽命,悠悠蒼天,可否多懷三分公道。”
喜山王越想越覺得悲哀,但越悲哀,又越覺得與周玄的交流,極有價值,忍不住心癢難耐,又問道:“大學者,你肚子里墨水多,我有個疑惑,藏于心頭數百年,如今只有你能解惑,便想詢問詢問……”
“你問吧。”
“妖族之人,雖說不是天生靈智,但日后皆有開化,也學天禮、做學問,卻備受排擠,排擠得只能四處藏身,你說有沒有辦法,我們妖族之人,也能與尋常人族一般,進入府城之內,享受你口中所謂的文明?”
“喜山王,你的話太密了。”
畫家提醒道。
區區妖族,也妄想大規模進府,想些什么呢?
周玄卻說道:“你說的那不都是社會地位的事嗎?想尋求更高的社會地位,辦法倒是有不少……有平和溫柔的,也有斗爭激烈的,斗爭過于激烈的招數,我指點你,你們妖族血拼我們人族,我不成了井國人族大禍的罪魁禍首了?”
“你難道還有好多種辦法?”
喜山王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想一個辦法,都想破了頭想不出,周玄竟然有很多辦法?
“小先生,便是我們明江府最有辦法的人。”樂師如今對周玄,佩服得五體投地,很是自豪在心里暗暗說道。
“請小先生明言?”喜山王連忙催問。
“斗爭激烈的,我不會講,但一些溫柔平和的法子,倒是可以跟你講上一二,
什么叫溫柔平和?只動腦子不流血!
這類辦法的核心,便是輿論、輿論、還是他娘的輿論……輿論的手段有很多,報紙、電臺、說書人的評書,老百姓街頭巷尾的議論,墻上街面上貼住的告示……輿論,每一天都在改變著井國老百姓的思想,只是這種改變很慢,但又往往很有效果……”
“你不是想改善你們狐族的生活狀態,提升社會地位嗎?那你就得學會利用輿論,至于怎么利用輿論,用輿論去做什么具體的事情……我現在不能講。”
“那什么時候能講?”
“等你付一筆昂貴的知識款項的時候。”周玄狡黠的笑道:“等價交換,也是文明的一種表現,知識,也是需要收費的。”
“大學者需要多少錢糧?”
“這個嘛?等我回去想想,但錢,我不需要,糧,我就一張嘴,能吃多少飯?我需要的價碼,很貴,喜山王你得考慮清楚。”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等小先……大學者想清楚了,便直接與我言說,我必然付足這筆……額……知識款項。”
“好說,好說。”
周玄抱了抱拳,回應道。
他與喜山王的聊天告一段落,而祭神臺上,則輪到了石家寨的祭祀了。
十六個陰堂,祭神臺卻只有一個,自然是輪流著上。
石家寨的祭品,便是阿旺。
阿旺在石窒之中,已經被族人分解得肢離破碎,如同一團碎肉,但族人們并不知道,這團碎肉里,缺了一截腸子。
而這截腸子,在骨神食指的催動下,啟用了星辰法則的“化星之術”,化作了熒熒光點,被罡風洞里來回刮動的山風,飄飄蕩蕩的吹到了洞外。
周玄也是星辰法則的三境之人,他知道“化星”的手段,便釋放感知力,追蹤到來“阿旺光點”的位置后,他也出了洞。
洞外,依然在四尊日游神的看守之下,阿旺通過光點降臨,又成了完整的、活蹦亂跳的人。
化星之術,可以將身體化作星光,只要有一粒星光逃離,便能重活過來。
“大祭司。”阿旺對周玄鞠躬。
“做得很好,瞧石家寨里,有不少族人為你的獻祭抹眼淚,就知道你沒有露出馬腳來。”
“骨神食指,神妙異常。”
“你先暫時別回去了,夏金。”
周玄朝著夏金等燈籠招了招手,七炷香的“斬魈游神”,夏金,便從燈籠里,降臨了下來。
斬魈游神的任務,便是斬殺禍亂州府的妖族,隸屬掌日游神的管轄。
“書大人。”夏金并不知道此時的李乘風已經是“周玄”了。
“把他看住,不要讓其余人發現了他。”周玄指了指阿旺,對夏金講道。
“遵命。”
夏金甩出了一張黑布,黑布巴掌大小,在空中飛行之時,便成了一把黑傘,將阿旺籠罩住了,過路之人若不是強行掀開傘去看,是瞧不見傘中之人是誰的。
若是強行掀開?夏金怕是會彎弓搭箭,直接將其射殺。
做完這一切,周玄便踏上了返回洞中的路途上。
在他走到洞穴的九曲山道之中時,李乘風趁著四周無人,便問道:“小先生,你真要指點狐族崛起?”
“是啊。”
“狐族崛起了,我們人族便遭殃了。”
“放心,我的指點,是極溫柔的法子,人族遭不了殃,等等……”周玄感知了什么,止住了話頭。
只見,空間撕裂,畫家鉆了出來,急吼吼的說道:“小先生,莫要上了喜山王的套啊,他野心很大的。”
“野心不大,怎么拉攏他?”
“他是戴著紅頂的,何須拉攏?”
畫家自信滿滿,說道。
喜山王便是擁有京城府派發的紅頂,得了詔命,才成為明江府的陰堂之主。
那紅頂,是拴得極牢的狗鏈子,他掙脫不了。
“你真以為他掙脫不了?”
周玄說道:“喜山王這樣的人物,很是謹慎……這幾日來……怕是受了弓正的許諾,那條狗鏈子快要掙斷了。”
“可他還是來了罡風洞。”
“他在糾結而已。”周玄說道:“糾結之中,他站在了明江府的立場上,不過,瞧他對你們的態度,這種糾結還在持續,后續可能有變數,我用狐族繁盛的希望,斬斷了他的糾結。”
他頓了頓,又說道:“再者說了,喜山王戴的紅頂,是京城府給他套的鏈子,喜山王這么高的香火,不能被京城府控制住,得堅定不移的站在咱們這邊。”
“那以后狐族會不會引起禍亂……”
“放心,我有分寸。”周玄笑著說道。
畫家又問道:“先不說狐族事情,小先生,你是否想到如何對付天鬼分食之法?”
“沒有。”
“既然如此,那不如將祭祀暫停,阻攔弓正降臨人間,成為人間禍患。”
畫家又征詢是否停止祭壇。
“不急,還有時間,還能接著想。”
“沒有多少時間了,再有四個陰堂祭祀完成,聯合血祭徹底就結束了,弓正便會完全降臨,進入人間界。”
“時間很充沛,等著吧,老畫,聽我指示就行。”
“額……”
畫家想了想,還是點著頭,應了下來。
重新歸位,周玄繼續大喇喇的觀禮血祭,一點也沒有去構想如何破解“天鬼分食之法”的姿態。
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想去破解。
“地底深處的通道,打得越來越開了,他們會是誰呢?”周玄暗暗想道。
畫家已經明顯有些焦急了。
比畫家更焦急的,則是喜山王。
喜山王淡定了大半場祭祀,此時卻坐不住了,他在某個角落里,踱著步子,期間,又與狐奴兒交流些什么。
隨著交流,他的表情越發堅定,便走向了周玄,笑著與周玄握手,說道:“今日聽大學者教誨,有些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意思,就這幾日,我必然要去府上拜訪叨嘮。”
“好說,好說。”
周玄面不改色的回應著,哪怕他清晰的感知到了喜山王的中指,在他的掌心里寫寫劃劃。
他寫劃的字跡,分明是五個字“佛國,尋波僧”。
“哦,原來我撒出去的網,要捕的,竟然是尋波僧,第二條被血祭打開的通道,藏著的竟然是他們……”
周玄凝望著祭神臺,喃喃說道……